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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21我們都曾深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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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21我們都曾深愛她

2008 年的暑假,王晨宇的出現就是嘉倩生命中的意外,原本對這個夏天並沒有過多的期待,等待高考成績的那些日子,她每一天都很焦慮。她們的母親高慧雲在事業單位做了大半輩子的會計,也沒謀上一官半職,父親梁清賢是個警察,他的人生目標就跟他名字一樣,清閑就夠了。

高慧雲總是說她和老梁這輩子沒什麽出息,最大的驕傲就是有倆寶貝雙胞胎,一個好動一個喜靜,一個舞跳得好一個成績好,雖然平時兩姐妹打打鬧鬧,但雙胞胎就是雙胞胎,都上高中了,打雷天晚上還湊在一個床上睡,其實感情特別好。

但硬要說缺點吧也不是沒有,梁若琪高考走藝術生單招,舞蹈專業排名全省第五,高考文化成績對她來說輕輕松松,高考以後沒有了學校的管束,她就跟竄天猴一樣成天不著家地瘋玩,經常晚上 11 點還在不知道什麽地方鬼混。嘉倩倒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每天把窗簾拉著不見光,躲在房間裏把磚頭一樣厚的書一本本地讀,眼睛都看壞了。

高慧雲深感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就在高考結束第四天,她把倆閨女拉到面前鄭重其事地開了一個會,宣布了自己的決定:這個暑假兩姐妹出不出門,出門多久,出去幹嘛,她都可以不管,但不管幹什麽,姐妹必須在一起,保證彼此的安全。

以及從此以後,她們倆早上去學開車,下午去打羽毛球,晚上做什麽都隨便,但必須在十一點以前回家。嘉倩和若琪幽怨地對視了一眼,她們知道反對無效,就幹脆逆來順受,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大不了一起出門再分道揚鑣。

在羽毛球班的二十天裏,她們認識了王晨宇和劉梓軒,若琪和劉梓軒第三天就談戀愛了,出雙入對,每天下了羽毛球課嘉倩跟在他們後面,感覺自己就是個超大瓦數的電燈泡。吃飯她跟著,去酒吧她也跟著,在江邊散步她還是得跟著,真不是她愛跟,而是她媽高慧雲的慣用手段就是隨時一個電話打過來,讓兩姐妹都來接聽,也就是傳說中的查崗,沒查到人回家就是一頓罵,和好幾天的禁足。

一周之後嘉倩終於受不了了,形單影只怪可笑的,她就幹脆把王晨宇也叫上了,王晨宇那時候也閑得發慌,不想在家裏聽爺爺奶奶嘮叨,不管叫他做什麽,他都屁顛屁顛地一秒鐘到達現場。

四個人裏面三個人都不關心高考成績,只有嘉倩成天神經緊繃,即使在 cosplay 現場頂著頭大紅色的假發,她都在研究近幾年的分數線。這 cosplay 的活動也是若琪給她沒事找的事兒,軟磨硬泡好久,她才答應了來濫竽充數。答應是答應了,但來這兒之前,她並不知道現場會有這麽多人,被若琪紅花綠柳掛了一身,她像個電線桿子一樣尷尬地站在酒吧的最角落,眼睜睜看著周圍紅男綠女走來走去。

看見王晨宇進來,嘉倩仿佛看到了救命恩人,“你能搬個凳子來我旁邊坐嗎?我一個人在這好尷尬,梁若琪又跑沒影兒了。”嘉倩牢牢抓王晨宇這根救命稻草,苦苦哀求。

“好啊,我陪你,你這扮的是什麽啊?”王晨宇問。

“我哪知道,梁若琪給我弄了三個小時,你看我這假睫毛,都快半米長了。”嘉倩撲閃撲閃眨了兩下。

“那你們這活動幾點開始啊,不是說還要唱歌跳舞嗎,那你表演什麽?”王晨宇倒是認真來看表演的。

“說是下午兩點,應該快了,我啥都不演,上去站那兒就行,我就是個裝飾。”嘉倩其實還沒搞懂自己的使命,都不知道具體什麽時候上臺,午飯過後搜尋若琪無果,電話也沒人接,不知道若琪跑哪兒去了,嘉倩又急又氣。

兩點一到,舞臺上準時響起了音樂,五個戴著花花綠綠的假發,穿得像美少女戰士一樣的女孩跑上了臺,伴著歡快的音樂開始跳起了舞,定睛一看最中間那個粉色長頭發,穿銀色超短裙黑色過膝長靴的就是若琪。

“梁若琪!梁若琪!”劉梓軒叫的都快比音樂聲音還大,臺下的歡呼也一波接著一波沒停,若琪在熱火朝天的氛圍裏跳完了一整首歌,她看上去很開心。嘉倩好久沒有看過若琪跳舞,連她都被驚艷到了,若琪的舉止都透露著遠超常人的自信,看上去光芒四射。

從小到大若琪的夢想都是成為明星,嘉倩揶揄了她十八年,硬生生地把“大明星”叫成了她遠近聞名的諢名,但就在今天,嘉倩是真的堅信若琪將來一定會成為大明星,此刻的她就像一個真正的美少女戰士,無比的閃耀,充滿了力量。

一曲終了,臺上五個女孩一起牽手鞠躬,下面的宅男發出猥瑣的尖叫,嘉倩正想跟王晨宇吐槽這些猥瑣男,卻不料撞見了王晨宇一個深邃的眼神。貴為一個爆炸頭的搖滾男孩,王晨宇在十八歲的時候幹什麽都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除了說到音樂就來勁,嘉倩還從未見他對任何事展現興奮,但在那一瞬間,他的眼睛裏全都是梁若琪,並且從那以後都是梁若琪。

那些日子裏,嘉倩就像一個監控攝像頭,在不被察覺的角落細心觀察著他們,把王晨宇的喜怒哀樂全看在眼裏,她偷偷學會了 coldplay 的歌,並在王晨宇面前雲淡風輕地說了一句,她最喜歡的一首是《Fix You》。

可就算她和王晨宇分享著同一副耳機,聽到歌詞裏的“when you love someone but it goes to waste”,王晨宇還是看向了遠處的若琪。若琪對待王晨宇那輕巧的態度就是她拿捏獵物的手段,嘉倩想不明白為什麽每一個男人都會受害,劉梓軒就算了,為什麽連王晨宇也不過如此。

她在那個夏天遇到王晨宇,就像是旅途中遇到 soul mate,原本都要各自遠走,誰也沒想要留下太多牽掛,那時候她總是拿著相機到處拍,非常熱誠地充當著壁花少年,卻不料那個夏天留下的會是他們最後的青春。

他們一起去的那場音樂節,是王晨宇去英國前四個人最後的集體活動,劉梓軒趕著要去參加同學會,下午四點就走了,最後散場的時候嘉倩被洶湧的人群擠到了隊伍後面,和他們隔著十幾米遠,她拍下的那張照片後來一直保存在相機的 SD 卡裏面,過了好幾年她才終於鼓起勇氣把裏面的內容沖洗成照片,那張 SD 卡就是她關於若琪最後的記憶。

那場改變她們命運的車禍,發生在她們最美好的十八歲,暴雨中超速行駛的攪拌車把她們的車撞翻,車子滾了一圈掉下了坡,嘉倩昏迷了接近一個月,醒來的那天她看見若琪睡在她旁邊的病床上,已經失去了一條腿。

醒來的那幾天,她看著若琪忍受劇痛做覆健,聽她半夜悄悄埋在被子裏哭,她前所未有地體會到了若琪的痛苦,仿佛異體同心的她也在一夜之間失去了一切。

後來的很多年,她在心理醫生的面前一遍遍講起那個噩夢一般的清晨,那個清晨她迷迷糊糊聽見巨響,接著是尖銳的腳步聲和震耳欲聾的尖叫聲,她睜開眼睛從床上起來,走到窗邊往下看。

秋天裏,庭院鋪滿了樹葉,蕭索又淒涼,窗戶正下方的水泥地上躺著一個人,她頭上滲出來深紅色的血漿,已經模糊了五官,那些誇張的血沁透了她白色的長裙,嘉倩反覆看了好幾遍,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在看清的那一刻幾乎暈過去,因為那條帶著粉色蝴蝶結的白裙子,是她陪著若琪去買的。

後來這一幕反反覆覆在她眼前出現,是她永遠逃脫不了的夢魘,她一遍遍回憶著,若琪從五樓跳下去的前一晚上跟她說的話,為什麽那時候她沒聽出來若琪已經走到絕路了呢,或者那天晚上如果她沒有叫爸媽回家去,是不是若琪也不會經歷一整夜的精神折磨,最後選擇在日出的時候,穿著自己最喜歡的裙子從窗臺上跳下去。

若琪走了以後,媽媽的精神就不正常了,她沒有辦法接受若琪已經走了這件事,對誰都說若琪去美國了,於是後來在嘉倩的心裏,若琪就真的去美國了,否則她無法原諒自己。她無法原諒那些驚恐的連鎖反應,最開始只是源於自己一個小小的錯誤,那個暴雨的下午,她坐在副駕駛,質問若琪為什麽要招惹王晨宇。

“別想了,梁嘉倩,你就是想破了天,他也不可能是你的。”若琪對她那點小心思了如指掌,說話也毫不客氣。

嘉倩被這句話徹底激怒了,“你怎麽那麽賤啊,又賤心眼兒又壞。”

若琪當然不肯罷休,她一把抓上了嘉倩的頭發,也沒註意到方向盤往右邊偏,就在這個時候,攪拌車從後面沖了出來,在物流園區車少人稀的地方,司機也沒想到會有車突然變道,下雨天路很滑,來不及減速。

後來嘉倩還會做另一個夢,那個夢總是開始於她和若琪的最後一次聊天,若琪從窗臺上跳下去的前夜,她跟嘉倩說了一個晚上過去的事。從小時候老是跟她搶東搶西,讓她一直覺得很愧疚,再到高中嘉倩成績特別好,每次上臺領獎她都羨慕嫉妒,但同時又很驕傲。

再到她的確不喜歡王晨宇,只是喜歡被人捧著的感覺,也經常玩弄別人的感情,如今一條腿沒了,也不能跳舞了,下半輩子都不知道能幹什麽,就算是遭到了報應。

剛醒過來沒幾天,嘉倩那時候的狀態也不好,迷迷糊糊聽著就又想睡覺,但閉上眼睛之前若琪說的最後幾句話,她這輩子都忘不掉。

“你昏迷的時候我每天都跟你說好多話,也不知道你聽沒聽到,現在你醒過來了就別再睡了,如果你發現自己睡著了之後又被困在夢裏了,一定要使勁睜開眼睛,我們都等著你醒過來呢,你可不要忘了。”她努力地逃脫夢境,拼命找到回家的路,可是若琪永遠地留在了十八歲,她像蝴蝶一樣飛走了,卻在嘉倩心裏留下了一個永恒的黑洞。

這些年她抓著若琪最後的托付艱難向前,在這人世間的每一天都在走鋼索,若琪的 QQ 頭像永遠變灰了,可是嘉倩依舊像無事發生一樣時常給她發消息,報告生活中發生的一切,孤立無援的時候,她依舊撥她過去的手機號,在“您撥打的電話是空號”的語音播報之後,開始跟她說話。

“若琪在美國,嫁了個美國人,就留在那裏了。”這是她跟媽媽說的話,也是高慧雲瘋了以後唯一的堅信,這些年她在分裂的人格裏來回橫跳,每一個人格都告訴她,若琪在美國,她有空就會回家。

後來她精神越發不好了,常常認不出人記不住事,嘉倩就裝扮成若琪回家看她,這麽多年也就被識破了一次。

越是這樣制造著幻境,嘉倩就越是感覺到現實世界之外還有一個平行時空,在那裏一切都像流水一般絲滑流動,仿佛他們的生命裏從未有過波折,只是平平淡淡地長大,去了該去的地方。

王晨宇的出現就像是刺破幻境的一把刀,他屬於過去也屬於現在,嘉倩不知道該把他留在過去還是帶去未來,她不敢面對的問題過了那麽多年依舊未解,要怎麽承受若琪的離去?

高慧雲寧願瘋掉也不願相信,而嘉倩把過去打包,直接翻過了這一頁。但媽媽的離世把那個平行世界的門永遠地關上了,現在沒有人抓著她問若琪怎麽還不回來,她也終於可以把過去交付出去,從此開始新的生活。

下午和王晨宇說話的時候她只顧得上繃著自己,無心觀察王晨宇的心情,一到家就餓得不得了,燒水煮面,面剛下進鍋她就哭了。

這麽多年她背負著一種使命感,帶著若琪的生命活下去,所以她竭盡所能地變開朗變外向,卻又總在狀態不好的時候,感受到自己的生命被掠奪。仿佛她擁有的美好都是若琪應得卻未得的,而自己拼命吃苦,也是為了心安理得地擁有這偷盜來的生命。

她太嫉妒若琪了,嫉妒她總是閃閃發光,嫉妒她總是被深情凝望,甚至那場災難,都是她的嫉妒所產生的蝴蝶效應,她甚至希望當年跳下去的人是自己,這樣就會成為被懷念的那一個,而不是收拾爛攤子的那一個。

那些媽媽發瘋在家裏大吵大鬧的時候,或是她回到學校覆讀,卻發現腦子再也沒有以前那麽好使的時候,又或是在四年前北京下著大雪的夜晚,她接到電話說媽媽確診了心臟病,從此不能再受刺激的時候。

所有這種時候,她都覺得好累,一種具體的累,精神折磨控制了她全部的生活,這些年拼了命一點點消化掉,就像在泥沼裏前行,擁抱向死而生的英雄主義。

死者長已矣,生者常戚戚,在她的人生故事裏,離開的才是幸福的,留下的人被困在原地轉圈,就像迷宮裏找不到路的小白鼠,需要把所有的錯誤全部清償,才找得到出口。

而她終於在二十九歲的時候輕車上路,十一年了,這一場永不停歇的大雨終於停了,她也是時候翻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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