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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說,紮根於現實的舊夢發生時,夢裏會有叮鈴鈴的清脆聲響……哎哎!梁子你那什麽臭臉,得看我!甩個後腦勺幹嘛?錄畢業 mv 呢懂?都什麽時候了,別避鏡頭啊,我這電池快掛了!”

韓之璟舉著新買的索尼微單,低沈的氣泡畫外音進行到一半,眼看著取景框裏的人冷冷地翻了個白眼,隨手拿起英語錯題集蓋住腦袋,繼續蒙頭大睡,抓狂地直撓頭:“我收集素材呢!你能不能為我考慮一下?”

假寐的人伸出手,張開掌心晃了晃。

“什麽意思?”

韓之璟試探道:“只能拍五分鐘?”

“五十塊一分鐘。”

梁弋周頭都沒擡。

“我靠,工銀就在咱門口,你怎麽不去搶!”

韓之璟咬牙切齒了半天:“……算了。懶得理你,我先去導手機視頻了,剛找高一的錄了一圈,我手機要爆了。”

“……”

只要在教室內,常年跟桌子長在一起的少年緩緩直起身來,困倦地耷拉著眼皮,伸出手臂朝韓之璟勾了勾手。

“看看。”

韓之璟剛要拒絕,忽然發現人這不就入鏡了嗎?還好他敬業,一直沒放下舉著相機的右手,左手也沒閑著,立刻掏出手機遞給他,同時相機鏡頭快懟到梁弋周鼻尖了,即刻配音。

“來,讓我們看看三班的穩定前五、一中魅魔正在幹嘛——噢,在即將畢業的時刻,看上去最冷漠的人 8 原來是最心系學校和同學的一位,真是感天動地……”

鏡頭裏,梁弋周在聽到某個形容詞時,本來在翻視頻的手都頓了頓。他掀起眼皮,掃了韓之璟一眼,最後還是懶得浪費時間,繼續看著手機裏收集的畢業祝福。

大都簡短兩三句話。韓之璟這手機是最新版本的,視頻風格一看就是抓到誰是誰,高一生們相對青澀,被這麽認真一拍總歸有點不自在,更別說韓之璟手執鏡頭壓根不穩,好幾個人都不在鏡頭中心。有一個最歪的,身體側邊都快貼 鏡頭外了,穿著白色背心和灰藍色校服長褲, 外套掛在手臂裏,臉上汗涔涔的,透著運動後的紅暈,直楞楞盯著鏡頭,氣喘籲籲地給了最短的祝福,攏共八個字。

——好好考,賺大錢,加油。

“你這拍的都是什麽,一塌糊塗。”

梁弋周扯了扯嘴角,手指翻飛,光速將視頻轉發到了自己手機上。

他自己也有個小相機,梁騫周去年生日送他的。但是拍拍比賽畫面,再拍拍人文風景,內存滿了,懶得帶來。

“你相機還有多少電?”

梁弋周問韓之璟。

韓之璟看了眼,不太確定:“二三十分鐘……吧。你要拍嗎?”

隨著一陣不穩定的畫面抖動,相機轉到了另一個人手上。

“現在就去?”

“等會兒大課間,剛好。”

攝像本人手持鏡頭,路過熙熙攘攘的高三走廊。雖然離高考還有段日子,不過剛開完誓師大會,人心還浮動著,班主任們也不差高三生們這一會兒自由。

“喲,梁弋周!拍啥呢我看看?”

“考試考試考試我要考試我要自由!”

“梁弋周,她幫你整理的那份資料可以給我看看嗎?”

整個年級認識他的人不少,一路上,有人對著鏡頭搞怪,有人對著鏡頭微笑,也有方攸然這樣的好學分子好聲好氣地問他借資料。

“沒有。”

梁弋周只簡短回答了最後一個問題。

“……你應該有吧?”

方攸然的臉微妙地沈了一瞬,看向鏡頭的瞬間又掛起很淡的微笑。

別人不知道,他還能不清楚崔鈺那人搜刮資料整合資源的能力嗎?

“有也不給你。”

畫面裏不見人,只有梁弋周的聲音輕飄飄甩過去。

鏡頭對準樓梯,有人正在飛奔下樓,被梁弋周拉過來:“周茉,過來給韓之璟再錄個二十秒。”

“又來?!你倆擱這兒拍電影呢!”

周茉正準備去體育課,嘟嘟囔囔地抱怨了兩句,但還是對著鏡頭扯出虛假微笑:“畢業快樂前程似錦哦——”

“行了,不浪費你時間說這些套話。聊聊別的……你們自己的願望。”

梁弋周調整了下鏡頭,把人框在正中間。

周茉怔了幾秒:“我的?”

她捏著水瓶,苦思冥想了幾秒,眼睛閃星似得一亮:“去時尚圈當編輯!我要每天跟漂亮衣服打交道,到時候每天有無數美麗男模女模可以看……”

“哈喇子收收。”

梁弋周在畫外音也笑了:“祝你成功。”

“借你吉言,走了啊!”

周茉甩甩手,隨即助跑繼續沖向一樓了。

鏡頭一轉,有人腰上系著校服外套,正慢悠悠往下走。

“wooo——讓我們看看高一 7 班的小天才,這位女士,周茉剛剛才答完了,你有什麽願望嗎?”

采訪者吹了個很長的口哨。

“沒有。讓讓。”

畫面裏,崔鈺正拉下手臂上的防曬袖套,看到鏡頭一直跟著自己,無奈地嘆了口氣:“不是拍過了嗎?願望就是你們都好好考,多考點北大清華出來,你們留下傳說,我手裏的存貨可以漲價。”

“……除了這個呢,你好歹也是個國二,沒有點金錢銅臭味外的事了?”

采訪者非常不滿意。

“我自己的願望嗎?”

崔鈺下樓很快,三步並作兩步消化著階梯,最後四格直接飛身跳出去,像張蓄滿力的弓瞬間舒展開來,修長有力的足踝穩穩支撐她落地。

她轉頭,看向鏡頭正中央,微微笑了笑:“我想吃水煮羊肉,加大份辣椒的。還有上次呂阿姨送我的扁桃仁夾心巧克力,我想自己做一次。”

想了幾秒,既然是願望,又補充道。

“成功版本的。”

說這話時,午後亮烈的光直曬進教學樓,在地上拖曳出長長的光影,在崔鈺身後,教學樓外的槐樹茂盛巨大,被初夏的微風吹得輕輕搖晃。

而她的眼睛直視著他的鏡頭,漆黑沈靜,比溫柔的夏風更長久有力,看得鏡頭後的人些微恍惚。

被壓著背過的詩句像水一樣漫上來,字飄在空中。昨天他午睡時剛背了首李群玉的。那詩人說,浮生暫寄夢中夢,世事如聞風裏風。

崔鈺此時站在那裏,背脊挺直,眉峰微挑,跟背後校園中流金溢彩的夏融在一道。

而他發楞的這一秒,只在她的眸中暫住。等待再見,已是結束的無盡夏,抓不住的風裏風。

-

盛開的槐樹與夏日綠意被留在相框內,掛在店鋪照片墻的一角。

店鋪面積不大,七十八平,裝修時用了摩卡棕色調,少量運用的淺米白平衡了深色,推開無邊框玻璃門,隨著一陣風鈴細碎聲響,一股濃郁的可可香氣隨即襲來。

現在十一月底了,正逢周末,上海的冬天寒意已至。淩遙特地從盛頤所在的 CBD 區趕來,進了掛著 ZG.l 牌子的小店,被暖意包裹住才長舒一口氣。

店裏做了個拱門,裏面隱約可見兩三對客人,傳來令人安心的閑聊聲。

“崔老板,今天就你一個人看店啊?”

淩遙跟櫃臺後的女人打了個招呼,站在菜單前看了會兒,今天的可可特調是杏子和接骨木風味的:“就冬日特調吧,要熱的,我倒想嘗嘗 Tracy 說的好喝死了是什麽味兒。”

崔鈺笑吟吟點頭:“好的。肯定不至於死啦。但冰的風味會好點兒,熱的可能會偏甜點兒。”

淩遙擺擺手:“沒事,我不怕甜。我們老大出差了,苦日子快到頭了,我得趕緊補補。欸對了,今天那個跳跳糖和薄荷奶巧還是沒有嗎?”

崔鈺做著飲料,頭也沒空擡,抱歉道:“是的,上周線上斷貨了,線下調貨去補,新一批還沒出。”

“好吧。”淩遙頗遺憾道:“我們最近年底忙死了,本來還想敲詐老大訂下午茶來你這掃貨呢,你那個蛋糕做的也好好吃。不過他也算是你的忠實粉絲,偶爾也會把新品分給我們徐總,徐總會給我們分著嘗嘗,老板你應該見過他吧?”

崔鈺挑起一邊眉頭,笑意從眼角溢出來,開起了玩笑:“你們老板長什麽樣來著。”

“很高,乍一看挺兇的,我靠,閻羅啊。”

淩遙先比了個直沖兩米的高度,又豎起眉毛,做出橫眉冷對的兇悍表情來,把崔鈺逗得直不起腰,她一看上司風評被害,趕緊又找補了兩句:“但是挺好看,是帥的。”

“嗯,應該見過。”

崔鈺把盛著熱可可的杯子推過去,轉身清理手的時候,昂起下巴沖風景照片墻微擡了擡:“那兒有張他貢獻的他母校的照片。”

“這麽巧!?”

淩遙說出口才註意到什麽,換了種驚呼法:“這麽熟?!”

崔鈺笑了笑,沒說話,不知道從哪裏抽出一塊外形是日落顏色的排塊,掰開,給她遞了一小塊:“最近在實驗的新品,胡椒百香果的,要嘗嘗嗎?”

淩遙高高興興地接過,剛放進嘴裏,就接起了一通工作電話,皺起臉,奈何她還在實習期,只有聽令的份:“現在?好好,我知道了——”

她沖崔鈺做了個口型:公司忙,我先走了啊。

崔鈺沖她揮揮手,淩遙沖到門口,才想起來回頭比了個大拇指:“好吃的!申請批量!以後爭取上市,我給你做 ipo!”

“謝謝哈!”

崔鈺笑倒在櫃臺上,自己又掰了塊巧克力扔進嘴裏,細細感受酸味平衡感,在紙上隨筆記錄著。

這新莊園的豆子還差點意思,是不是沒給她第一批試用貨的品質?跟大司搶好豆源本來就難。

叮鈴——

風鈴聲又響了。

崔鈺習慣性直起腰:“歡迎光臨——”

來人氣質溫和,一身都昂貴,穿著藏藍色大衣內嵌深灰色西裝,一張標準的精英畫像。

“好久不見。”

方攸然沖她微微笑了笑:“怎麽,老同學,不記得我了嗎?”

老同學?崔鈺咂摸了下,這稱呼還真挺有意思。方攸然當年在首都上大學,最討厭別人提他的家鄉,更不想被人家介紹時說跟那個隴城帥哥一個地方的,討厭的是隴城還是帥哥,或者兩者皆有,估計他自己也說不清。

“自己挑自己選吧。有貨的味道都在架子上。”

崔鈺指了指對面的木質架子。

“給我杯冰薄巧吧,做著不麻煩吧?”

方攸然坐到吧臺椅子上,看了眼她左臂,明顯是剛恢覆不久樣子,擡起來都稍顯費勁。

“行。付款碼在那。”

崔鈺指了指,沒有要多說什麽的意思。

沒有幾分鐘,分層清晰的飲品推到了方攸然跟前。

崔鈺:“慢用。”

她剛要轉身,方攸然忽然叫了一聲她的名字:“崔鈺。”

崔鈺長吐出一口氣,轉頭看他,客氣問道:“有事嗎?請簡短一點說。”

“我知道你討厭我,”方攸然看著她,傾身,語氣誠懇:“但我只是……我從頭到尾,只是覺得可惜。你那麽聰明,我在那時,沒見過比你更有賺錢天分和欲望的人。崔鈺,說句不好聽的——”

崔鈺揉了揉眼睛:“不好聽就別說。我忙一天了,你忍不住傾訴欲,可以多說給你的客戶們聽。”

“我們才是一路人,你以後總會認識到這點的。”

方攸然說著,又冒出忍不住為她惋惜的語氣:“但那時候,可能你已經錯過很多了。你想再進圈子,已經沒有貴人會帶你了。”

崔鈺笑了下,本來想說什麽,最後卻懶得開口,從櫃臺後繞出來離開,在跟他擦身而過時,方攸然終於維持不住溫和的神情了,帶著一絲壓低的陰沈的煩躁,抓住她手腕。

“你到底為什麽那麽討厭我?我不明白。你爸心梗那年,還是我幫你去給班主任請的假!如果不是你,我真不會那麽討厭梁弋周,討厭他自以為是——”

“你也算是個人。連這點都想不明白,你認真的?”

崔鈺輕笑,甩開他的手,盯著方攸然的眼睛。

“別拿我做借口了。你嫉妒他,嫉妒的想死。對吧?”

“放屁。”

方攸然抽動了下嘴角,從齒間蹦出來兩個字。擱以前打死他也不會說的兩個字。

“你高三開學的時候辦生日宴會,在你家新買的大別墅裏。請了很多人,包括我們高一的幾個。”

崔鈺看著他:“你記得嗎?你肯定記得。那天梁弋周遲到了,因為他去給你取禮物。你讓他表演架子鼓給大家看,說是專門給他買的,說他在外面靠這個能賺點錢,真厲害。梁弋周後來給你表演了,對吧?”

方攸然嘴唇翕動了下,眉頭一挑,笑意溫涼:“對,那又怎麽樣?你想說傷害了他的自尊嗎?窮人的自尊不值錢,我只是想教他這點而已。”

“所以說,他還是脾氣太好。”

崔鈺溫聲道:“是我的話,連你鼓帶你那破蛋糕我都給你砸了。”

那一次,是崔鈺第一次,認認真真正視梁弋周這個人臉以外的的閃光點。他能看不出來別人的惡意嗎?但他不在乎。當然,那次以後,梁弋周也徹底跟方攸然不再來往。

她才發現,他想做的事,最後都做了,結果好壞不論,總之,他願意去試試,他必須去試試。

崔鈺每年都在重新認識著這點。

後來的一年,學校校慶匯演,她高二,大一的梁弋周作為特別嘉賓回來,在倒數第二個壓軸節目上又上臺,架子鼓技術不僅精進了,還唱了首 OneRepublic 的《Counting Stars》。

舞臺燈光打下去,照出梁弋周不羈的眉眼。他唱得游刃有餘,嗓音低沈悅耳,從左側走到右側,提詞屏幕一眼都沒看過。

歌詞也意外地適合他。

Old, but I'm not that old(我成熟 但沒那麽老練)

Young, but I'm not that bold(我年輕 卻不那麽魯莽)

And I don't think the world is sold(我不認為這個世界無藥可救)

I'm just doing what we're told (我只是循規蹈矩地為人處事)

I-I-I-I feel something so wrong(做著正確的事—)—

唱到 Take that money,Watch it burn 時,他看向人頭攢動的觀眾席中,高二的那片區域,食指沖天,囂張的要命,微微瞇起黑眸笑起來,像在跟誰挑釁。

身外之物皆可拋,要看著金錢燃燒——

崔鈺在臺下,處在尖叫的浪潮中,沈思很久後得到了答案。

梁弋周這個人確實不怕丟臉。他曾經的名言警句也算是貫徹到底了。

——臉?什麽東西?他生來就有的東西!不死就不怕丟。

她可以學習。

往後很多年,崔鈺確實能從這種心態中獲益。

比如放在最開始,她不會跟方攸然把話說那麽死,但現在她懶得管那麽多了。

方攸然確實也被崔鈺的話難聽到了。最後可可也沒喝完,情緒難得掛臉,直接推門走人。

沒過多久,也到了打烊的時間,剩下的客人們陸陸續續離開,崔鈺開始放自己喜歡的歌,打掃起店內衛生來。

哼著 CountingStars 擦桌子,擦著擦著又楞了下。

她撐著桌子,忽然想起來,要認真說,她對梁弋周這個人的感情一直很純粹,也是從那次校慶後,才開始邪念隱生的。

是那天嗎?應該吧。

崔鈺擦玻璃的時候,分神想了會兒,等泡沫水滑下時,被玻璃外出現的幽幽人影嚇得彈出三米遠。

“我操!”

她難得爆粗口,緩了兩秒,扔下清潔工具沖了出去。

“梁弋周!你要嚇死我嗎?看看現在幾點了大哥,”她伸出手腕對準他,左手剛想敲敲表盤示意,又察覺到不對,趕緊放下,晃晃右手手腕強調:“十一點半,跟個鬼影一樣。”

梁弋周黑色羊絨大衣裏只有件薄襯衫,手指冰涼,臉上沒什麽表情,垂眸看著崔鈺:“你沒什麽想解釋的嗎?”

“解釋什麽?”

崔鈺歪著頭看他:“你要不要解釋一下,不是說後天回來嗎?”

“後天?”

梁弋周伸手一指店內因換季新刷的墻壁顏色,黑著臉:“不是說好了等我回來一起嗎,周茉在那兒給我貼臉開大,說又幫你完成了一項大工程,我在這個家裏起一個被淘汰的裝飾品作用,你怎麽說?”

“就這事兒啊?那我來不及了嗎,要上新啊,而且馬上聖誕季要準備了,到時候還要噴窗戶彩繪,你就……就可以幫我搞那個。”

崔鈺笑吟吟地撣掉他羊毛大衣上不存在的灰塵,耐心安撫道:“還要擴店,我不是在看新鋪面嘛?再說了,這不是顧及到你忙啊,你就別老摻和店裏的事了,我自己可以的。”

“嗯。”梁弋周輕哼了聲:“我同事現在都知道,我是這家店老板的——粉絲。”

“所以你手臂摔傷了,不告訴粉絲,很正常嘛,對吧?”

男人一邊陰陽怪氣,一邊也不耽誤他捉過崔鈺手腕,詳細看她前段時間幫著搬新機器,從踏板上摔掉骨折的左臂——甚至都是一個月前的事了,要不是盧緲說漏嘴,他還蒙鼓裏呢。

他們覆合足足三個月,崔鈺就可以隱瞞這種大事了,難以忍受!

“什麽粉絲,我可沒說啊。是這個事太沖擊,還不太好……”

崔鈺說到一半,被梁弋周涼涼打斷。

“反正你就是覺得,沒必要告訴我唄。我又不是什麽重要角色。”

“誰說的,重要啊。小梁同志,請看,你貢獻的照片,我不是擱墻上掛著嗎。”

“別轉移話題!我說的不是這個!”

“那是什麽呀?”

“您老人家受傷了,住院一周都能瞞著我,你挺牛的。”

“還行吧。”

“崔鈺!我沒有在誇你!”

“幹嘛呀,我學你的良好心態還不行了,這不是……你關註那什麽,感情專家說的,有愛才會下意識模仿嗎?”

“好,下次我被撞飛了我也不會告訴你,這樣算扯平,對吧?”

“梁弋周!你不要無理取鬧好不好?”

崔鈺剛提高了一點點音量,又很快嘆了口氣,壓下情緒:“我不想跟你一回來就吵架。”

梁弋周沈沈地凝視了她一會兒。

是越想越堵。

“別打掃了,你現在關店,跟我走。”

“我不,我明天還要培訓新員工呢——”

“你找陳可幫你,你明天沒空。”

梁弋周拽過她就走,語氣淡淡:“否則我再也不會幫你試吃新品了,外加晚飯永遠只做番茄炒蛋。”

“我走!我走還不行嗎。”

崔鈺嘆了口氣:“你要不讓我回去收拾個行李?”

“不需要。”

最早的班機沒趕上。最後他們做的火車,晃晃悠悠十幾個小時到省內。下來還要等三個小時,轉趟回隴城,再去汽車站坐大巴,不過下來就是東站,三蹦子坐二十分鐘,淩晨五點四十,終於到目的地了。

隴城一中。

崔鈺仰頭看著高中的牌匾大名,有些迷惑。

“沒帶攝影師,我們自己來幹嘛?”

前段時間約的攝影師,給他們的提案裏有個場景,說是回到高中來拍一組照片。想想回家這一路的折騰程度,崔鈺在這場景裏勾了個待定。

“走這邊。”

梁弋周帶著她繞到學校後頭,看著最近由於翻修,處於薄弱位置的西側圍墻,崔鈺沈默了。

“不會要爬這個吧?”

“怎麽,你不行了?”

梁弋周速度快,說話的功夫,已經跨坐在石磚圍墻上了,只待一躍而下。

他們倆都有辨別激將法的能力……

但都沒有抵抗的能力。

敢不敢,行不行——後半句的挑釁總是呼之欲出,誰不來誰孫子。

更何況這麽簡單的事。

“神經。”

崔鈺嗤笑他一聲,沒拉梁弋周遞給她的那只手,右手單手扣住,輕松躍起,還沒等坐穩,已經翻身又跳了下去。

一中教學樓去年翻修、也重新刷過,塑膠跑道和足球場也是全新的。

她走在紅色的跑道上,冬天冷硬幹爽的風吹得崔鈺神清氣爽。

散了會兒步,身後還沒動靜,崔鈺才往身後看了眼,他正蹲坐在一個直道中間,從大衣兜裏摸索著什麽,在仍然昏暗的天光中,只有影影綽綽的輪廓。

她返回去,站定,好奇地看著男人。

“你到底來這兒幹嘛?找什麽?卡丟了?”

梁弋周沒答她。

最終成功從深兜內掏出一個紅本來,重重拿起輕輕拍在地面上。

“崔鈺。”他語氣嚴肅,讓她也盤腿坐下。

崔鈺看他這樣,幹脆照做。

“你記得兩個月前,我問你為什麽會跟我重新在一起,你說是回老家夢見陶映野,心坎才過……呵,沒事很好,我這個人心胸寬廣,不會計較這些小事——”

梁弋周說著說著,還是頓了頓。

崔鈺撐著下巴,柔和地看著他。

已經提過九次了,心胸確實跟常人不同。

“說吧,需要我幹嘛?”

崔鈺聳聳肩:“能做我盡量做。”

“那天我們從民政局出來,你是發過誓的,不會瞞我重要的事,會一直對我好,你說過的話,不能這麽快就忘吧?”

梁弋周禮貌地並攏五掌,示意了下這個有法律背書的紅色證件:“你對著它再重新說一遍。”

崔鈺看著他:“……說什麽?”

梁弋周面無表情:“那天說了什麽,就再說一遍。”

“……”

崔鈺搓了一把臉。

真的服了。

那天。

說起來,領證那天還真是風和日麗的一天。

在前一晚,梁弋周剛剛在飯桌上暴言,問她要不要結婚。她掛了施蘭霞電話,說你是不是腦子短路了?梁弋周說沒有。

崔鈺觀察了幾秒,發現他的神色不像假的,當時就笑了:“你開什麽玩笑?我們才哪兒到哪兒,你一時沖動,沒有準備,也去看看現在的婚姻法吧——”

“我不是一時沖動。”

梁弋周靠在椅子上說。

“證明一下。”

崔鈺攤開手,單手啟了一罐桌上的啤酒,笑著喝了口。

梁弋周從長褲兜裏掏出了個黑色絲絨方盒,放在餐桌上,也單手打開了。

崔鈺喝酒的手都停住了。

她以為,她會看到一枚戒指,但沒有。

空的。

梁弋周看著她沈思的表情,也扭頭看了眼:……

他嘆口氣,把盒子在桌上倒扣了幾下,絨布下才滾出來幾枚戒指。

有設計簡潔的素戒,Chaumet 的海藍寶,白鷺水滴鉆,有皇冠形狀的,還有一枚 HW 的微密釘鑲嵌圓鉆。

“崔鈺,我想說的話,你當時堵住我了。”

梁弋周看著餐廳燈下沈默的崔鈺,溫暖的光流淌在她面上,照出她垂下的羽睫陰影。

“我知道,你覺得這件事風險太大。所以我想過了,你肯定不會答應。那我每年求一次,直到你答應為止。你就算不想答應,也要收下,想換錢存了也可以,放那兒看著也可以。但沒來得及,你就走了。而且後來我發現,錢……”

他忽然無奈地笑了笑:“確實不那麽好賺。但我也有運氣好的時候,賺了就先買著唄。以防……現在。”

梁弋周頷了頷首,指了指自己的座位。

那意思是,還是到今天了,反正也不虧。

崔鈺很久沒說話,她拿起那幾枚戒指看了看。

“梁弋周,你閑錢還真是多啊。”

她有些無奈地勾唇。

“還行吧。我也沒買房,車也不貴,賺那麽多也沒時間花。”

梁弋周察言觀色的能力一等一的強,語氣看似輕松,瞥一眼崔鈺神色,下一句馬上就跟上了:“你以前說,世界對你來說有點像游樂場嘛。那,也可以當做一個邀請。邀請你一起花掉這些……游戲幣。”

梁弋周看著她失笑,也笑了:“怎麽樣嘛,崔鈺,我們也認識這麽久了,我就決定是你了。你呢?”

“你得讓我想想吧?”

崔鈺撐著頭,感覺太陽穴都在突突地跳:“哪有人跟你一樣突然的。”

“崔鈺,現在不敢沒事兒。”

梁弋周挑起一抹輕笑:“你有很長的時間考慮,一年都行,反正我隨時在這兒候你。”

“……”

崔鈺回味了下這句話,笑了:“你意思我不敢唄?走咯,誰怕誰。”

她拍桌子就要起來,被梁弋周拽回來。

“咋,反悔了?”

梁弋周深沈地搖搖頭。

“還沒開門。”

於是,靜坐一夜的兩人第二天早上七點半出現在了最近的民政局。

第一個進,第一個出。

……

然後就來到了比狗更忙的十月十一月,新婚夫妻一共見了四面。

梁弋周出去工作,也收不到太多電話短信,這工作是越做越心慌,他又刷到些當年結婚當年離的悲慘案例,想起崔鈺這個人默不作聲做決定的習慣,心都提到嗓子眼,在外面玩世不恭的殼子都裝不出來了,淡著一張臉把所有事處理完,最快速度飛回來,打算再要一個認真的鎖好的承諾。

“崔鈺,你對著結婚證發誓!”

在崔鈺神游天外回憶的時候,梁弋周稍顯急切的聲音把她又拉回了高中操場。

“好好好,怎麽會有人隨身攜帶這玩意兒……”

崔鈺小聲吐槽道,但還是按著紅本本,在梁弋周的註視下,徐徐開口:“我,崔鈺,起誓人,發誓——”

她冷不丁湊上前去,親了一口他,收回手,笑得瞇彎了漆黑的杏眸。

“我們會偶爾吵架,但我是愛你的。愛到你能想象的最——遠的遠方。我對著阿姨和騫哥發誓,”

她的笑意漸淡,語氣逐漸嚴肅起來。

“發誓會好好地,認真地,跟梁弋周一起面對未來的所有快樂、幸福、困難、險阻,一切。”

遠處的山峰間,第一縷隱約的光逐漸有了形狀,暗色的天光漸亮。

“我發誓。”

崔鈺說。

梁弋周感覺還是離開家鄉太久了,這冬天天氣尤其難適應,眼睛這麽酸澀脹痛。

“知道了。”

他把證件重新小心收回大衣兜裏,神色淡淡道:“你去逛兩圈吧,我再坐會兒。”

“好。等會兒去林哥那吃早餐,我跟他說了我們來了哈。”

崔鈺摁著他肩,松快地站起來,拍拍長褲上的灰塵石子,大步流星地沿著紅色跑道走遠了。走著走著,又順手用皮筋紮了個馬尾,迎著曦光小跑起來。

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梁弋周拍了張她的背影照,把她映在畫面右下角,又找出之前的一個單獨的相冊,裏面有 276 張結婚證的證件照。涵蓋了正側背面三百六十度,跟家裏新桌子、新花瓶、飛機小桌板、北方大海等等陌生客人的合照。

梁弋周坐在那兒挑了會兒,選了一張,跟她在一中操場的背影一起發了朋友圈,差不多半年沒更新了,也是時候了。

幾乎是他發出去的十秒後,消息開始瘋狂彈出來。

【??】

【???】

【梁總你結婚了?】

【跟誰???】

【操??】

【什麽鬼】

【p 的吧】

【愚人節嘛】

【梁弋周?你是梁弋周??】

【盜號已舉報】

【溫馨提示做假證自嗨會被崔鈺罵死】

一分鐘內,消息已經過了八十條。

梁弋周一條都沒回,他唇角噙著笑意,把手機優雅地放回大衣兜裏。

勝利者最後只能有一位。

果然如此。

太陽躍上雲層,放出了今日的第一抹耀眼金光。

他追上崔鈺,在晨光中攬過她的腰。

“一起走。還翻那個墻?還是走正門?”

“又不是賊,為什麽老要翻墻啊——”

崔鈺話沒說完,已經被梁弋周扣過後腦勺吻了下來,一個綿長又溫柔的吻,交纏的呼吸裏都是冬風的涼氣,嗆得崔鈺又咳了會兒。

梁弋周把人臉捧在手心,兇巴巴地半開玩笑威脅道:“以後不管大小事,第一時間分享給我!”

崔鈺瞪圓眼睛:“梁弋周,你這是在威脅我嗎,這麽兇?”

梁弋周沈默兩三秒,低下高貴的頭顱,湊上前去再度吻住她,輕咬住她舌尖,唇齒間摩挲推進,最後在稍稍分開的空隙,才黏黏糊糊地把話送過去:“……算我求你。”

……

為什麽要回一中,梁弋周沒有告訴她真正的原因。

在他記憶中,真正只剩下他們倆的時候,就是在這裏。

梁弋周不知道,崔鈺順著操場散步時,踩在新的塑膠跑道上,想起的正是那場多年前的友誼賽。全程五千米,是在她高二放棄後的那個暑假舉辦的比賽。這場比賽征用了一中的標準跑道。

崔鈺也報名了。瞞著所有人,偷偷地報了。一中所有學生都放假了,沒人來頂著太陽看這場冠軍獎金只有八百塊的不重要的比賽。

她手術後覆建了很久,也早都可以慢跑個一兩公裏了。想追求速度不可能,但至少能跑了。崔鈺就想試一試,她根本沒有肖想什麽名次,只是想著能完賽就行。

可屋漏偏逢連夜雨,前一晚太緊張,她幾乎一夜沒睡,到了早上還開始低燒,上跑道時,已經有點暈眩了。

所有參賽選手,一個一個地超過了她,前三名把她套圈了,第一名甚至套了不止一圈。

這放在以前,是絕不可能發生的事。但她那時候也沒想別的,只想著兩個字:完成。

觀眾席本來人就不多,後來隨著比賽選手減少,變得更少,到最後,只剩她一個人還在跑,和想看看她到底還能跑多遠的觀眾們。

最後三圈很難,她感覺腿和膝蓋問題不大,但是呼吸已經不受控制。無論怎麽用腹式呼吸調整,都無法獲得原來的平靜氣息。

天氣又逐漸升到了三十度,崔鈺咽口水的時候,有種在吞鐵銹味血沫的錯覺,呼吸也幹燥起來,像拉風箱一樣。每邁開一步,只剩折磨。

陪伴了她這麽多年的事,要以放棄結束了嗎?

崔鈺什麽都看不清,只想著不要。

在還剩不到兩圈的時候,有人突然從觀眾席上跳了下去,身姿迅疾,穿過跑道內嵌的綠茵場,像一道閃電一樣,沖到了草坪內線旁,來到她身邊。

“還剩七百五十米。崔鈺,跟著我的節奏。”

梁弋周說。

他的聲音堅決而平靜。不屬於鼓勵,也不屬於安慰,沒有起伏的但非常有用的一句話。

梁弋周像是靜靜守著火堆燃燒的人,在看到它式微將滅時,沖過來帶入一陣勁風,讓它重新沖天。

崔鈺沒有回應,她沒有那個力氣,但很快調整了更穩定的步頻,一步一步跑向終點、穿過終點時,她聽不見周圍觀眾席上的歡呼聲,所有的聲響都隱隱隔著一層什麽。

只能聽見自己的喘息聲、如擂鼓的心跳聲,還有少年近在咫尺的漆黑雙眸,攜帶著烈陽的溫度,一路灼燒進她心底。

——崔鈺,你真牛逼。

他說。

那時崔鈺剛好擡臂,把額上的汗水擦掉,避免掉到眼睛裏。放下手臂,看見的就是迎著朝陽對她說話的梁弋周。

整個天地,所有發生的一切無論好壞,好像都是為了這一刻而存在的。

對她來說,就是那一秒。

為了補語文掃過的書也終於有了用處,如果未來,她想回憶,那一刻到底是怎樣一刻?

——天地間充斥著生的豪情,風裏夢裏全是不屈的欲望史鐵生。

說來也巧,他們這次來又一起坐了很長的火車,以前一起逃課時也坐過的,在一場急雨過後,看見金色流光漫天遍野。崔鈺靠在車廂連接處,從半圓的小窗往外頭的田野上張望,還是跟小時候很像。

三十歲的梁弋周站在她身後,也跟著眺向遠方,偶爾垂眸,含著笑意看一眼她。

十餘年了。

他們好像從很早之前,就開始共享日出日落,霓虹與暴雨。

所有的苦痛都隨著荒野的風被留在身後。

記憶正變成夢中夢,風裏風。

因為良宵月,正當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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