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使勁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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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使勁養
阮糖經常會想起阮玨。
在夢裏, 在每一個困頓迷茫的時候，一遍遍地想起曾經的他。
那時候她還小，阮玨時常偷偷背著爸媽, 帶阮糖去山間摘石榴。
他長得比她高出不止一個頭, 手腳靈活, 可以三兩下地爬上石榴樹, 給她挑最大最紅的石榴。
等到阮糖上了初中, 她每天和阮玨一起去上學。
她穿著校服坐在他的單車後座，懷裏抱著他的書包，聽阮玨講那些不著調的冷笑話。
單車車輪碾過熟悉的街道，夏天的槐花樹飄香。
他們笑鬧著穿過街道, 聊了一路，伴著風兒樂成一團。
那時候盛夏很長，風輕雲朗。
她以為哥哥會一直陪著自己。
阮玨每天都會在學校門口等她放學回家, 給她補習功課。
每次阮糖答對題, 他就會送給她一顆薄荷糖。
時光飛逝, 快得讓人以為一切只是虛空的夢境。
但她清晰痛苦地知道這一切不是夢。
她的哥哥一直都在。
她無時無刻不在想念他。
阮糖泛白的指節攥緊那份屍檢報告, 蹲坐在檔案室的角落裏，久久沒有動彈。
天邊的夜幕沈沈降下, 瑩白的月亮高懸在如墨般的天際, 被烏雲遮住一角, 飄渺而孤寂。
現在已經很晚了。
外頭的人聲逐漸消散, 只剩下阮糖獨自一人待在檔案室裏。
她的腦袋埋在臂彎裏，五指捏緊那份屍檢報告的邊沿, 力度大得幾近揉碎。
她的肩膀微微抽動, 低低地啜泣。
直到一陣腳步聲傳來，女生的哭聲戛然而止。
阮糖緩緩地擡起頭, 撞進一雙漆黑深邃的眼眸。
周淮煦目光深深地凝視她，徑自蹲下身，坐到阮糖的身邊。
他的手裏提著一份便當盒。
兩層飯盒，沈甸甸的，順著飯盒縫隙嗅一嗅，能聞到熱騰騰的飯菜香味。
周淮煦知道她今晚肯定會在警局加班，於是給她送來吃的。
但來到這兒後，他才聽說了雪兔的事情。
他擡起修長指節，輕輕地擦拭她眼角的淚。
他猜想阮糖會在這兒，果不其然，此刻她的手裏攥著那份屍檢報告，腿邊還放著兩份卷宗。
一份是雪兔的，另一份是她哥哥的。
阮糖紅著眼看他，嗓音低啞微顫。
“周淮煦，你是這世上除了我哥之外，能夠最輕易找到我的人。”
曾幾何時，阮糖和她哥哥一起玩捉迷藏，他總能很快就找到她。
後來他消失了，離開了這個世界，阮糖再也找不到他。
她在這世上踽踽獨行，像當初那個小女孩一樣蜷縮在角落裏。
她把自己封閉起來，躲在這昏暗無人的檔案室。
她以為不會有人再來找她。
但是，周淮煦出現了。
“我哥去世後，我用了很長時間去適應沒有他的日子。”
沒有人再跟在她的身邊，一聲聲地喚她妹妹。
沒有人像變戲法一樣，為她送上一顆清甜的薄荷糖。
這麽多年來，她已經很久沒有吃糖了。
周淮煦坐在她的身邊，倚靠在墻壁上。
他清冷的嗓音如大提琴一樣低沈悅耳，落在暗夜裏似幻化成陣陣嘆息。
“我沒有兄弟姐妹，我爸媽出事之後，我被領養到姜家。那時我整天都不說話，姜儷姐還以為我是個啞巴。”
那時周淮煦整天把自己鎖在房間裏，獨自坐在床前盯著父母的照片合影，能夠枯坐一整天。
姜家的傭人會定時給他送飯。
直到某天，姜儷闖了進來，把他拖到餐廳裏吃飯。
那天他坐在餐桌前，眼淚抑制不住地滑落。
他抱著那碗飯邊吃邊哭，唇齒間嘗盡了苦澀的味道。
“那時候我一直以為自己在做夢，但姜儷把我從那場夢裏拉了出來，讓我清醒了幾分。”
他知道他的父母已經不在了，但他得好好活著。
不然他們在天有靈，看到他沒有好好吃飯會傷心擔憂，無法安眠。
阮糖怔怔地望著周淮煦，她臉上的淚痕尤在，清淩淩的眼睛裏透著點迷茫與好奇。
“所以從那天開始，你就喜歡上了做飯嗎？”
周淮煦若有所思：“也許吧。”
“……”
“可能那天吃的飯太苦了，從那兒之後我就想給自己做點好吃的。”
他扯起嘴角，自嘲一笑。
阮糖也彎了彎眉眼，被他逗得心情舒緩了些。
昏暗闃靜的檔案室裏，他倆並肩坐著。
周淮煦拿起那個藍白色的便當盒，打開盒蓋，裏面熱騰騰的香味氤氳進人的鼻息。
“有糖醋排骨。”
阮糖接過周淮煦遞來的筷子，夾起一塊色澤油亮的排骨，放進嘴裏。
酸酸甜甜的味道充盈在唇齒間。
沒有薄荷糖的清甜，卻是另一番香甜的滋味。
這人間苦澀，好在她能夠再嘗到一抹甜。
—
那天夜裏，阮糖回了一趟阮家。
柳玉瑩看見她回來時，楞怔了下。
最近阮糖工作忙碌，很少主動回家。
這會兒見到她，柳玉瑩的心裏莫名生出了一股異樣感。
這股異樣感在看見阮糖素凈泛白的小臉和那微紅的眼尾時，令柳玉瑩的心猝然一跳。
“糖糖，出什麽事了嗎？”柳玉瑩輕聲問。
阮糖傾身上前，喚了聲“媽”，將柳玉瑩緊緊抱住。
柳玉瑩的身子微僵。
默了兩秒後，她擡手無聲地輕拍阮糖纖薄的後背。
阮淵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見狀站起身。
他望向她們，攥著手裏的報紙，一時也沒了言語。
片刻後，他們坐在客廳的深棕色真皮沙發上，白熾燈光照耀下來，對影成三人。
阮糖已經記不清有多久沒好好地坐下來，和父母聊聊天了。
自從她的哥哥去世後，家裏仿佛籠罩上一層濃濃的陰霾。
他們表面上沒說什麽，但彼此的內心很清楚，有些東西已經變了，有些快樂早已不在。
阮糖坐在沙發上，雙手捧著一碗姜薯甜湯。
這是柳玉瑩剛剛在廚房裏，為她煮的宵夜。
甜湯裏氤氳出熱騰騰的霧氣，暈得她的嗓音落在半空，顯得輕緩飄渺。
“其實，我也很喜歡吃姜薯甜湯。”
以前阮玨最喜歡吃的就是姜薯甜湯。
每次想吃宵夜，柳玉瑩就會給他煮番薯甜湯吃。
後來他不在了，阮糖就不敢提。
今晚，她讓柳玉瑩為她重新煮一碗姜薯甜湯。
她手執湯勺，呡了一口。
清甜軟糯的姜薯甜味與往昔的舌尖記憶一般無二。
她微微揚起嘴角，眼尾像揉了胭脂般泛紅：“剛剛吃完飯，再吃點飯後甜品最合適了。”
她擡眸看向柳玉瑩，輕聲說，“媽，你煮的姜薯甜湯真好喝，怪不得以前哥哥每次都要喝兩碗。”
聞言，柳玉瑩緊抿著唇，鼻尖泛酸，擡手掩住自己的眼睛，任由淚水順著指縫落下。
阮淵坐在她的身邊，小心翼翼地搭上她的肩膀，拿起紙巾塞進她的手裏。
他的眼眶也紅了，長久以來心裏繃著的那根弦以為早就老舊崩壞。
但重新撥動，傳來的震蕩聲響足以穿透人的耳膜，擊潰人內心的防線。
阮淵咽了咽酸澀的喉嚨，半晌才開口道：“我也來嘗嘗這甜湯吧。”
他不愛吃甜食，以前阮玨吃姜薯甜湯時，他總把自己的那份也留給他。
他的大兒子是這個家裏最愛吃甜食的人。
然而今夜，阮淵捧著手裏的姜薯甜湯，將整碗湯全都喝光了。
他擱下湯勺，沈默良久才道：“糖糖，當初我和你媽媽沒有做到，以為一切都沒有希望了。”
他們耗盡心力去追查殺害自己兒子的兇手，然而線索全無，等來的只有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這一切將他們的信念全都磨滅擊垮。
但這一次，線索又出現了。
阮淵的目光幽深熾亮，語氣無比堅毅。
“你一定要替我們抓住真兇，還你哥哥一個公道。”
阮糖重重點頭，聲線裏含著哭腔：“我會的。”
客廳的白熾燈光灑落在地，窗外的星子點點。
雖然星光微弱，但積聚在一起便能綻放出爍爍光芒，照亮整個屋檐。
—
當初阮玨被害，留下了諸多疑點。
以他出事那天命名的712懸案未破，如今又添了新案。
阮糖向上級請示，著重調查這起案件。
公安局長隨即下令重組專案組，由阮糖擔任總指揮，重新對案件進行偵破調查。
這天，阮糖坐在公安局的會議室裏，與警員們對兩個案件進行比對討論。
她揉撚了下自己的白皙耳尖，像往常一樣陷入思考。
她微微沈吟：“那天麒麟說他們是在海邊尋到雪兔的屍體，那片海域是在北澳港？”
“是的。”原朗說，“筱月姐的人脈資源很廣，他們創辦的月聞雜志社能夠搜集到很多實時性的消息。”
“當時他們結合各種信息來源，得知雪兔在北澳港就過去尋他。
寧萌喟嘆道：“幸好他們去的及時，將雪兔從海裏撈出來。要是屍體漂遠了，那就真的像大海撈針一樣難找了。”
阮糖相信這個世界上有巧合、緣分與奇跡。
但她更相信事在人為。
如今幾個失蹤男性裏，只有雪兔的屍體被發現，其他人的安全就更加岌岌可危。
他們得抓緊時間調查，不放過任何一絲線索。
直到夜色降臨，阮糖坐在辦公桌前剛梳理完案情，擱在桌上的手機就震動了幾下。
她接起電話，那頭傳來了林聖楠焦急的聲音。
他告訴她，江筱月不見了！
最近男執事店暫停營業，江筱月沒去店裏，林聖楠四處找不到她，便求助阮糖。
阮糖接到電話後，交代完手頭的工作就立刻離開警局。
她駕車去了她和江筱月經常聚的地方。
輾轉各處後，她終於在市中心的一家居酒屋裏，找到了江筱月。
居酒屋的燈光昏暗靡麗，江筱月醉倒在一張長桌上。
她的眼神迷離，拿起酒杯仰頭喝下冰涼的伏特加。
剛喝了一口，她手裏的酒杯就被人橫空拿走。
江筱月不滿地皺起眉頭，瞧見阮糖那張熟悉的漂亮面孔，她的眉眼舒展開，換成燦然的笑容。
“糖糖你來了，陪我一起喝啊。”
“夠了。”阮糖看著桌上那些東倒西歪的酒瓶，蹙起黛眉。
伏特加有多烈，她很清楚。
即便江筱月千杯不醉，但這麽喝下去會出事的。
“為什麽不讓我喝？”江筱月見她奪走自己的酒，委屈得眼圈泛紅。
她低聲嘀咕，“為什麽事事都不如意，為什麽好人不長命？”
“……”
“雪兔是個多好的孩子，為什麽會出這樣的事……”
雪兔是男執事店裏年紀最小的一個，他性子活潑聰敏，是店裏公認的“開心果”。
但這樣開朗的少年卻擁有著悲慘的身世。
身為孤兒的他獨自在濱城打拼生活，他的學習成績優異，努力打工掙錢為未來拼前程。
他的大好時光還未開始，就被殘忍斷送了。
“他才二十歲，他還沒有大學畢業，那群畜生怎麽忍心……”
江筱月說不下去了。
她抓了抓自己的長發，手指插進發縫，憤怒與悲愴化作淚水滑落臉頰，浸濕了她的眸子。
阮糖陪她坐在居酒屋裏，待到後半夜。
她給林聖楠打了電話讓他放心，而後扶著醉得不省人事的江筱月回到她家。
江家別墅裏，淩晨三點依然亮著明閃閃的燈盞。
江媽媽等了一夜，終於等到了江筱月。
她和阮糖一起將醉倒的江筱月扶進臥室。
江筱月躺到床上，難受得挪動身子，被褥差點被她踢翻在地。
江媽媽的臉上流露出憂色，但沒有怨言。
她傾身去浴室捧了洗臉盆和毛巾，坐到江筱月的床前，為她悉心地擦拭被酒精熏紅的臉頰和額頭，動作輕緩又溫柔。
阮糖靜靜地看著這一幕，在心裏籲出口氣，還好江筱月有媽媽的疼愛。
片刻後，江媽媽將毛巾擱回洗臉盆，為江筱月掖好被子。
她轉身看向阮糖，朝她淺淺一笑，低聲道：“謝謝你糖糖，專程送月兒回來。”
阮糖淡笑搖頭。
江媽媽眉眼間的憂色未散。這幾天江筱月都很晚回家，整天不知道在忙些什麽。
她不說，江媽媽便不問。
但她終究是放心不下自己的女兒。
江媽媽的聲音很輕，生怕驚擾到沈睡的江筱月。
她對阮糖說：“你們是朋友，如果月兒遇到什麽難事或者想不開，你多和她聊聊。”
“我會的，阿姨。”阮糖點頭允諾。
她的餘光瞥見房間的墻壁上掛著的一張張相框。
相框裏有江筱月和她媽媽的合照，還有她和麒麟等男執事歡鬧時拍下的照片，還有她和阮糖的親密合影。
旁邊原木色的落地書架貼墻布置，書架上擺放著一排排刑偵推理類的書籍。
阮糖有些訝異：“筱月現在愛看這類書嗎？”
阮糖當刑警後工作忙碌，已經許久沒來江筱月家做客，不知道她的房間裏竟多出這麽多刑偵類的書籍。
以前她也沒聽江筱月提起過愛看這類書。
江媽媽望向床上酣睡的江筱月，無奈淺笑：“月兒這孩子想法多，主意正。”
當初江筱月突發奇想去報考警校，畢業後又開起了執事店和雜志社。
江媽媽都任由她折騰，只要她平安喜樂，一切順遂就好。
她知道江筱月自小患有親密恐懼癥，也知道她的病因。
她憐惜這個孤苦伶仃，受盡磨難的孩子，只想給她同齡人能擁有的一切。
阮糖和江媽媽又聊了兩句，隨即離開江家。
阮糖踱步踏出這棟別墅的雕花鐵門，瑩白的月光灑落下來，映照著她白皙勝雪的臉頰。
她擡起頭，仰望著天上的那輪彎月。
雲層重重疊疊地將它半遮半掩，帶著朦朧的美。
她輕輕地籲出口氣，心裏生出了幾分茫然。
夜幕漆暗，她就著昏黃的街燈往前走，踽踽獨行，顯出幾分孤單與寂寥。
—
隔天早晨，阮糖來到警局上班。
剛走進大廳，她就瞧見兩抹熟悉的身影。
彼時周淮煦正和荊瑩瑩面對面說著什麽。
阮糖狐疑地走近，荊瑩瑩的手臂夾著一個經典撞色的gi手拿包，與她擦身而過。
她目光淡淡地瞥了阮糖一眼就離開，活脫脫像是一只容光煥發的金孔雀。
阮糖瞧著她纖細窈窕的背影，擡了擡眉梢：“她這是回三爺那兒了？”
要不然，怎麽那麽快又恢覆成這副千金名媛的嬌矜勁兒。
“是啊。”周淮煦眉眼清冷，語調懶散，“她說自己想通了，回到荊山那兒和他認個錯，這事就這麽過去了。”
阮糖想了想：“她這是要學越王勾踐臥薪嘗膽？”
明知道自己的親生父親在荊山手底下當殺手，最終慘死，她還願意回到他那兒。
這荊瑩瑩看著不像是天真單純的傻白甜，指不定心裏有了什麽主意。
周淮煦說：“臥薪嘗膽我不知道，但她說要銜環結草，報答救命之恩。”
上次周淮煦在普陀寺從野狗的嘴裏救下荊瑩瑩，這個恩情她一直沒忘。
阮糖的眼裏透出點揶揄，問：“那她準備怎麽報恩，以身相許嗎？”
周淮煦的劍眉擰了擰：“別文鄒鄒地說話，沒這些事。”
阮糖撇撇嘴。
周淮煦思忖道：“其實她就是想來表個態，證明自己已經長大了，可以扛得住事。”
小孔雀飛出金絲牢籠，看清了外面的世界仍舊選擇肆意開屏，展望翺翔於天際。
有的人註定要學會展翅高飛。
但有些人只能沈埋屍骨堆，與世長辭。
雪兔逝世後，阮糖所在的專案組對案件進行全面梳理調查。
阮糖記得之前麒麟曾提過，他們是在北澳港找到雪兔。
而秦芷卿和莊眉之前也在那兒出海，消失得無影無蹤。
同一片海域，遭受不同的經歷。
北澳港這片大海，肯定埋藏著秘密。
像是有一把答案之門的鑰匙落在了海底，等待他們的探尋，去開啟那扇真相的大門。
為了找到這把“鑰匙”，阮糖向上級請示，全面排查北澳港海域。
鑒於海底搜援調查的工程量很大。
局長向市級領導請示後派出了四艘船舶與一架專業救援直升機，全面配合他們開展海底打撈搜捕行動。
這日天空湛藍如洗，救援直升機的螺旋槳隨風快速轉動，在天空中如鷹般翺翔。
如果此刻用無人機俯拍的角度望去，就能看見有四艘輪船在浩瀚無垠的海面上航行。
輪船的船尾濺起的水浪在陽光的照射下，泛著鍍金碎玉般的粼粼波光。
風景美如畫，但船上的人們卻無暇欣賞美景。
阮糖身穿藍色潛水服，將潛水設備都穿戴妥當，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今天他們要分組下海潛水，進行海底搜尋勘察工作。
周淮煦將阮糖全身上下都檢查了個遍，朝她比了個手勢。
“如果你待會兒在海底遇到什麽事情，一定要比手勢知會我。”
“我知道了。”阮糖朝他點頭。
周淮煦眉目清冷，穿著和她同款的藍色潛水服，看起來鎮定自若。
但剛剛那段話，他都翻來覆去說了好幾遍。
阮糖對他說：“你不用擔心。待會兒你跟著我，我保護你。”
周淮煦失笑。
他這麽擔心到底是為了誰。
他們準備就緒後，依次有序地下水。
海面泛著粼粼波光，阮糖緩緩潛入水中，拿出專用的潛水手電筒。
伴隨點點微光，她向前游去，開始在海底潛游搜尋。
浩瀚的大海飄浮著點點熒光，阮糖就著手中的手電筒發出的光芒，緩緩向前摸索。
片刻後，她隱約瞧見不遠處漂浮著一個什麽東西。
巨形的，很像人的身軀。
阮糖透過潛水鏡瞇起眼睛，朝位於她身後大概一米距離的周淮煦比了個往右的手勢。
她無聲地示意他，右邊有情況。
周淮煦朝她頷首，轉頭朝身後的其他警員比了個手勢。
幾人緩緩地游上前，一寸寸地靠近那不明物體。
阮糖游在最前頭，她舉起手電筒，燈光照射過去，登時映照出一張白得可怖的人臉。
那人的臉頰被浸泡得膨脹，雙眼閉闔，周身捆滿鐵鏈，被沈在海底。
阮糖游到他的面前，朝周淮煦疾疾地招手。
周淮煦領著其他警員紛紛湧了過來。
他們將溺水者圍住，開始固定打撈繩，將打撈繩系在他的身上。
半晌，阮糖雙手攥緊繩索，將繩子往上拽，但那人身上捆綁著的鐵鏈太重，她的力氣不夠。
周淮煦見狀立刻上前幫忙，其他警員也一起通力合作，將屍體逐漸拉出水面。
船上等待的其他警員看見他們冒出頭，心裏都松了口氣。
阮糖帶領大家一起將屍體打撈上去。
但由於這具屍身在海底泡了太久，上升的過程中，他的皮膚逐漸脫落，直接露出了血管。
男人的頭發一點點脫落，絲絲毛發粘在潮濕僵硬的身體上。
看起來黏漉陰濕，十分駭人。
寧萌原本想上前幫忙把屍體放置到甲板上。
看到這一幕，她的手腳發涼，胃裏一陣翻滾，就快吐出來。
原朗趕緊擋到她的身前，遮住她的視線。
他側頭對寧萌低聲道：“我來吧，你去休息下。”
寧萌難受得說不出話，朝他默默點頭，慌亂地避開去一旁透透氣。
阮糖站在一旁，黛眉緊擰，臉色也稍顯蒼白。
不過，她不是被眼前的景象嚇到，而是她的小腹傳來陣陣絞痛，疼得有些厲害。
這姨媽早不來晚不來，竟然現在來。
她心生煩躁，伸手摁住自己的小腹，不動聲色地待在人群裏。
即便她掩飾得很好，周淮煦還是很快就發現了她的異常。
他望向阮糖泛白的臉頰，目光流轉到她捂住小腹的白皙手背上。
周淮煦拉住她的胳膊，將她帶到一邊，摁住阮糖的雙肩坐到船艙裏。
“我沒事的。”阮糖知道周淮煦看出她的不適，下意識地說。
周淮煦的眉心冷凝，即便他不谙女生那些事，但看阮糖的狀態也能猜出一二。
他薄唇緊抿，嗓音偏冷：“你還想繼續下水撈屍？”
阮糖：“這工程量太大了，多一個人能早點幹完。”
“不需要。”周淮煦的下頜線微繃，語氣裏帶著不容置喙的霸道與篤定。
“我一個人可以頂兩個人的量，我等下替你去。”
阮糖磨不過他，最後只能充當留守大隊的一員，在船上等他們。
海風裹挾著鹹濕氣息，拂過她的臉頰。
阮糖忍著腹部的墜痛感，不知等了多久，周淮煦他們終於上了岸，又打撈上來一具男屍。
這具屍體和剛剛那具男屍一樣，都是最近失蹤的男性。
“還有一具屍體！”
伴隨原朗的高呼聲，阮糖傾身上前，只見一具女屍被打撈放平在甲板上。
女人的長發如海藻般蓋在她慘白的臉上，阮糖伸出手拂過她的發。
露出了一張浮腫到略微變形的臉。
但只一眼，阮糖就認出了她。
她的指尖一僵，呼吸緊了緊。
這人竟是秦芷卿。
“繼續找。”阮糖的嗓音幹澀，擰起眉道。
秦芷卿的屍體找到了，證明當初她們出海後被荊山的人直接扔進了海裏，毀屍滅跡。
莊眉極有可能也被溺斃在這片大海裏。
阮糖很想下去尋她，奈何小腹疼痛難耐。
周淮煦眼中有話地看向她，阮糖立刻明了，他肯定會幫她找到莊眉。
她耐心地等待，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片刻後，他們沒有找到莊眉的屍體，反倒發現了一具漂流的棺材。
“這海裏怎麽會有一口棺材啊？”
上好的梨花木棺材被打撈放置，眾人圍到這口棺材前，神情各異。
有的面露驚愕、有的心生好奇，還有的已經害怕得後退。
梨花木棺材木質堅硬，棺蓋四周雕刻著精致的花紋。
可惜在水中浸泡太久，出現了一道道細小的裂痕紋路。
阮糖讓人將它打開，棺蓋發出沈重的咯吱聲。
推開的那一刻，無數的桃花花瓣被打濕，大片大片地覆蓋在這口棺材上。
刺目的粉紅映入眼簾，阮糖的眼睫顫了顫，心裏油然生出了一股不好的預感。
她站在棺材前，擡手將那大片的花瓣抹開。
周淮煦和原朗他們也動手幫忙。
漸漸的，顯露出棺材底下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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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糖經常會想起阮玨。
在夢裏, 在每一個困頓迷茫的時候，一遍遍地想起曾經的他。
那時候她還小，阮玨時常偷偷背著爸媽, 帶阮糖去山間摘石榴。
他長得比她高出不止一個頭, 手腳靈活, 可以三兩下地爬上石榴樹, 給她挑最大最紅的石榴。
等到阮糖上了初中, 她每天和阮玨一起去上學。
她穿著校服坐在他的單車後座，懷裏抱著他的書包，聽阮玨講那些不著調的冷笑話。
單車車輪碾過熟悉的街道，夏天的槐花樹飄香。
他們笑鬧著穿過街道, 聊了一路，伴著風兒樂成一團。
那時候盛夏很長，風輕雲朗。
她以為哥哥會一直陪著自己。
阮玨每天都會在學校門口等她放學回家, 給她補習功課。
每次阮糖答對題, 他就會送給她一顆薄荷糖。
時光飛逝, 快得讓人以為一切只是虛空的夢境。
但她清晰痛苦地知道這一切不是夢。
她的哥哥一直都在。
她無時無刻不在想念他。
阮糖泛白的指節攥緊那份屍檢報告, 蹲坐在檔案室的角落裏，久久沒有動彈。
天邊的夜幕沈沈降下, 瑩白的月亮高懸在如墨般的天際, 被烏雲遮住一角, 飄渺而孤寂。
現在已經很晚了。
外頭的人聲逐漸消散, 只剩下阮糖獨自一人待在檔案室裏。
她的腦袋埋在臂彎裏，五指捏緊那份屍檢報告的邊沿, 力度大得幾近揉碎。
她的肩膀微微抽動, 低低地啜泣。
直到一陣腳步聲傳來，女生的哭聲戛然而止。
阮糖緩緩地擡起頭, 撞進一雙漆黑深邃的眼眸。
周淮煦目光深深地凝視她，徑自蹲下身，坐到阮糖的身邊。
他的手裏提著一份便當盒。
兩層飯盒，沈甸甸的，順著飯盒縫隙嗅一嗅，能聞到熱騰騰的飯菜香味。
周淮煦知道她今晚肯定會在警局加班，於是給她送來吃的。
但來到這兒後，他才聽說了雪兔的事情。
他擡起修長指節，輕輕地擦拭她眼角的淚。
他猜想阮糖會在這兒，果不其然，此刻她的手裏攥著那份屍檢報告，腿邊還放著兩份卷宗。
一份是雪兔的，另一份是她哥哥的。
阮糖紅著眼看他，嗓音低啞微顫。
“周淮煦，你是這世上除了我哥之外，能夠最輕易找到我的人。”
曾幾何時，阮糖和她哥哥一起玩捉迷藏，他總能很快就找到她。
後來他消失了，離開了這個世界，阮糖再也找不到他。
她在這世上踽踽獨行，像當初那個小女孩一樣蜷縮在角落裏。
她把自己封閉起來，躲在這昏暗無人的檔案室。
她以為不會有人再來找她。
但是，周淮煦出現了。
“我哥去世後，我用了很長時間去適應沒有他的日子。”
沒有人再跟在她的身邊，一聲聲地喚她妹妹。
沒有人像變戲法一樣，為她送上一顆清甜的薄荷糖。
這麽多年來，她已經很久沒有吃糖了。
周淮煦坐在她的身邊，倚靠在墻壁上。
他清冷的嗓音如大提琴一樣低沈悅耳，落在暗夜裏似幻化成陣陣嘆息。
“我沒有兄弟姐妹，我爸媽出事之後，我被領養到姜家。那時我整天都不說話，姜儷姐還以為我是個啞巴。”
那時周淮煦整天把自己鎖在房間裏，獨自坐在床前盯著父母的照片合影，能夠枯坐一整天。
姜家的傭人會定時給他送飯。
直到某天，姜儷闖了進來，把他拖到餐廳裏吃飯。
那天他坐在餐桌前，眼淚抑制不住地滑落。
他抱著那碗飯邊吃邊哭，唇齒間嘗盡了苦澀的味道。
“那時候我一直以為自己在做夢，但姜儷把我從那場夢裏拉了出來，讓我清醒了幾分。”
他知道他的父母已經不在了，但他得好好活著。
不然他們在天有靈，看到他沒有好好吃飯會傷心擔憂，無法安眠。
阮糖怔怔地望著周淮煦，她臉上的淚痕尤在，清淩淩的眼睛裏透著點迷茫與好奇。
“所以從那天開始，你就喜歡上了做飯嗎？”
周淮煦若有所思：“也許吧。”
“……”
“可能那天吃的飯太苦了，從那兒之後我就想給自己做點好吃的。”
他扯起嘴角，自嘲一笑。
阮糖也彎了彎眉眼，被他逗得心情舒緩了些。
昏暗闃靜的檔案室裏，他倆並肩坐著。
周淮煦拿起那個藍白色的便當盒，打開盒蓋，裏面熱騰騰的香味氤氳進人的鼻息。
“有糖醋排骨。”
阮糖接過周淮煦遞來的筷子，夾起一塊色澤油亮的排骨，放進嘴裏。
酸酸甜甜的味道充盈在唇齒間。
沒有薄荷糖的清甜，卻是另一番香甜的滋味。
這人間苦澀，好在她能夠再嘗到一抹甜。
—
那天夜裏，阮糖回了一趟阮家。
柳玉瑩看見她回來時，楞怔了下。
最近阮糖工作忙碌，很少主動回家。
這會兒見到她，柳玉瑩的心裏莫名生出了一股異樣感。
這股異樣感在看見阮糖素凈泛白的小臉和那微紅的眼尾時，令柳玉瑩的心猝然一跳。
“糖糖，出什麽事了嗎？”柳玉瑩輕聲問。
阮糖傾身上前，喚了聲“媽”，將柳玉瑩緊緊抱住。
柳玉瑩的身子微僵。
默了兩秒後，她擡手無聲地輕拍阮糖纖薄的後背。
阮淵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見狀站起身。
他望向她們，攥著手裏的報紙，一時也沒了言語。
片刻後，他們坐在客廳的深棕色真皮沙發上，白熾燈光照耀下來，對影成三人。
阮糖已經記不清有多久沒好好地坐下來，和父母聊聊天了。
自從她的哥哥去世後，家裏仿佛籠罩上一層濃濃的陰霾。
他們表面上沒說什麽，但彼此的內心很清楚，有些東西已經變了，有些快樂早已不在。
阮糖坐在沙發上，雙手捧著一碗姜薯甜湯。
這是柳玉瑩剛剛在廚房裏，為她煮的宵夜。
甜湯裏氤氳出熱騰騰的霧氣，暈得她的嗓音落在半空，顯得輕緩飄渺。
“其實，我也很喜歡吃姜薯甜湯。”
以前阮玨最喜歡吃的就是姜薯甜湯。
每次想吃宵夜，柳玉瑩就會給他煮番薯甜湯吃。
後來他不在了，阮糖就不敢提。
今晚，她讓柳玉瑩為她重新煮一碗姜薯甜湯。
她手執湯勺，呡了一口。
清甜軟糯的姜薯甜味與往昔的舌尖記憶一般無二。
她微微揚起嘴角，眼尾像揉了胭脂般泛紅：“剛剛吃完飯，再吃點飯後甜品最合適了。”
她擡眸看向柳玉瑩，輕聲說，“媽，你煮的姜薯甜湯真好喝，怪不得以前哥哥每次都要喝兩碗。”
聞言，柳玉瑩緊抿著唇，鼻尖泛酸，擡手掩住自己的眼睛，任由淚水順著指縫落下。
阮淵坐在她的身邊，小心翼翼地搭上她的肩膀，拿起紙巾塞進她的手裏。
他的眼眶也紅了，長久以來心裏繃著的那根弦以為早就老舊崩壞。
但重新撥動，傳來的震蕩聲響足以穿透人的耳膜，擊潰人內心的防線。
阮淵咽了咽酸澀的喉嚨，半晌才開口道：“我也來嘗嘗這甜湯吧。”
他不愛吃甜食，以前阮玨吃姜薯甜湯時，他總把自己的那份也留給他。
他的大兒子是這個家裏最愛吃甜食的人。
然而今夜，阮淵捧著手裏的姜薯甜湯，將整碗湯全都喝光了。
他擱下湯勺，沈默良久才道：“糖糖，當初我和你媽媽沒有做到，以為一切都沒有希望了。”
他們耗盡心力去追查殺害自己兒子的兇手，然而線索全無，等來的只有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這一切將他們的信念全都磨滅擊垮。
但這一次，線索又出現了。
阮淵的目光幽深熾亮，語氣無比堅毅。
“你一定要替我們抓住真兇，還你哥哥一個公道。”
阮糖重重點頭，聲線裏含著哭腔：“我會的。”
客廳的白熾燈光灑落在地，窗外的星子點點。
雖然星光微弱，但積聚在一起便能綻放出爍爍光芒，照亮整個屋檐。
—
當初阮玨被害，留下了諸多疑點。
以他出事那天命名的712懸案未破，如今又添了新案。
阮糖向上級請示，著重調查這起案件。
公安局長隨即下令重組專案組，由阮糖擔任總指揮，重新對案件進行偵破調查。
這天，阮糖坐在公安局的會議室裏，與警員們對兩個案件進行比對討論。
她揉撚了下自己的白皙耳尖，像往常一樣陷入思考。
她微微沈吟：“那天麒麟說他們是在海邊尋到雪兔的屍體，那片海域是在北澳港？”
“是的。”原朗說，“筱月姐的人脈資源很廣，他們創辦的月聞雜志社能夠搜集到很多實時性的消息。”
“當時他們結合各種信息來源，得知雪兔在北澳港就過去尋他。
寧萌喟嘆道：“幸好他們去的及時，將雪兔從海裏撈出來。要是屍體漂遠了，那就真的像大海撈針一樣難找了。”
阮糖相信這個世界上有巧合、緣分與奇跡。
但她更相信事在人為。
如今幾個失蹤男性裏，只有雪兔的屍體被發現，其他人的安全就更加岌岌可危。
他們得抓緊時間調查，不放過任何一絲線索。
直到夜色降臨，阮糖坐在辦公桌前剛梳理完案情，擱在桌上的手機就震動了幾下。
她接起電話，那頭傳來了林聖楠焦急的聲音。
他告訴她，江筱月不見了！
最近男執事店暫停營業，江筱月沒去店裏，林聖楠四處找不到她，便求助阮糖。
阮糖接到電話後，交代完手頭的工作就立刻離開警局。
她駕車去了她和江筱月經常聚的地方。
輾轉各處後，她終於在市中心的一家居酒屋裏，找到了江筱月。
居酒屋的燈光昏暗靡麗，江筱月醉倒在一張長桌上。
她的眼神迷離，拿起酒杯仰頭喝下冰涼的伏特加。
剛喝了一口，她手裏的酒杯就被人橫空拿走。
江筱月不滿地皺起眉頭，瞧見阮糖那張熟悉的漂亮面孔，她的眉眼舒展開，換成燦然的笑容。
“糖糖你來了，陪我一起喝啊。”
“夠了。”阮糖看著桌上那些東倒西歪的酒瓶，蹙起黛眉。
伏特加有多烈，她很清楚。
即便江筱月千杯不醉，但這麽喝下去會出事的。
“為什麽不讓我喝？”江筱月見她奪走自己的酒，委屈得眼圈泛紅。
她低聲嘀咕，“為什麽事事都不如意，為什麽好人不長命？”
“……”
“雪兔是個多好的孩子，為什麽會出這樣的事……”
雪兔是男執事店裏年紀最小的一個，他性子活潑聰敏，是店裏公認的“開心果”。
但這樣開朗的少年卻擁有著悲慘的身世。
身為孤兒的他獨自在濱城打拼生活，他的學習成績優異，努力打工掙錢為未來拼前程。
他的大好時光還未開始，就被殘忍斷送了。
“他才二十歲，他還沒有大學畢業，那群畜生怎麽忍心……”
江筱月說不下去了。
她抓了抓自己的長發，手指插進發縫，憤怒與悲愴化作淚水滑落臉頰，浸濕了她的眸子。
阮糖陪她坐在居酒屋裏，待到後半夜。
她給林聖楠打了電話讓他放心，而後扶著醉得不省人事的江筱月回到她家。
江家別墅裏，淩晨三點依然亮著明閃閃的燈盞。
江媽媽等了一夜，終於等到了江筱月。
她和阮糖一起將醉倒的江筱月扶進臥室。
江筱月躺到床上，難受得挪動身子，被褥差點被她踢翻在地。
江媽媽的臉上流露出憂色，但沒有怨言。
她傾身去浴室捧了洗臉盆和毛巾，坐到江筱月的床前，為她悉心地擦拭被酒精熏紅的臉頰和額頭，動作輕緩又溫柔。
阮糖靜靜地看著這一幕，在心裏籲出口氣，還好江筱月有媽媽的疼愛。
片刻後，江媽媽將毛巾擱回洗臉盆，為江筱月掖好被子。
她轉身看向阮糖，朝她淺淺一笑，低聲道：“謝謝你糖糖，專程送月兒回來。”
阮糖淡笑搖頭。
江媽媽眉眼間的憂色未散。這幾天江筱月都很晚回家，整天不知道在忙些什麽。
她不說，江媽媽便不問。
但她終究是放心不下自己的女兒。
江媽媽的聲音很輕，生怕驚擾到沈睡的江筱月。
她對阮糖說：“你們是朋友，如果月兒遇到什麽難事或者想不開，你多和她聊聊。”
“我會的，阿姨。”阮糖點頭允諾。
她的餘光瞥見房間的墻壁上掛著的一張張相框。
相框裏有江筱月和她媽媽的合照，還有她和麒麟等男執事歡鬧時拍下的照片，還有她和阮糖的親密合影。
旁邊原木色的落地書架貼墻布置，書架上擺放著一排排刑偵推理類的書籍。
阮糖有些訝異：“筱月現在愛看這類書嗎？”
阮糖當刑警後工作忙碌，已經許久沒來江筱月家做客，不知道她的房間裏竟多出這麽多刑偵類的書籍。
以前她也沒聽江筱月提起過愛看這類書。
江媽媽望向床上酣睡的江筱月，無奈淺笑：“月兒這孩子想法多，主意正。”
當初江筱月突發奇想去報考警校，畢業後又開起了執事店和雜志社。
江媽媽都任由她折騰，只要她平安喜樂，一切順遂就好。
她知道江筱月自小患有親密恐懼癥，也知道她的病因。
她憐惜這個孤苦伶仃，受盡磨難的孩子，只想給她同齡人能擁有的一切。
阮糖和江媽媽又聊了兩句，隨即離開江家。
阮糖踱步踏出這棟別墅的雕花鐵門，瑩白的月光灑落下來，映照著她白皙勝雪的臉頰。
她擡起頭，仰望著天上的那輪彎月。
雲層重重疊疊地將它半遮半掩，帶著朦朧的美。
她輕輕地籲出口氣，心裏生出了幾分茫然。
夜幕漆暗，她就著昏黃的街燈往前走，踽踽獨行，顯出幾分孤單與寂寥。
—
隔天早晨，阮糖來到警局上班。
剛走進大廳，她就瞧見兩抹熟悉的身影。
彼時周淮煦正和荊瑩瑩面對面說著什麽。
阮糖狐疑地走近，荊瑩瑩的手臂夾著一個經典撞色的gi手拿包，與她擦身而過。
她目光淡淡地瞥了阮糖一眼就離開，活脫脫像是一只容光煥發的金孔雀。
阮糖瞧著她纖細窈窕的背影，擡了擡眉梢：“她這是回三爺那兒了？”
要不然，怎麽那麽快又恢覆成這副千金名媛的嬌矜勁兒。
“是啊。”周淮煦眉眼清冷，語調懶散，“她說自己想通了，回到荊山那兒和他認個錯，這事就這麽過去了。”
阮糖想了想：“她這是要學越王勾踐臥薪嘗膽？”
明知道自己的親生父親在荊山手底下當殺手，最終慘死，她還願意回到他那兒。
這荊瑩瑩看著不像是天真單純的傻白甜，指不定心裏有了什麽主意。
周淮煦說：“臥薪嘗膽我不知道，但她說要銜環結草，報答救命之恩。”
上次周淮煦在普陀寺從野狗的嘴裏救下荊瑩瑩，這個恩情她一直沒忘。
阮糖的眼裏透出點揶揄，問：“那她準備怎麽報恩，以身相許嗎？”
周淮煦的劍眉擰了擰：“別文鄒鄒地說話，沒這些事。”
阮糖撇撇嘴。
周淮煦思忖道：“其實她就是想來表個態，證明自己已經長大了，可以扛得住事。”
小孔雀飛出金絲牢籠，看清了外面的世界仍舊選擇肆意開屏，展望翺翔於天際。
有的人註定要學會展翅高飛。
但有些人只能沈埋屍骨堆，與世長辭。
雪兔逝世後，阮糖所在的專案組對案件進行全面梳理調查。
阮糖記得之前麒麟曾提過，他們是在北澳港找到雪兔。
而秦芷卿和莊眉之前也在那兒出海，消失得無影無蹤。
同一片海域，遭受不同的經歷。
北澳港這片大海，肯定埋藏著秘密。
像是有一把答案之門的鑰匙落在了海底，等待他們的探尋，去開啟那扇真相的大門。
為了找到這把“鑰匙”，阮糖向上級請示，全面排查北澳港海域。
鑒於海底搜援調查的工程量很大。
局長向市級領導請示後派出了四艘船舶與一架專業救援直升機，全面配合他們開展海底打撈搜捕行動。
這日天空湛藍如洗，救援直升機的螺旋槳隨風快速轉動，在天空中如鷹般翺翔。
如果此刻用無人機俯拍的角度望去，就能看見有四艘輪船在浩瀚無垠的海面上航行。
輪船的船尾濺起的水浪在陽光的照射下，泛著鍍金碎玉般的粼粼波光。
風景美如畫，但船上的人們卻無暇欣賞美景。
阮糖身穿藍色潛水服，將潛水設備都穿戴妥當，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今天他們要分組下海潛水，進行海底搜尋勘察工作。
周淮煦將阮糖全身上下都檢查了個遍，朝她比了個手勢。
“如果你待會兒在海底遇到什麽事情，一定要比手勢知會我。”
“我知道了。”阮糖朝他點頭。
周淮煦眉目清冷，穿著和她同款的藍色潛水服，看起來鎮定自若。
但剛剛那段話，他都翻來覆去說了好幾遍。
阮糖對他說：“你不用擔心。待會兒你跟著我，我保護你。”
周淮煦失笑。
他這麽擔心到底是為了誰。
他們準備就緒後，依次有序地下水。
海面泛著粼粼波光，阮糖緩緩潛入水中，拿出專用的潛水手電筒。
伴隨點點微光，她向前游去，開始在海底潛游搜尋。
浩瀚的大海飄浮著點點熒光，阮糖就著手中的手電筒發出的光芒，緩緩向前摸索。
片刻後，她隱約瞧見不遠處漂浮著一個什麽東西。
巨形的，很像人的身軀。
阮糖透過潛水鏡瞇起眼睛，朝位於她身後大概一米距離的周淮煦比了個往右的手勢。
她無聲地示意他，右邊有情況。
周淮煦朝她頷首，轉頭朝身後的其他警員比了個手勢。
幾人緩緩地游上前，一寸寸地靠近那不明物體。
阮糖游在最前頭，她舉起手電筒，燈光照射過去，登時映照出一張白得可怖的人臉。
那人的臉頰被浸泡得膨脹，雙眼閉闔，周身捆滿鐵鏈，被沈在海底。
阮糖游到他的面前，朝周淮煦疾疾地招手。
周淮煦領著其他警員紛紛湧了過來。
他們將溺水者圍住，開始固定打撈繩，將打撈繩系在他的身上。
半晌，阮糖雙手攥緊繩索，將繩子往上拽，但那人身上捆綁著的鐵鏈太重，她的力氣不夠。
周淮煦見狀立刻上前幫忙，其他警員也一起通力合作，將屍體逐漸拉出水面。
船上等待的其他警員看見他們冒出頭，心裏都松了口氣。
阮糖帶領大家一起將屍體打撈上去。
但由於這具屍身在海底泡了太久，上升的過程中，他的皮膚逐漸脫落，直接露出了血管。
男人的頭發一點點脫落，絲絲毛發粘在潮濕僵硬的身體上。
看起來黏漉陰濕，十分駭人。
寧萌原本想上前幫忙把屍體放置到甲板上。
看到這一幕，她的手腳發涼，胃裏一陣翻滾，就快吐出來。
原朗趕緊擋到她的身前，遮住她的視線。
他側頭對寧萌低聲道：“我來吧，你去休息下。”
寧萌難受得說不出話，朝他默默點頭，慌亂地避開去一旁透透氣。
阮糖站在一旁，黛眉緊擰，臉色也稍顯蒼白。
不過，她不是被眼前的景象嚇到，而是她的小腹傳來陣陣絞痛，疼得有些厲害。
這姨媽早不來晚不來，竟然現在來。
她心生煩躁，伸手摁住自己的小腹，不動聲色地待在人群裏。
即便她掩飾得很好，周淮煦還是很快就發現了她的異常。
他望向阮糖泛白的臉頰，目光流轉到她捂住小腹的白皙手背上。
周淮煦拉住她的胳膊，將她帶到一邊，摁住阮糖的雙肩坐到船艙裏。
“我沒事的。”阮糖知道周淮煦看出她的不適，下意識地說。
周淮煦的眉心冷凝，即便他不谙女生那些事，但看阮糖的狀態也能猜出一二。
他薄唇緊抿，嗓音偏冷：“你還想繼續下水撈屍？”
阮糖：“這工程量太大了，多一個人能早點幹完。”
“不需要。”周淮煦的下頜線微繃，語氣裏帶著不容置喙的霸道與篤定。
“我一個人可以頂兩個人的量，我等下替你去。”
阮糖磨不過他，最後只能充當留守大隊的一員，在船上等他們。
海風裹挾著鹹濕氣息，拂過她的臉頰。
阮糖忍著腹部的墜痛感，不知等了多久，周淮煦他們終於上了岸，又打撈上來一具男屍。
這具屍體和剛剛那具男屍一樣，都是最近失蹤的男性。
“還有一具屍體！”
伴隨原朗的高呼聲，阮糖傾身上前，只見一具女屍被打撈放平在甲板上。
女人的長發如海藻般蓋在她慘白的臉上，阮糖伸出手拂過她的發。
露出了一張浮腫到略微變形的臉。
但只一眼，阮糖就認出了她。
她的指尖一僵，呼吸緊了緊。
這人竟是秦芷卿。
“繼續找。”阮糖的嗓音幹澀，擰起眉道。
秦芷卿的屍體找到了，證明當初她們出海後被荊山的人直接扔進了海裏，毀屍滅跡。
莊眉極有可能也被溺斃在這片大海裏。
阮糖很想下去尋她，奈何小腹疼痛難耐。
周淮煦眼中有話地看向她，阮糖立刻明了，他肯定會幫她找到莊眉。
她耐心地等待，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片刻後，他們沒有找到莊眉的屍體，反倒發現了一具漂流的棺材。
“這海裏怎麽會有一口棺材啊？”
上好的梨花木棺材被打撈放置，眾人圍到這口棺材前，神情各異。
有的面露驚愕、有的心生好奇，還有的已經害怕得後退。
梨花木棺材木質堅硬，棺蓋四周雕刻著精致的花紋。
可惜在水中浸泡太久，出現了一道道細小的裂痕紋路。
阮糖讓人將它打開，棺蓋發出沈重的咯吱聲。
推開的那一刻，無數的桃花花瓣被打濕，大片大片地覆蓋在這口棺材上。
刺目的粉紅映入眼簾，阮糖的眼睫顫了顫，心裏油然生出了一股不好的預感。
她站在棺材前，擡手將那大片的花瓣抹開。
周淮煦和原朗他們也動手幫忙。
漸漸的，顯露出棺材底下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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