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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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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尊

冊封靜公子的消息, 仿若投入池中的一顆石子,偌大的皇宮瞬間便被驚醒。

且不論各宮侍君們心中是何種心思,這漣漪, 卻是和合華宮沒多大幹系的。

辰時一過,皇宮側門便開了,等待許久的清泉攜著一身著素色長衫的男子, 一道朝著合華宮行去。

那人眼角有細紋蔓開, 頭頂僅束一銀簪,在這爭艷的後宮更顯低調, 偏行走時周身帶著股說不出的韻味,令人見之難忘。

這韻味並非刻意挑起女子垂憐的弱柳扶風, 反倒是......反倒是讓人瞧著生出幾分敬意的書卷氣。此等氣度,出現在男子身上實乃罕見。

可若是有一個身為當世大儒的母親,自幼耳濡目染、親自教導, 倒也能夠解釋。

清泉入宮前乃原家的家生子, 對這位素有才子之名的原家正君頗為敬畏。便是入了宮,成了一等宮侍,被更多的富貴晃了眼, 瞧見原正君時, 仍舊不自覺地放低了聲音。

“正君, 主子早就盼著您呢。”

原正君性子頗為冷淡,他不緊不慢地走著, 便連步伐都未曾亂了一步,未施粉黛的臉有幾許滄桑。

他望著前方,平靜道:“他也該長大了。”

這普普通通的六個字, 卻叫清泉不敢多言。原正君素來重規矩,自主子成了宮中侍君, 便是私下相見,原正君也從未漏過半分禮儀,只將主子當做宮中的貴人,而非自己的兒子。

這已經算很直白的教訓之言。

想來,主子今早又得再哭一回了,清泉心底輕嘆。

*

合華宮外,遠遠望見兩人的身影,一守著的清流驀的一喜,快步朝著殿內走去:“主子,原正君來了!”

主殿內。

鴉青色的水袖層層堆疊,墨色發絲落在上好的黃花梨木桌案上,那美人單手輕撐著臉頰,一截纖弱白皙的腕子漏了出來,窗欞外的陽光落在他身上,羸弱而輕盈。

美人雖為位份,卻也實至名歸。

清流幾乎是下意識地放緩腳步,只他先前的呼喚便驚到了那美人,待清流走到窗欞一側,遮住了日光,原序青便也慢慢醒來。

雖自幼體弱,可美貌卻是上天對他的恩賜。除了過分纖弱,原序青的發絲並無舊病之人的枯黃,睫毛也恍若那水墨丹青一般流暢,腰肢細細更添弱柳扶風之態。

這樣的男子,自是討女子喜歡的。也難怪當初在原家,後院那般多的公子,唯獨主子被選中記在正君名下,有了嫡子的身份。

“可是父親到了?”原美人的聲音很好聽,卻總帶著股子弱氣,皆因體弱帶來的先天不足,少了幾分中氣。便連哭起來,都易喘不上氣。

清流細細地為他整好衣衫:“奴才瞧見時,原正君還未曾過橋。”

合華宮不遠處恰有座小橋,初入宮那年原美人病危,女帝特意請來國師為其批命,知曉他命中喜水,便特意在這合華宮外鑿一河道,連著那禦河。

約莫國師批得準,那河道開鑿至今已有三年,除了前些天,陛下寵幸新入宮侍君的那晚原美人病了遭,其餘時候身子都還撐得住。

那晚陛下拒了思美人,在合華宮守了主子許久,約莫知道陛下心底有他,原美人這病也漸漸大好。

合華宮的下人便在心底覺得,主子那是心病,也就陛下縱著了。

原序青顧不上喝口茶醒神,檢查完衣著並無不妥後便朝著殿外走去,方走出主殿,便瞧見兩人邁過這合華宮的門檻而來。

走在前面那人一身素色衣衫,瞧見他的瞬間,原序青便紅了眼。

見狀,清流趕緊行禮:“見過原正君。”

清泉也連忙道:“我去小廚房催催,想來原正君還沒用過早膳呢。”

被這麽一打斷,原序青也回了神。

他正想上前,原正君卻畢恭畢敬地行了個大禮:“見過原美人。”

嫁入皇宮,昔日養在膝下的孩子便成了皇家人。

在父子之前,他們首先是君臣之別。

原序青頓住腳步,受了這一禮後,便想將他攙起,不料卻被原正君避開,徑自站起身,平淡道:“原美人盛情。”

到了這個地步,便是再遲鈍,原序青也該明白父親生氣了。

他怔怔望著自己空懸著的手掌。

站在這日光下,帶著些過分的蒼白,比之那院中的花樹新枝,瞧著還要更羸弱些。便連一旁的清流都有些不忍了。

可這也不是他一個下人能處理的事,只能低下頭,只當看不見。

原序青忽的上前一步,與尋常人走路時的先邁左腳不同,他先邁的竟是右腿。

清流尚且未曾反應過來,原正君卻是臉色一變。

那鴉青色的絲織衣擺在地面鋪開,合華宮內寂寥,小廚房上空升騰著的煙火氣被日光扭曲模糊,原序青眼底,那道素色衣衫也漸漸變得朦朧。

他左膝跪地,雙手張開環抱住父親的腰,頭微微低垂,不叫他瞧見自個兒眼底那不爭氣的淚水。聲音很輕卻又平靜。

“序青見過父親。”

雖為皇家人,卻仍是父子,雖無血脈連結,卻有數年撫育之恩。

等到父親行了宮禮後,他方才行這至親間的禮儀。便連最守規矩的原正君,都挑不出一絲錯。

清流看明白了,心底忍不住微顫。

在嵐朝,抱腰禮乃男子出嫁時方可與父親行的禮。正如那跪乳的羊羔一般,左膝著地、跪地抱腰,還父親哺乳之恩;而另一未跪的膝,則象征著此後嫁為妻家人,與父母再無關系。

抱腰禮極為嚴格,唯有正君方可受此禮,那等小侍自是不配這一句“哺乳之恩”。

只有嫡子可與父親這般行禮;庶子若嫁了個好門第、或自身頗為討喜,正君也會破格縱其行禮。

為何這般嚴格?蓋因抱腰禮乃男子賢德孝順之名的最佳印證,便是嫁入妻家也能頗受人尊重。

可那一切,都建立在有妻家人看見的基礎上——現下他們主子竟在這合華宮對原正君行了抱腰禮!

除了下人,無人看見。

那麽主子便是真正的、真正的想對原正君行這父子間的、至親的禮儀。

便是清流也忍不住眼眶微熱,在主子心底,無論陛下是否在場、無論有無功利目的,原正君都始終是他的父親,是受人尊敬的、對他有哺乳之恩的嫡父。

大約只有嵐朝的男子,才能真正明白這一禮的分量。

一聲輕嘆悠悠響起。院內那口釉質大缸內有魚兒撲騰著躍起,掀起小小的水花,那嘆息似是錯覺。

原序青只覺得頭頂一重,溫和慈愛的大手撫了撫他的發絲,頭頂一人輕嘆:“序青,你又何必如此。”

積蓄已久的淚水終於擠出了眼眶,原正君俯身還禮,他只道:“您始終是我的父親。”

而我也始終是您的孩子,自9歲那年受您教養,便是如此了。

*

原正君既為才子,便極為重視禮儀規矩。

兒子與他行了抱腰禮,被這純孝之心打動,他便也消了氣。既消了氣,便也不會再拿喬,父子二人先是用了早膳,食不言,結束後方才一邊對弈一邊閑聊。

“聽聞你前些日子又病了一場,身子可還好?”

棋桌支在這合華宮的長廊上,檐下微風輕拂,原美人披著一身狐裘也免得遭了風寒。

他手中捏著一枚棋子,卻也知曉,父親之意並不在他的身體上。

可有此一言,原序青便也明白過來,父親究竟在生什麽氣了。

“......此事是我之過。”

“那時聽聞她新冊了幾位侍君,便有些神思不屬,再聽那內務府說她翻了新來侍君的牌子,便連晚膳也用不下了,之後迷迷糊糊便燒了起來。待我醒來,方才知曉她在合華宮將我守到了三更天。”

這個她,自是指的女帝。

父子間的閑話本也可以不必那麽拘束,原序青知曉父親的性子,守禮而不迂腐,便也坦然地說出了當初的事。

雖為歉疚之言,可觀他神色間卻頗有那濃情蜜意之態。

陛下將他守到三更天......便是尋常人家的妻主,也少有這般疼惜夫侍的,更遑論那是一國之主,這也的確值得他驕傲。

原正君平淡道:“既如此,你又為何傳我進宮?”

那美人眼底的喜色便漸漸散去,細長的眼睛凝著那棋局,似是被那棋盤上縱橫數條的線所困,眉間又壟上愁緒。許久,他方才道。

“我.....我覺得很難受。”

“侍寢之事,她將我守到三更天,我醒來便明了自己做了錯事,便是心底再難受,也都記得好好用膳、好好吃藥,未曾再叨擾過她。”

“可前日她遇刺了。”

“下人寅時便遞了消息來,我卻天亮方才知曉。這事兒自是不怪他們,我卻恨我的身子如此不爭氣。”

“那時,我想與漫天神佛相求,想以我的身子換來陛下的康健。可我卻忘了在宮內設一佛堂,況且我這殘破身子,神佛又是否願意相換?”

約莫是情緒波動太大,或是說了太多的話。待說完,原美人便又咳起來,清流熟練地遞上一杯熱乎的藥茶,他方才慢慢緩過來。

原正君安靜聽完,方道:“心中既有神佛,便不拘有無佛堂,你的心便是最上佳的佛堂。”

清流忍不住想,原正君近來是愈發修身養性了。可自己兒子那般傾訴,他竟還無甚波動,未免顯得有些無情。

可看著抿唇笑的主子,他又頗為無奈:主子就吃這套,大約這便是心病還需心藥了。

又聊了幾句,原美人方才問道:“不知母親與奶奶,在家中可還安好?”

啪嗒一聲。

原正君手中的那枚黑子,便徑直落入了棋盤,恰是一處死位,瞬間一敗塗地。

*

原序青9歲被抱到正院,記在正君名下教養。

正君雖出身高門,卻無甚架子,除了每日對他的禮儀、功課要求嚴格外,偶爾也會溫和地與他笑笑,親自教他撫琴作畫,與他講那經世大義。

9歲前的日子,像是正院裏的落葉,被輕飄飄地吹走。

可到底還是在的。

初到正院的那年,他午夜夢回時,總會再度重溫在玉淑堂的日子,那穿著絲織褻衣的身子仍會不自覺地憶起被掐的感覺,灼得生疼。

半夜驚醒臉上滿是淚痕,卻連抽泣都不敢發出一聲,生怕如同在玉淑堂的夜晚一般,招致欺辱。

後來約莫過了兩三年,許是腦子裏塞滿了那經世大義,或是醉心於撫琴作畫,總歸記憶漸漸淡了去。只是這怯懦的性子卻仍留了下來,好在原正君從未斥責過一句。

他一貫如此,性子極淡,仿若對一切都不在意,錦衣華服、美食珍肴,不拘著原序青享用,他自己卻著實不大熱衷。

也就在原序青10歲那年,打破了原正君珍愛的石榴擺件,因懼怕撒謊時,原正君才方才發了一次火。任下人如何求情皆置之不理,便是原大人令人傳的話也沒聽,堅持罰他跪了一晚。

石榴擺件寓意多子多福,是原正君的陪嫁,可多年下來他卻始終膝下無子。原序青知曉犯了錯,便是餓得狠了,也沒求過一句繞。

後來他便暈過去了,待醒來時,卻見那人坐在他的床畔,眼下有隱約青紫,他淡聲道:“我沈青植只你一個兒子,可若你再撒謊,序青,我便寧願不要你這個孩子了。”

那時的原序青尚且迷糊,可長大後、出嫁後,再看曾經的許多事,心底卻隱約有了答案。

玉淑堂,他住了九年的地方,原府中最大的一處院落。

住在其中的並非原大人,也並非原正君,更不是什麽寵侍。住在這裏的,竟是府中二十多位公子。

這玉淑堂之名,也取的諧音育樹二字,可見其中的望子成才之意。

原大人自幼得原少傅教導,二十中探花,稱得上一句少年英才,此後隱居10年,醉情山水,頗有脫俗之姿。

直至而立之年,她方才踏入仕途,同時在原少傅的牽線下,迎娶沈大儒之子沈青植。

沈青植那時年18,及笄已有三年,稱得上一句遲嫁。可他素有才子之名,便是遲遲不出閣也無人非議。後來讀了原大人的詩作,這才點頭應下婚事,否則便是沈大儒也奈何不了他。

二人的姻緣在京城一時傳為美談。

比起性格略顯孤高的原少傅,原大人頗為圓滑,才學、人脈、家世,她全都不缺,入仕不久便節節高升。

與此同時,越來越多的美人被塞到了原家後院。

有的是同僚所贈,為了維持情誼不能拒絕;有的是底下人所贈,為了不顯得孤高不能拒絕;有的是長者所贈,那便更是不能拒絕.......

舞姬、樂伶,出身低微、姿容絕世的美人們一個個被送進來,也接二連三地懷上.了身子。

之後便有了玉淑堂。

若是女兒,便接到前院,自有那教書先生教導經世之道;若是兒子,便送到玉淑堂。

原序青也是後來才知曉,母親曾想將長女記在原正君名下,只是被拒了罷了,偌大的原府竟只他一人占了嫡子之尊。

原序青並不知曉前院的姐姐妹妹們過著什麽日子,總歸在玉淑堂內,男子們時常為了吃食、物件、衣裳爭奪,仆從們也並不管事。

約莫是美人太多,庶子也多,便顯得不稀奇了,玉淑堂也就被人忘了。唯獨下人們沒忘,每到發月例的日子便將錢財占去,吃食也占了許多。

他們不敢惹玉淑堂內的大孩子,也不敢惹那些脾氣大的小孩,而圓滑會討好人的小孩也不會被欺淩,唯獨那種性子怯懦、最笨的最好欺負。

總歸,在原序青記憶裏,9歲前時常餓肚子,只能吃些餿了的飯菜。自娘胎帶來的先天不足便也愈發嚴重。

一切的轉折發生在9歲生辰的前一天。

後院的廚房看守很嚴,那天他餓得急,聽見前院傳來的歌舞樂聲,猜到是在宴客,便不管不顧地鉆了狗洞來到前院。

誰知還沒尋摸到點殘羹冷炙,卻遇到了一名女子。

她束著發,瞧著有些英氣,偏又穿著那青綠色的花籠裙,在光下柔得不可思議。

原家那些穿著華服、高傲的仆從們遠遠地墜在她身後,不敢直起腰,只垂頭跟著,像是在以目光丈量與她之間的距離,生怕僭越了分毫。

原序青那時便想,在玉淑堂內,他是否也是這般對仆從們躬身屈膝?

只有一個黑漆漆的頭頂,可真難看啊。

這般想著,他便沒和那些仆從一般,低垂著頭。

相反,他的頭昂得很高,大約在玉淑堂時從沒有這般挺直腰桿的時候,他想,再如何,臉總是比一個頭頂好看的。

可他未曾想到,第一次挺直腰桿,餘生便都能夠站起身子、堂堂正正做人。

女孩精致的眉眼望著他,問了聲他的名字,臨走前見他咳嗽,便又著下人將捧著的狐裘遞給了他。

原序青記不清那時自己說了什麽,只記住了下人那瞪大的眼,大抵因為在玉淑堂很少見到下人這般模樣,覺得有趣便記下了。

待回到玉淑堂,當日傍晚,母親便親自來了。他被記在正君名下,搬出了玉淑堂,有了正正經經的名字。

兵荒馬亂般的一切結束,他方知曉,一切皆因那日遇見的女孩。

那金尊玉貴的二皇女來原家拜訪老師,問了句他的名字。

從此,在玉淑堂呆了9年都不被人註意到的小孩,便真有了名字。

......

總歸,現在的原序青大抵明白父親的心事。

如今京城人人都說,做人當如原尚書。

廟堂與江湖,入仕與出世,她皆體驗過;府中有一賢夫,又有諸多紅袖添香的美人,這等神仙日子誰不羨慕?

更遑論她深得帝心,自己是先帝伴讀,母親為帝師、兒子是寵侍,權勢與清貴皆得。

可身為賢夫的原正君,卻是受了不少委屈的,也難怪父親今年來越發淡泊,便連花朝節的宮宴都拒了。

原序青不欲提及父親心事,偏他方才嘴笨,本想詢問一番家裏現狀,卻提了母親二字。

檐下有風吹過,原序青攏了攏狐裘,指腹順勢捏住邊緣,便連甲床都染上.了病態的青白。

他咬住下唇,想說些什麽,偏又不知該從何說起,只眼睛像是被風迷到一般,酸得很。

卻是原正君率先開了口。

他慢條斯理地撿起那枚黑子,放入青釉棋奩,又收拾起了其他棋子:“我輸了。”

“您並非有意,悔棋便是了。”

原正君卻笑了:“棋局如人生,如何容得了後退?”

原序青便不再多言,安靜地與父親一道收起了棋子,本以為父親再無興致,誰知兩人很快開始了新的一局。

合華宮內安靜得很,這局原正君贏了,他心情好了許多,兩人便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起來。

幾句後,他忽的看向原序青:“陛下如今正值壯年,想來這三年一期的選秀,還會有數十次。序青,你可記得入宮前我與你說的話? ”

原序青尚不及傷感,便又被帶著回憶,片刻他道:“您與我說,陛下是位良人,要我不可驕縱,不可生了壞心,不可擾了陛下朝政。”

原正君並未打斷他,他凝著院內的大缸,笑了下:“還有一句。”

原序青便有些委屈了,他低低道:“您還說,嫁人後便是妻家人,不可再與娘家牽扯過多,在宮內不可過度思親,使小孩子脾氣。”

這話卻是多了許多原序青自己的描述。他知道,父親喜好清靜,這次雖入了宮,卻也拐著彎地提醒他,以後不可如此小孩子脾氣。

可他將原正君視為親父,心中仿徨,又不可擾了陛下,便只能請父親入宮了。

原正君似又笑了一下。

合華宮的上空有閑雲飄過,小廚房的點心傳來細細密密的香氣,水缸裏的鯉魚撲騰了個身,底下的青磚上有青苔靜靜生長。

“你記得便好。”他說。

千萬、千萬不要和原家再有什麽牽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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