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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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回答
雖然沒什麽照顧醉酒之人的經驗, 但夏添並不是第一次見人喝醉酒。
大多數時候，喝醉酒的人要麽大喊大叫發酒瘋，要麽安靜地睡覺, 雷打不動。
她以為鐘斯琰是後者。
乍然之間見他睜開眼, 她內心第一反應居然不是他在裝醉，而是——
他是不是要開始發酒瘋了？
她從沒見過鐘斯琰喝醉酒是什麽樣的, 腦海裏冒出來這個想法時, 鬼使神差地，伸手蓋在他睜開的眼睛上, 試圖給他洗腦。
“你喝醉了, 沒事，睡吧，別鬧。”
手心卻忽然一癢。
她感覺到他纖長的眼睫毛隨著眼睛一張一合的動作輕輕地掃在她手心, 整個人一激靈，飛快地收回手。
鐘斯琰仍舊睜著那雙烏黑漂亮的雙眸, 帶著一點喝過酒後的迷蒙，少了幾分銳氣。
他側躺著，與她面對面, 臉與臉之間離得很近, 靜靜地看著她, 並不說話。
夏添也不太清楚他這是什麽情況。
想了想, 試探著在他眼前揮了揮手。
寂靜室內驀地響起一聲很輕的嗤笑：“夏雙喜, 你是不是拿我當傻子。”
“……”
夏添整個人一頓：“你沒醉嗎？”
鐘斯琰輕聲反問：“你覺得呢？”
“……”
夏添沈默了會兒，拿著毛巾起身：“那如果你沒醉的話，我就先回去了。”
“……”鐘斯琰閉上眼, “我醉了。”
聽見他這話，夏添剛要轉向的腳停下, 低頭看他。他閉著眼，不覆剛剛清醒。
她重新在他身旁蹲下，輕聲叫他：“鐘斯琰？”
沒聲了。
夏添疑惑，難道醉酒也會“詐屍”嗎？
等了兩秒，鐘斯琰仍舊沒反應，她又叫了兩聲，順帶輕輕推了推他胳膊。
還是沒反應。
應該是真醉了。
夏添沒多想，拿著毛巾替他擦臉。
她還是第一次給男人擦臉，動作很輕地拂過他眉眼，再順著鼻梁往下，到嘴唇，下巴。
擦完一遍，輕輕呼出口氣，抓著他兩只手都擦過，再去洗手間清洗毛巾。
鐘斯琰睜開眼，擡手自己瞧了瞧，水跡剛幹，還殘留水的冷和她手指間的微涼餘溫。
他摸摸自己的臉，沒來得及回味，聽見再度響起的腳步聲，立即閉上眼。
夏添重新擰了一遍毛巾，彎腰給鐘斯琰再擦了一遍臉和手。這次動作就熟練許多，也很快，擦幹凈後又回了洗手間。
腳步聲漸遠，鐘斯琰這次沒再睜眼，只調整了下躺著的姿勢，安安靜靜地聽著。
不過幾十秒，腳步聲重新響起，很輕，漸漸靠近，在一室寂靜裏也不突兀。
他突然也體會到一個詞——
安全感。
原來安全感是這樣的。
她會離開，卻不會走遠，也會很快回到他身邊。
眼前的光線忽然一暗，腳步聲也停了。
鐘斯琰能感覺到，她立在他跟前。
沒有別的動靜，也許是在低頭看他。
確實如他所想。
夏添很少這麽光明正大地近距離盯著他看，全是因為這會兒他陷入“醉酒後的熟睡”，她才如此肆無忌憚，再沒有任何遮掩。
作為一個鄰居或者朋友，照顧醉酒的他到如此地步，她完全可以現在就離開。
但腳下像是生了銹，半天挪不動。
她就這麽看了也不知多久，久到她自己都覺得這樣很像個變態，像個癡漢。
但一想到他已經醉得沒有意識，她也就覺得自己這樣沒什麽關系。
反正只是看看他，又沒做什麽。
剛剛已經洗過澡，眼下除了睡覺也沒別的事，夏添直接順著沙發在地毯上坐下。
也許是夜太寂靜，令人生出無邊膽量。
她伸手扶住沙發，慢慢朝鐘斯琰靠近。
沙發寬大，他躺著仍留有一些空隙，她就這麽手臂交疊著擱在沙發邊緣，側頭枕在手臂上更近距離地看著他的眉眼和他的臉。
真的很像。
那年冬天，在倫敦見到的那張側臉。
是他嗎？
鐘斯琰手心出了層薄汗——
有那麽一瞬間，他以為夏添要親他。
但最後，她只是這麽與他臉對臉地趴著。
他聞到她剛洗過澡的淡淡西瓜香味，這麽多年，她身上一直是這樣的香味。
他聽見墻上壁鐘的指針又撥動了一格，聽見她清淺的呼吸聲就響在自己耳邊，聽見自己的心跳在荒野上跟隨風聲發出轟鳴。
但他什麽也看不見。
如果他可以在這時睜開眼睛，他想看看，此時她看著他的這雙眼睛裏，是怎樣的情緒。
他很好奇，此刻無人看見的這一隅，他有沒有住進她那雙看誰都清冷的眼睛。
就這麽過去許久，也許只是他覺得久。
再沒感覺到夏添有任何動作，也許她已經這麽趴著睡著了，鐘斯琰試探著睜開眼。
她沒睡。
猝不及防間，四目相對。
一時間，倆人大眼瞪小眼，都楞住了。
最後還是夏添先開的口：“鐘斯琰？”
鐘斯琰：“……”
夏添試探：“你……酒醒了嗎？”
鐘斯琰略一思索，應到：“半醒。”
“……”
那是醒了還是沒醒，醉著還是沒醉著？
夏添有些懵地看著他，連姿勢都忘了換。
“嘶……”
鐘斯琰眉心輕蹙，擡手揉了揉額頭：“頭疼，你怎麽在這兒？”
夏添立即坐正，眼睛一亮：“你什麽都不記得？”
鐘斯琰“嗯”了聲：“忘了。”
那真是太好了。
他沒發現自己剛剛那樣盯著他看就好。
夏添向他簡單解釋了兩句，還是那句話：“那你酒醒了的話，我就先回去了。”
她說著就要起身，側坐久了腿麻，撐著沙發想要站好，卻雙腿一軟往沙發上倒。
慌亂間手不知該往哪兒扶，好像按到什麽軟的東西，只聽見一聲悶哼，嚇得她更慌。
夏添手忙腳亂地穩住身形，一腳支地，一條腿半跪在沙發邊緣，一手扶著沙發靠背，另一只手——
按在鐘斯琰胸口。
“抱歉。”
夏添強裝淡定收回手，重新調整了姿勢。
她雙手都撐在沙發靠背上，腿還是麻木沒知覺，因此不能立即起身站好。
低頭一看，鐘斯琰就像躺在她身下，此刻望著她的那雙黑眸顯得他看上去很無辜。
他什麽也沒說，表情卻像是在問：“朋友，你這又是想搞哪一出？”
夏添只想找個地洞鉆進去。
剛剛為什麽要莫名其妙地看他那麽久？
夏添緩了緩，等腿上那陣麻勁過去，立即起身站好：“那我先走了。”
“你受人之托，就這麽走了？”
鐘斯琰從沙發上起身坐好，雙腿盤著，後背懶洋洋地往後一靠，微歪著頭看她。
夏添辯解：“你不是醒酒了嗎？”
鐘斯琰：“半醒。”
“半醒是什麽意思？”
“半醉的意思。”
“……”
鐘斯琰抄著雙手，下巴朝身側點了點：“坐唄，興許我等會兒就全醒了。”
夏添猶豫幾秒，在他身旁坐下。
沙發太寬，她脫了鞋往裏坐，背靠著沙發，雙膝並攏抱著。
因為他坐姿太隨意霸氣，這一側空位並不寬敞，倆人之間只隔著一個拳頭的距離。
倆人靜默著，誰也沒再開口。
無話可說，無事可做，夏添百無聊賴地打量起客廳的裝修和陳設。
倆人成為鄰居這麽久，其實她還是第一次來他這裏，以前從沒進來看過。
很冷淡的裝修風格，也很簡單。
很符合——
夏添正在出神，左側肩頭忽地一重。
柔軟的短發末梢輕輕貼著她的頸側，帶著一點很細微的癢意，也伴隨著一點酒香氣。
意識到那是什麽，她頓時脊背一僵，渾身都緊繃起來，半點也不敢動彈。
“鐘斯琰？”
她試探著小小聲地喊。
鐘斯琰閉眼靠在她肩頭，面色困倦，語氣也懶，像撒嬌般的呢喃：“頭暈。”
“是醉酒的緣故嗎？”
“嗯。”
夏添沈默。
他這醉酒，怎麽一陣一陣的。
一會兒清醒，一會兒又迷迷糊糊的。
倆人似乎從未這般親密過，雖然只是因為他醉酒才這樣靠著她的肩，夏添也不敢隨意亂動，雙手抱著膝蓋靠著沙發背坐得很端正。
鐘斯琰沒再出聲，像是又睡著了。
夏添悄悄偏頭想偷看，下頜卻劃過一抹滑膩的溫熱，像是人的肌膚。
她心下一驚，垂眼確認，才發現鐘斯琰不知何時靠在她肩上擡起了額頭，正睜眼看她。
四目相對的剎那，她心虛也心慌，像個偷窺的小賊，飛快地別開臉。
“你沒睡著啊。”
她這樣欲蓋彌彰，聲音卻底氣不足。
鐘斯琰在她肩頭很輕地蹭了兩下，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重新靠好，“嗯”了聲。
“睡不著。”
“為什麽睡不著。”
“沒洗澡，睡不著。”
“那你現在去洗。”
“頭暈，站不好。”
“……那怎麽辦。”
鐘斯琰打了個呵欠：“等會兒吧，等酒醒了再去洗，你陪我坐會兒。”
“好。”
就這麽安靜了會兒。
實在無聊，夏添在心裏回想明天的安排。
原定計劃裏，明天是要帶尹崢去南塔寺的，所以得早點起床，這會兒就應該睡了。
如果她狠心一點，就應該直接推開鐘斯琰，告訴他自己現在要回去睡覺。
但她做不到。
她想，如果自己夠理智，其實應該跟他保持距離，只維持老同學的關系。
但他讓她不夠理智。
人可真是奇怪。
二十七歲竟然不如十七歲清醒。
十七歲可以舍得，二十七歲反倒舍不得。
她這麽胡思亂想著，忽然聽見鐘斯琰很肯定地開口：“他是你前男友吧。”
“嗯？”她一時沒反應過來。
“裝傻。”
噢，夏添反應過來了，他是在說尹崢。
“不是。”她說，“只是一個關系很好的學長，剛剛我說過了啊。”
“騙鬼呢。”
“沒騙你，我大一入校不久就認識他了，他是我們學校學生會的會長，也是英語社的社長，我是加入社團的時候認識他的。”
“然後呢？”
“然後，我們就一直是學長學妹的關系，並不是很熟，一直到那年的元旦迎新晚會。”
“晚會怎麽了？”
“那天的元旦迎新晚會，我本來有個獨唱表演，但是登臺前伴奏出了問題。”
“然後呢。”
“然後他就剛好出現，臨時救場，替我彈吉他伴奏，讓我那天晚上不至於出醜。”
“這麽剛好，伴奏是他搞壞的吧。”
“不是，是另一個追我被我拒絕的男生，對我懷恨在心，想報覆我讓我出醜。”
“哦，然後呢。”
“那天的表演很成功，我很感激他，後面特意請他吃飯表示謝意，就慢慢熟了起來。”
“熟到什麽地步。”
“很好的朋友。”
“彈個吉他而已，好到現在？”
“不是。”
“那是什麽。”
夏添沈默。
她似乎，沒有跟他講過自己家裏的事。
那些事並不光彩，她不想讓他知道。
但也不想讓他誤會。
“我們做過一段時間的兄妹。”
“兄妹？”
“嗯，我媽媽嫁給了他爸爸。”
這回輪到鐘斯琰沈默。
好一陣，他問：“什麽時候？”
“讀高三那年，不過到了大一暑假那陣我跟他才知道我們之間的關系。”
“哦。”
客廳裏又安靜下來。
夏添以為鐘斯琰只是無聊隨口問問，沒想到他又開了口：“那你倆就沒生出點兒除兄妹以外的感情？”
“除兄妹以外，就只是朋友。”
“男女之情呢？”
“沒。”
“哦。”
“你醒酒了嗎？”
“沒。”
“……好吧。”
“怎麽，想走了？”
“沒。”
“那你們也會跟親兄妹一樣親密？”
“當然不會，怎麽可能——”
話沒說完，夏添忽然記起來，確實也有過這麽一回，像鐘斯琰說的親兄妹這般親密。
那是她大三上學期臨近期末的時候。
那會兒蘇雨和尹嘯感情還很好，如膠似漆，她跟尹崢也如兄妹一般相處著。
臨近尹崢生日，蘇雨和尹嘯特意提前兩天就從清河趕到了渝寧，在學校附近的酒店定了家庭套房，說是要給尹崢慶祝生日。
當時的尹崢讀研一，追求他的人比從前只多不少，其中還有很多其他學校的女生。
那段時間她常在微信上聽他抱怨，有個外地的追求者追到學校裏，每天都要纏著他，打擾他的學習和生活，說什麽都沒用。
無奈之下，他只能告訴那個女生，他已經有了女朋友，是他很喜歡的人。
“你有女朋友了嗎？我怎麽不知道。”
“你當然不知道，因為我瞎扯的。”
“看來你是真的很煩了，那她怎麽說？”
“她說她不信，除非她親眼看見。”
“那怎麽辦？”
“小添，幫我個忙？”
“……假扮你女朋友？”
“聰明。”
“不太好吧，我們是兄妹。”
“假扮一下而已，明天我生日，中午跟我爸和蘇姨一起吃飯，下午咱倆去看電影，吃完晚飯去逛夜市，然後回酒店和我爸他們切蛋糕，你只需要走路時挽著我，幫我系下圍巾，看上去親密些，別的就沒了。”
“還是感覺有點……”
“我都要被她搞得神經衰弱了。”
“……好吧，我試試。”
她答應了尹崢的請求，在第二天他的生日時假扮他的女朋友，陪他一起看了下午場的電影，一起吃了晚飯，一起逛了夜市。
替他系圍巾，走路時挽著他，一起回酒店跟尹嘯和蘇雨分享他的生日蛋糕。
不算很難，也確實幫到了他。
沒兩天就聽他在電話裏很高興地與她分享：“終於走了，回頭請你吃飯。”
那其實不過是一個再小不過的插曲，夏添一直沒太放在心上，畢竟並沒什麽太親密的舉動，頂多就是看上去更像親兄妹了而已。
她早已把這件事拋諸腦後，只是這會兒特意回想才記了起來，沒什麽特別的。
“只有一次。”夏添如實回到，“那次他讓我假扮他女朋友趕走纏人的追求者。”
“然後呢，你怎麽做的？”
“他生日前兩天，叔叔他們特意到渝寧給他慶祝，在學校附近的酒店定了家庭套房。”
“那天中午我們四個人一起吃的午飯，下午我和他去看了電影，吃過晚飯後一起逛夜市，然後回酒店跟叔叔他們一起切蛋糕。”
“什麽時候。”
“大三上學期快期末的時候。”
“所以那天晚上是你們四個人住的？”
“對，家庭套房，不同的房間，第二天一早我就回學校準備期末考試了。”
鐘斯琰聽著，忽然笑了聲。
夏添有些莫名：“怎麽了？”
“沒什麽。”鐘斯琰閉著眼，唇角微微上揚，“就忽然挺想笑的。”
這困住他許多年的夢魘，那個渝寧忽然落雪的夜晚，他從來不敢想，只是誤會一場。
但它竟然確實是個實實在在的誤會。
像走錯的路，混亂的世界，都撥亂反正。
他頭一次真切地體會到那句話——
解鈴還須系鈴人。
他知道了那一晚背後的真相，在這個他喝得半醒半醉留下她的夜晚。
靠在她的肩頭，聞著她剛洗過澡後身上淡淡的西瓜清香，聽她訴說他想知道的過往。
夏添有些為難地開口：“鐘斯琰，你能……換一邊靠嗎，我這邊肩有點酸了。”
“哦。”
鐘斯琰立即離開她肩頭坐正。
夏添握住肩頭轉了轉胳膊，等到那陣酸痛勁兒過去，起身跟他交換位置。
沙發被他坐得熱熱的，剛坐下去她還有點不太自在，只能盡力忽略。
調整好坐姿以後，她才轉頭對他道：“好了，你靠吧。”
那模樣神情和語氣，認真得有些可愛。
鐘斯琰一瞬間覺得她才是那個爺們兒。
“你還挺帥的。”他說，然後靠了上去。
興許是受他這話影響，夏添低頭看著他靠在自己肩頭的腦袋，烏黑的發頂都透出點小鳥依人的錯覺，讓她保護欲突增。
等下就算累也不喊了，她想。
他剛剛醒來都忘了她為什麽會在這兒，看上去挺像是喝醉酒斷片，也不知道他明早醒來會不會忘記這次醒來後發生的事。
最好是繼續斷片吧。
她只想讓他醉了也能舒服點，但不必記得她。
“鐘斯琰，你喝醉酒會斷片吧？”
“怎麽了？”
“你剛剛不是都忘了我為什麽會出現在這兒，那你明天醒來，還會忘記今晚的事嗎？”
鐘斯琰並不清楚她想幹什麽，試探著選了個答案：“會吧。”
“哦。”夏添放心了，又覺得他這會兒好像過分清醒，“你現在醒酒了嗎？”
“沒呢。”
“還醉著嗎？”
“嗯。”
“但是你看上去好清醒，我問你什麽你都能回答，不像是喝醉了。”
夏添覺得很不可思議，但剛剛周引弦送他回來時確實說他醉了，而且說得挺嚴重。
周引弦看上去真不像是會瞎說的人。
“哦，我喝醉就這樣。”
“就是醉了看上去也挺像正常人嗎？”
“嗯。”
“那怎麽判斷醉沒醉？”
“頭暈就是醉了。”
“所以你頭還暈嗎？”
“暈呢。”
夏添頓了頓，真心感嘆：“你酒品真好，喝醉酒也不會瞎胡鬧，還能跟人聊天。”
鐘斯琰：“……嗯。”
又安靜了。
夏添沒話找話：“你這些年——”
鐘斯琰閉著眼：“嗯？”
反正他明早醒來也不記得，夏添膽量大了幾分：“談過幾次戀愛？”
鐘斯琰忽然又笑了：“啊？”
夏添重覆：“你談過幾次戀愛？”
“沒談過。”
意料之外的答案，夏添楞了下。
這些年秦姝從沒跟她提過鐘斯琰，回到南塔以後，她也從沒打聽過他的感情，也沒誰跟她八卦他的感情過往。
他這麽優秀，她以為他肯定談過。
“你一個女朋友都沒談過嗎？”
“不然呢？”
“你沒遇到過喜歡的嗎？”
“你是指什麽時候。”
“就這些年啊。”
“哪些？”
“高中畢業以後。”
“沒。”
“那……”夏添聲音漸漸小了，“高中畢業之前呢？”
“嗯。”
“嗯……是什麽意思？”
“有的意思。”
夏添沒再問了。
又安靜了會兒。
輪到鐘斯琰問她：“你呢？談過幾次。”
夏添垂眼：“也沒。”
鐘斯琰確認：“也沒談過？”
“嗯，沒談過。”
“之前在酒吧真心話大冒險，你不是說有喜歡的男生，怎麽沒談過？”
“……”
“問你話呢，不吭聲幾個意思。”
“感覺是不能談的關系。”
“怎麽，禁忌戀，不能談？難道你喜歡的男生是你那個學長哥哥？”
“不是。”
“師生戀？暗戀你老師？”
“……不是。”
“暗戀你學生，喜歡小鮮肉？”
“怎麽可能。”
“那有什麽不能談的。”
“感覺是沒可能的。”
“人家不喜歡你？”
“應該……喜歡吧。”
“那你在怕什麽。”
夏添垂眼，沒再說話。
鐘斯琰忽然離開她肩頭，坐正了，側身看她：“問你呢，你在怕什麽。”
夏添避而不答，屈起的雙腿放下，手往沙發上一撐就要起身離開：“我明天還要早起，現在要回去睡覺了，你也早點——”
“夏雙喜。”
鐘斯琰頓了下，看著她的背影。
“你只會逃避嗎？”
夏添頓時像被什麽釘在原地。
理智告訴她，應該拔腿就走，可她卻渾身都動彈不得，只能這麽聽著他的質問。
逃避嗎？
是吧，幼時她不懂為什麽爸爸媽媽都不愛自己，也不明白他們為什麽總是吵架，只能逃避這些問題不去好奇。
後來她被送到連山外婆家，她知道自己被爸爸媽媽拋棄了，卻逃避這個問題不想承認，只能自己騙自己他們遲早會去接她的。
她也不懂為什麽外婆家那幾個她叫表哥的人總是要欺負她，只能努力聽話不爭不搶，也從不敢與他們正面交鋒。
再後來，她終於被唯一疼愛她的奶奶接回家，度過一段幸福時光，卻突然有了個弟弟。
奶奶愛她，也愛弟弟，可她同樣逃避這個問題不敢承認，自我欺騙奶奶最愛她，因為只有她一直跟奶奶生活在一起。
直到後面，她連奶奶也沒有了。
那一天，她同樣逃避事實不敢面對，自欺欺人地想著奶奶只是睡著了，還會醒的。
然後她跟著姑姑到了寧陽，卻在那樣普通的一個夜晚被徐成驍改變了人生軌跡。
被學校勸退時，她也好想逃避現實，告訴自己這只是個噩夢，醒了就好了。
最後她到了南塔，在這裏度過了人生中少有的幸福時光，可離開時，卻不敢說聲再見。
她怕面對大家的好奇，不想讓人知道自己從小到大原來都生活得這麽不堪。
她以為逃離了這一切就好了，可是兜兜轉轉，這麽多年，她又回到了這裏。
這一次，她開始逃避自己的感情。
是，逃避是最沒用的東西。
它並不會讓爸爸媽媽多愛她一點，也不會讓表哥們不再欺負她，也不會讓奶奶不愛夏增，更不會讓她不被寧師附中勸退。
可是她也會難過的。
如果不是自我逃避，靠著那一點點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她也不知道，這樣灰暗的人生，要怎樣才能有活下去的勇氣和意義。
她從小就沒敢奢望過任何東西，那是被愛的人才擁有的權利。
她也以為自己足夠勇敢，這麽多年的顛沛流離她都走了過來，也努力奮鬥擁有了一份很穩定也能讓自己衣食無憂的體面工作。
可她還是個膽小鬼。
那些她從小到大所逃避的一切，並沒有隨著她的逃避和她的成長消失，而是變成如影隨形的陰影，讓她永遠逃不開自卑。
哪怕她現在工作體面，年輕漂亮，不會再捉襟見肘，面對任何場合都能自信從容，談吐大方得體，要給她說媒的人踏破門檻，追求她的人各有各的優秀也從沒斷過。
可他們都沒見過她的不堪。
他們見到的，只是一個她努力養出來的、偽裝得很好的自己。
一旦他們見識過她的不堪，意識到她有這樣會帶來無窮無盡麻煩的家庭，一定會對她敬而遠之，或者對她露出憐憫。
但她努力這麽多年，並不想要被憐憫。
她只想要平等的愛和尊重。
她有感覺到，自己的這種想法已經有點病態了，繼續這樣下去，可能會孤單一輩子。
可離鐘斯琰越近，對他生出的貪念越多，她內心深處的自卑就越來越難以控制。
她想，這可能是報應。
是對她做出回到南塔這個選擇的報應。
如果沒回到南塔，她不會這麽痛苦。
想要，卻不敢要。
“你在想什麽。”
不知何時，鐘斯琰起身站到了她跟前。
夏添擡頭看著他。
他這麽近，卻又那麽遠。
如果她有一個和諧美滿的家庭，或者她真的只是一個孤兒，哪怕貧窮到下頓就吃不起飯，她可能也會比現在多幾分勇敢。
“你沒醉，是不是。”
“醉了。”
“你騙人。”
“那你剛剛怎麽會相信？”
因為只要他說，她就會信。
“又不說話？”
“我想睡覺了。”
“可以啊，先解決完問題。”
“什麽問題？”
“剛剛為什麽要問我談過幾次戀愛？”
“隨便問問。”
鐘斯琰篤定道：“你喜歡我，是不是。”
夏添猛地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雖然他說過許多次這樣的話，可從前那些都是帶著開玩笑的語氣。
這是第一次，他這麽認真。
夏添別開臉：“不是。”
“騙鬼呢。”鐘斯琰擡起雙手捧著她的臉轉回來，不讓她逃避，“如果不喜歡，為什麽會對我的感情經歷感到好奇。”
他有雙特別好看的眼睛，夏添早已領略過這雙烏眸的深邃，卻還是在這一刻被他強勢控制的對視裏慌了神。
她看著他漆黑的眼珠，仿佛深不見底的黑洞，有無法抗拒的吸引力惹她沈溺。
理智跑沒了影，她像被他深情的眼睛催眠，順著他的話做了個愚蠢的回答。
“可你也問了我的感情經歷。”
“嗯，因為我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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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沒什麽照顧醉酒之人的經驗, 但夏添並不是第一次見人喝醉酒。
大多數時候，喝醉酒的人要麽大喊大叫發酒瘋，要麽安靜地睡覺, 雷打不動。
她以為鐘斯琰是後者。
乍然之間見他睜開眼, 她內心第一反應居然不是他在裝醉，而是——
他是不是要開始發酒瘋了？
她從沒見過鐘斯琰喝醉酒是什麽樣的, 腦海裏冒出來這個想法時, 鬼使神差地，伸手蓋在他睜開的眼睛上, 試圖給他洗腦。
“你喝醉了, 沒事，睡吧，別鬧。”
手心卻忽然一癢。
她感覺到他纖長的眼睫毛隨著眼睛一張一合的動作輕輕地掃在她手心, 整個人一激靈，飛快地收回手。
鐘斯琰仍舊睜著那雙烏黑漂亮的雙眸, 帶著一點喝過酒後的迷蒙，少了幾分銳氣。
他側躺著，與她面對面, 臉與臉之間離得很近, 靜靜地看著她, 並不說話。
夏添也不太清楚他這是什麽情況。
想了想, 試探著在他眼前揮了揮手。
寂靜室內驀地響起一聲很輕的嗤笑：“夏雙喜, 你是不是拿我當傻子。”
“……”
夏添整個人一頓：“你沒醉嗎？”
鐘斯琰輕聲反問：“你覺得呢？”
“……”
夏添沈默了會兒，拿著毛巾起身：“那如果你沒醉的話，我就先回去了。”
“……”鐘斯琰閉上眼, “我醉了。”
聽見他這話，夏添剛要轉向的腳停下, 低頭看他。他閉著眼，不覆剛剛清醒。
她重新在他身旁蹲下，輕聲叫他：“鐘斯琰？”
沒聲了。
夏添疑惑，難道醉酒也會“詐屍”嗎？
等了兩秒，鐘斯琰仍舊沒反應，她又叫了兩聲，順帶輕輕推了推他胳膊。
還是沒反應。
應該是真醉了。
夏添沒多想，拿著毛巾替他擦臉。
她還是第一次給男人擦臉，動作很輕地拂過他眉眼，再順著鼻梁往下，到嘴唇，下巴。
擦完一遍，輕輕呼出口氣，抓著他兩只手都擦過，再去洗手間清洗毛巾。
鐘斯琰睜開眼，擡手自己瞧了瞧，水跡剛幹，還殘留水的冷和她手指間的微涼餘溫。
他摸摸自己的臉，沒來得及回味，聽見再度響起的腳步聲，立即閉上眼。
夏添重新擰了一遍毛巾，彎腰給鐘斯琰再擦了一遍臉和手。這次動作就熟練許多，也很快，擦幹凈後又回了洗手間。
腳步聲漸遠，鐘斯琰這次沒再睜眼，只調整了下躺著的姿勢，安安靜靜地聽著。
不過幾十秒，腳步聲重新響起，很輕，漸漸靠近，在一室寂靜裏也不突兀。
他突然也體會到一個詞——
安全感。
原來安全感是這樣的。
她會離開，卻不會走遠，也會很快回到他身邊。
眼前的光線忽然一暗，腳步聲也停了。
鐘斯琰能感覺到，她立在他跟前。
沒有別的動靜，也許是在低頭看他。
確實如他所想。
夏添很少這麽光明正大地近距離盯著他看，全是因為這會兒他陷入“醉酒後的熟睡”，她才如此肆無忌憚，再沒有任何遮掩。
作為一個鄰居或者朋友，照顧醉酒的他到如此地步，她完全可以現在就離開。
但腳下像是生了銹，半天挪不動。
她就這麽看了也不知多久，久到她自己都覺得這樣很像個變態，像個癡漢。
但一想到他已經醉得沒有意識，她也就覺得自己這樣沒什麽關系。
反正只是看看他，又沒做什麽。
剛剛已經洗過澡，眼下除了睡覺也沒別的事，夏添直接順著沙發在地毯上坐下。
也許是夜太寂靜，令人生出無邊膽量。
她伸手扶住沙發，慢慢朝鐘斯琰靠近。
沙發寬大，他躺著仍留有一些空隙，她就這麽手臂交疊著擱在沙發邊緣，側頭枕在手臂上更近距離地看著他的眉眼和他的臉。
真的很像。
那年冬天，在倫敦見到的那張側臉。
是他嗎？
鐘斯琰手心出了層薄汗——
有那麽一瞬間，他以為夏添要親他。
但最後，她只是這麽與他臉對臉地趴著。
他聞到她剛洗過澡的淡淡西瓜香味，這麽多年，她身上一直是這樣的香味。
他聽見墻上壁鐘的指針又撥動了一格，聽見她清淺的呼吸聲就響在自己耳邊，聽見自己的心跳在荒野上跟隨風聲發出轟鳴。
但他什麽也看不見。
如果他可以在這時睜開眼睛，他想看看，此時她看著他的這雙眼睛裏，是怎樣的情緒。
他很好奇，此刻無人看見的這一隅，他有沒有住進她那雙看誰都清冷的眼睛。
就這麽過去許久，也許只是他覺得久。
再沒感覺到夏添有任何動作，也許她已經這麽趴著睡著了，鐘斯琰試探著睜開眼。
她沒睡。
猝不及防間，四目相對。
一時間，倆人大眼瞪小眼，都楞住了。
最後還是夏添先開的口：“鐘斯琰？”
鐘斯琰：“……”
夏添試探：“你……酒醒了嗎？”
鐘斯琰略一思索，應到：“半醒。”
“……”
那是醒了還是沒醒，醉著還是沒醉著？
夏添有些懵地看著他，連姿勢都忘了換。
“嘶……”
鐘斯琰眉心輕蹙，擡手揉了揉額頭：“頭疼，你怎麽在這兒？”
夏添立即坐正，眼睛一亮：“你什麽都不記得？”
鐘斯琰“嗯”了聲：“忘了。”
那真是太好了。
他沒發現自己剛剛那樣盯著他看就好。
夏添向他簡單解釋了兩句，還是那句話：“那你酒醒了的話，我就先回去了。”
她說著就要起身，側坐久了腿麻，撐著沙發想要站好，卻雙腿一軟往沙發上倒。
慌亂間手不知該往哪兒扶，好像按到什麽軟的東西，只聽見一聲悶哼，嚇得她更慌。
夏添手忙腳亂地穩住身形，一腳支地，一條腿半跪在沙發邊緣，一手扶著沙發靠背，另一只手——
按在鐘斯琰胸口。
“抱歉。”
夏添強裝淡定收回手，重新調整了姿勢。
她雙手都撐在沙發靠背上，腿還是麻木沒知覺，因此不能立即起身站好。
低頭一看，鐘斯琰就像躺在她身下，此刻望著她的那雙黑眸顯得他看上去很無辜。
他什麽也沒說，表情卻像是在問：“朋友，你這又是想搞哪一出？”
夏添只想找個地洞鉆進去。
剛剛為什麽要莫名其妙地看他那麽久？
夏添緩了緩，等腿上那陣麻勁過去，立即起身站好：“那我先走了。”
“你受人之托，就這麽走了？”
鐘斯琰從沙發上起身坐好，雙腿盤著，後背懶洋洋地往後一靠，微歪著頭看她。
夏添辯解：“你不是醒酒了嗎？”
鐘斯琰：“半醒。”
“半醒是什麽意思？”
“半醉的意思。”
“……”
鐘斯琰抄著雙手，下巴朝身側點了點：“坐唄，興許我等會兒就全醒了。”
夏添猶豫幾秒，在他身旁坐下。
沙發太寬，她脫了鞋往裏坐，背靠著沙發，雙膝並攏抱著。
因為他坐姿太隨意霸氣，這一側空位並不寬敞，倆人之間只隔著一個拳頭的距離。
倆人靜默著，誰也沒再開口。
無話可說，無事可做，夏添百無聊賴地打量起客廳的裝修和陳設。
倆人成為鄰居這麽久，其實她還是第一次來他這裏，以前從沒進來看過。
很冷淡的裝修風格，也很簡單。
很符合——
夏添正在出神，左側肩頭忽地一重。
柔軟的短發末梢輕輕貼著她的頸側，帶著一點很細微的癢意，也伴隨著一點酒香氣。
意識到那是什麽，她頓時脊背一僵，渾身都緊繃起來，半點也不敢動彈。
“鐘斯琰？”
她試探著小小聲地喊。
鐘斯琰閉眼靠在她肩頭，面色困倦，語氣也懶，像撒嬌般的呢喃：“頭暈。”
“是醉酒的緣故嗎？”
“嗯。”
夏添沈默。
他這醉酒，怎麽一陣一陣的。
一會兒清醒，一會兒又迷迷糊糊的。
倆人似乎從未這般親密過，雖然只是因為他醉酒才這樣靠著她的肩，夏添也不敢隨意亂動，雙手抱著膝蓋靠著沙發背坐得很端正。
鐘斯琰沒再出聲，像是又睡著了。
夏添悄悄偏頭想偷看，下頜卻劃過一抹滑膩的溫熱，像是人的肌膚。
她心下一驚，垂眼確認，才發現鐘斯琰不知何時靠在她肩上擡起了額頭，正睜眼看她。
四目相對的剎那，她心虛也心慌，像個偷窺的小賊，飛快地別開臉。
“你沒睡著啊。”
她這樣欲蓋彌彰，聲音卻底氣不足。
鐘斯琰在她肩頭很輕地蹭了兩下，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重新靠好，“嗯”了聲。
“睡不著。”
“為什麽睡不著。”
“沒洗澡，睡不著。”
“那你現在去洗。”
“頭暈，站不好。”
“……那怎麽辦。”
鐘斯琰打了個呵欠：“等會兒吧，等酒醒了再去洗，你陪我坐會兒。”
“好。”
就這麽安靜了會兒。
實在無聊，夏添在心裏回想明天的安排。
原定計劃裏，明天是要帶尹崢去南塔寺的，所以得早點起床，這會兒就應該睡了。
如果她狠心一點，就應該直接推開鐘斯琰，告訴他自己現在要回去睡覺。
但她做不到。
她想，如果自己夠理智，其實應該跟他保持距離，只維持老同學的關系。
但他讓她不夠理智。
人可真是奇怪。
二十七歲竟然不如十七歲清醒。
十七歲可以舍得，二十七歲反倒舍不得。
她這麽胡思亂想著，忽然聽見鐘斯琰很肯定地開口：“他是你前男友吧。”
“嗯？”她一時沒反應過來。
“裝傻。”
噢，夏添反應過來了，他是在說尹崢。
“不是。”她說，“只是一個關系很好的學長，剛剛我說過了啊。”
“騙鬼呢。”
“沒騙你，我大一入校不久就認識他了，他是我們學校學生會的會長，也是英語社的社長，我是加入社團的時候認識他的。”
“然後呢？”
“然後，我們就一直是學長學妹的關系，並不是很熟，一直到那年的元旦迎新晚會。”
“晚會怎麽了？”
“那天的元旦迎新晚會，我本來有個獨唱表演，但是登臺前伴奏出了問題。”
“然後呢。”
“然後他就剛好出現，臨時救場，替我彈吉他伴奏，讓我那天晚上不至於出醜。”
“這麽剛好，伴奏是他搞壞的吧。”
“不是，是另一個追我被我拒絕的男生，對我懷恨在心，想報覆我讓我出醜。”
“哦，然後呢。”
“那天的表演很成功，我很感激他，後面特意請他吃飯表示謝意，就慢慢熟了起來。”
“熟到什麽地步。”
“很好的朋友。”
“彈個吉他而已，好到現在？”
“不是。”
“那是什麽。”
夏添沈默。
她似乎，沒有跟他講過自己家裏的事。
那些事並不光彩，她不想讓他知道。
但也不想讓他誤會。
“我們做過一段時間的兄妹。”
“兄妹？”
“嗯，我媽媽嫁給了他爸爸。”
這回輪到鐘斯琰沈默。
好一陣，他問：“什麽時候？”
“讀高三那年，不過到了大一暑假那陣我跟他才知道我們之間的關系。”
“哦。”
客廳裏又安靜下來。
夏添以為鐘斯琰只是無聊隨口問問，沒想到他又開了口：“那你倆就沒生出點兒除兄妹以外的感情？”
“除兄妹以外，就只是朋友。”
“男女之情呢？”
“沒。”
“哦。”
“你醒酒了嗎？”
“沒。”
“……好吧。”
“怎麽，想走了？”
“沒。”
“那你們也會跟親兄妹一樣親密？”
“當然不會，怎麽可能——”
話沒說完，夏添忽然記起來，確實也有過這麽一回，像鐘斯琰說的親兄妹這般親密。
那是她大三上學期臨近期末的時候。
那會兒蘇雨和尹嘯感情還很好，如膠似漆，她跟尹崢也如兄妹一般相處著。
臨近尹崢生日，蘇雨和尹嘯特意提前兩天就從清河趕到了渝寧，在學校附近的酒店定了家庭套房，說是要給尹崢慶祝生日。
當時的尹崢讀研一，追求他的人比從前只多不少，其中還有很多其他學校的女生。
那段時間她常在微信上聽他抱怨，有個外地的追求者追到學校裏，每天都要纏著他，打擾他的學習和生活，說什麽都沒用。
無奈之下，他只能告訴那個女生，他已經有了女朋友，是他很喜歡的人。
“你有女朋友了嗎？我怎麽不知道。”
“你當然不知道，因為我瞎扯的。”
“看來你是真的很煩了，那她怎麽說？”
“她說她不信，除非她親眼看見。”
“那怎麽辦？”
“小添，幫我個忙？”
“……假扮你女朋友？”
“聰明。”
“不太好吧，我們是兄妹。”
“假扮一下而已，明天我生日，中午跟我爸和蘇姨一起吃飯，下午咱倆去看電影，吃完晚飯去逛夜市，然後回酒店和我爸他們切蛋糕，你只需要走路時挽著我，幫我系下圍巾，看上去親密些，別的就沒了。”
“還是感覺有點……”
“我都要被她搞得神經衰弱了。”
“……好吧，我試試。”
她答應了尹崢的請求，在第二天他的生日時假扮他的女朋友，陪他一起看了下午場的電影，一起吃了晚飯，一起逛了夜市。
替他系圍巾，走路時挽著他，一起回酒店跟尹嘯和蘇雨分享他的生日蛋糕。
不算很難，也確實幫到了他。
沒兩天就聽他在電話裏很高興地與她分享：“終於走了，回頭請你吃飯。”
那其實不過是一個再小不過的插曲，夏添一直沒太放在心上，畢竟並沒什麽太親密的舉動，頂多就是看上去更像親兄妹了而已。
她早已把這件事拋諸腦後，只是這會兒特意回想才記了起來，沒什麽特別的。
“只有一次。”夏添如實回到，“那次他讓我假扮他女朋友趕走纏人的追求者。”
“然後呢，你怎麽做的？”
“他生日前兩天，叔叔他們特意到渝寧給他慶祝，在學校附近的酒店定了家庭套房。”
“那天中午我們四個人一起吃的午飯，下午我和他去看了電影，吃過晚飯後一起逛夜市，然後回酒店跟叔叔他們一起切蛋糕。”
“什麽時候。”
“大三上學期快期末的時候。”
“所以那天晚上是你們四個人住的？”
“對，家庭套房，不同的房間，第二天一早我就回學校準備期末考試了。”
鐘斯琰聽著，忽然笑了聲。
夏添有些莫名：“怎麽了？”
“沒什麽。”鐘斯琰閉著眼，唇角微微上揚，“就忽然挺想笑的。”
這困住他許多年的夢魘，那個渝寧忽然落雪的夜晚，他從來不敢想，只是誤會一場。
但它竟然確實是個實實在在的誤會。
像走錯的路，混亂的世界，都撥亂反正。
他頭一次真切地體會到那句話——
解鈴還須系鈴人。
他知道了那一晚背後的真相，在這個他喝得半醒半醉留下她的夜晚。
靠在她的肩頭，聞著她剛洗過澡後身上淡淡的西瓜清香，聽她訴說他想知道的過往。
夏添有些為難地開口：“鐘斯琰，你能……換一邊靠嗎，我這邊肩有點酸了。”
“哦。”
鐘斯琰立即離開她肩頭坐正。
夏添握住肩頭轉了轉胳膊，等到那陣酸痛勁兒過去，起身跟他交換位置。
沙發被他坐得熱熱的，剛坐下去她還有點不太自在，只能盡力忽略。
調整好坐姿以後，她才轉頭對他道：“好了，你靠吧。”
那模樣神情和語氣，認真得有些可愛。
鐘斯琰一瞬間覺得她才是那個爺們兒。
“你還挺帥的。”他說，然後靠了上去。
興許是受他這話影響，夏添低頭看著他靠在自己肩頭的腦袋，烏黑的發頂都透出點小鳥依人的錯覺，讓她保護欲突增。
等下就算累也不喊了，她想。
他剛剛醒來都忘了她為什麽會在這兒，看上去挺像是喝醉酒斷片，也不知道他明早醒來會不會忘記這次醒來後發生的事。
最好是繼續斷片吧。
她只想讓他醉了也能舒服點，但不必記得她。
“鐘斯琰，你喝醉酒會斷片吧？”
“怎麽了？”
“你剛剛不是都忘了我為什麽會出現在這兒，那你明天醒來，還會忘記今晚的事嗎？”
鐘斯琰並不清楚她想幹什麽，試探著選了個答案：“會吧。”
“哦。”夏添放心了，又覺得他這會兒好像過分清醒，“你現在醒酒了嗎？”
“沒呢。”
“還醉著嗎？”
“嗯。”
“但是你看上去好清醒，我問你什麽你都能回答，不像是喝醉了。”
夏添覺得很不可思議，但剛剛周引弦送他回來時確實說他醉了，而且說得挺嚴重。
周引弦看上去真不像是會瞎說的人。
“哦，我喝醉就這樣。”
“就是醉了看上去也挺像正常人嗎？”
“嗯。”
“那怎麽判斷醉沒醉？”
“頭暈就是醉了。”
“所以你頭還暈嗎？”
“暈呢。”
夏添頓了頓，真心感嘆：“你酒品真好，喝醉酒也不會瞎胡鬧，還能跟人聊天。”
鐘斯琰：“……嗯。”
又安靜了。
夏添沒話找話：“你這些年——”
鐘斯琰閉著眼：“嗯？”
反正他明早醒來也不記得，夏添膽量大了幾分：“談過幾次戀愛？”
鐘斯琰忽然又笑了：“啊？”
夏添重覆：“你談過幾次戀愛？”
“沒談過。”
意料之外的答案，夏添楞了下。
這些年秦姝從沒跟她提過鐘斯琰，回到南塔以後，她也從沒打聽過他的感情，也沒誰跟她八卦他的感情過往。
他這麽優秀，她以為他肯定談過。
“你一個女朋友都沒談過嗎？”
“不然呢？”
“你沒遇到過喜歡的嗎？”
“你是指什麽時候。”
“就這些年啊。”
“哪些？”
“高中畢業以後。”
“沒。”
“那……”夏添聲音漸漸小了，“高中畢業之前呢？”
“嗯。”
“嗯……是什麽意思？”
“有的意思。”
夏添沒再問了。
又安靜了會兒。
輪到鐘斯琰問她：“你呢？談過幾次。”
夏添垂眼：“也沒。”
鐘斯琰確認：“也沒談過？”
“嗯，沒談過。”
“之前在酒吧真心話大冒險，你不是說有喜歡的男生，怎麽沒談過？”
“……”
“問你話呢，不吭聲幾個意思。”
“感覺是不能談的關系。”
“怎麽，禁忌戀，不能談？難道你喜歡的男生是你那個學長哥哥？”
“不是。”
“師生戀？暗戀你老師？”
“……不是。”
“暗戀你學生，喜歡小鮮肉？”
“怎麽可能。”
“那有什麽不能談的。”
“感覺是沒可能的。”
“人家不喜歡你？”
“應該……喜歡吧。”
“那你在怕什麽。”
夏添垂眼，沒再說話。
鐘斯琰忽然離開她肩頭，坐正了，側身看她：“問你呢，你在怕什麽。”
夏添避而不答，屈起的雙腿放下，手往沙發上一撐就要起身離開：“我明天還要早起，現在要回去睡覺了，你也早點——”
“夏雙喜。”
鐘斯琰頓了下，看著她的背影。
“你只會逃避嗎？”
夏添頓時像被什麽釘在原地。
理智告訴她，應該拔腿就走，可她卻渾身都動彈不得，只能這麽聽著他的質問。
逃避嗎？
是吧，幼時她不懂為什麽爸爸媽媽都不愛自己，也不明白他們為什麽總是吵架，只能逃避這些問題不去好奇。
後來她被送到連山外婆家，她知道自己被爸爸媽媽拋棄了，卻逃避這個問題不想承認，只能自己騙自己他們遲早會去接她的。
她也不懂為什麽外婆家那幾個她叫表哥的人總是要欺負她，只能努力聽話不爭不搶，也從不敢與他們正面交鋒。
再後來，她終於被唯一疼愛她的奶奶接回家，度過一段幸福時光，卻突然有了個弟弟。
奶奶愛她，也愛弟弟，可她同樣逃避這個問題不敢承認，自我欺騙奶奶最愛她，因為只有她一直跟奶奶生活在一起。
直到後面，她連奶奶也沒有了。
那一天，她同樣逃避事實不敢面對，自欺欺人地想著奶奶只是睡著了，還會醒的。
然後她跟著姑姑到了寧陽，卻在那樣普通的一個夜晚被徐成驍改變了人生軌跡。
被學校勸退時，她也好想逃避現實，告訴自己這只是個噩夢，醒了就好了。
最後她到了南塔，在這裏度過了人生中少有的幸福時光，可離開時，卻不敢說聲再見。
她怕面對大家的好奇，不想讓人知道自己從小到大原來都生活得這麽不堪。
她以為逃離了這一切就好了，可是兜兜轉轉，這麽多年，她又回到了這裏。
這一次，她開始逃避自己的感情。
是，逃避是最沒用的東西。
它並不會讓爸爸媽媽多愛她一點，也不會讓表哥們不再欺負她，也不會讓奶奶不愛夏增，更不會讓她不被寧師附中勸退。
可是她也會難過的。
如果不是自我逃避，靠著那一點點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她也不知道，這樣灰暗的人生，要怎樣才能有活下去的勇氣和意義。
她從小就沒敢奢望過任何東西，那是被愛的人才擁有的權利。
她也以為自己足夠勇敢，這麽多年的顛沛流離她都走了過來，也努力奮鬥擁有了一份很穩定也能讓自己衣食無憂的體面工作。
可她還是個膽小鬼。
那些她從小到大所逃避的一切，並沒有隨著她的逃避和她的成長消失，而是變成如影隨形的陰影，讓她永遠逃不開自卑。
哪怕她現在工作體面，年輕漂亮，不會再捉襟見肘，面對任何場合都能自信從容，談吐大方得體，要給她說媒的人踏破門檻，追求她的人各有各的優秀也從沒斷過。
可他們都沒見過她的不堪。
他們見到的，只是一個她努力養出來的、偽裝得很好的自己。
一旦他們見識過她的不堪，意識到她有這樣會帶來無窮無盡麻煩的家庭，一定會對她敬而遠之，或者對她露出憐憫。
但她努力這麽多年，並不想要被憐憫。
她只想要平等的愛和尊重。
她有感覺到，自己的這種想法已經有點病態了，繼續這樣下去，可能會孤單一輩子。
可離鐘斯琰越近，對他生出的貪念越多，她內心深處的自卑就越來越難以控制。
她想，這可能是報應。
是對她做出回到南塔這個選擇的報應。
如果沒回到南塔，她不會這麽痛苦。
想要，卻不敢要。
“你在想什麽。”
不知何時，鐘斯琰起身站到了她跟前。
夏添擡頭看著他。
他這麽近，卻又那麽遠。
如果她有一個和諧美滿的家庭，或者她真的只是一個孤兒，哪怕貧窮到下頓就吃不起飯，她可能也會比現在多幾分勇敢。
“你沒醉，是不是。”
“醉了。”
“你騙人。”
“那你剛剛怎麽會相信？”
因為只要他說，她就會信。
“又不說話？”
“我想睡覺了。”
“可以啊，先解決完問題。”
“什麽問題？”
“剛剛為什麽要問我談過幾次戀愛？”
“隨便問問。”
鐘斯琰篤定道：“你喜歡我，是不是。”
夏添猛地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雖然他說過許多次這樣的話，可從前那些都是帶著開玩笑的語氣。
這是第一次，他這麽認真。
夏添別開臉：“不是。”
“騙鬼呢。”鐘斯琰擡起雙手捧著她的臉轉回來，不讓她逃避，“如果不喜歡，為什麽會對我的感情經歷感到好奇。”
他有雙特別好看的眼睛，夏添早已領略過這雙烏眸的深邃，卻還是在這一刻被他強勢控制的對視裏慌了神。
她看著他漆黑的眼珠，仿佛深不見底的黑洞，有無法抗拒的吸引力惹她沈溺。
理智跑沒了影，她像被他深情的眼睛催眠，順著他的話做了個愚蠢的回答。
“可你也問了我的感情經歷。”
“嗯，因為我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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