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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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回答
陳舊的老式列車快速穿梭在暮色浸染的曠野, 轟鳴聲響，縱橫交錯的電線上鳥雀四散。
透明的玻璃車窗裏映出幾分擁擠車廂的昏暗燈火，列車員推著零食車艱難擠過狹窄擁堵的過道, 熟練地喊出口號：“泡面瓜子礦泉水, 來腳收一收，我過一下。”
小孩子們哭鬧著要買東西, 家長或勸或罵或忙著問價, 伴隨著三兩閑聊和中年男人打呼的聲音，小小的車廂裏沸反盈天。
夏添的座位靠窗, 旁邊是個身形壯碩的中年男人, 男人坐姿霸道，抄著手，兩條腿大岔開, 將她擠到貼著車廂壁坐著。
出門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夏添並不跟他計較。所幸她比較纖瘦，退讓之下倒也讓自己避免了與男人有任何肢體上的接觸。
手機早已關機，此刻便有些太得閑。
夏添偏頭看, 窗外夜色不停倒退, 城市的高樓大廈早已看不見, 只剩下亮著幾盞孤燈的寂靜鄉野, 偶爾火車穿過長長隧道, 便什麽都看不清，只剩下混沌悶響。
早時解放的欣喜激動已歸於平靜，無事可做之下, 她便不受控地回想起這十個月在南塔生活學習的點點滴滴。
從出生到現在，十七年裏, 她換了許多地方學習和生活，早已習慣分別。
不過十個月而已，甚至不如從前任何一次寄住學習的時間長久，實在不應該有多難忘。
可此刻，不過是一瞬靜默，回憶卻立刻洶湧，像是突如其來的漲潮，令人措手不及。
某種類似於難過的情緒終於、終於後知後覺、報覆似的湧上心頭。
其實也沒什麽吧。
夏添如此自我安慰著，卻在不知不覺間握住了書包上掛著的那顆海螺。
也許再過段時間，等到大學開學，大家結識了新的朋友，擁有了新的更加豐富美好的生活，自己就會慢慢被遺忘。
甚至，可能都不需要那麽久。
但沒關系。
這麽些年，她早已明白，自己一直都是可有可無並不重要的存在。
更何況，這次是她自己要放棄。
所以，她坦然地接受一切遺忘。
只要大家過得好，沒有因為她的不告而別而難過太久，她就覺得，一切都可以接受。
友情本就是階段性的東西，從小到大，她擁有過的所有友情，都並不長久。
這段友情，真誠熱烈，更勝以往。
是她不配擁有一份“永遠”。
夏添嘗試著，用“自己並不重要”這個長久以來的認知來減輕自己的負罪感。
但是，某種體會，卻比負罪感更洶湧。
那是一種難以宣之於口、也無法清楚明晰地描述的鈍痛，像是，麻醉劑藥效過後，痛覺慢慢變得清晰的過程。
可能……
夏添想，她終於不得不承認，有一個人，在她心裏，是與別人都不同的。
他出現在盛夏末尾的暴雨天，在晨霧中搖晃擁擠的公交車，在她考試失利時想要落淚的瞬間，在她心理陰影徐成驍突襲的夜晚，在她生日淩晨的飛鴻雪山，在她需要幫助的冬天，在淩晨天未明的海邊……
顛沛流離、孤苦無依的這些年，她第一次遇到這樣好的人。
永遠地與他分別，再無任何交集。
或許，才是這份痛苦的主要來源。
但是，她懂的，他們從來都不是一個世界的人，無論她離不離開，他們往後也不會再擁有比從前更好的時光。
斷在這裏，剛剛好。
未來是她期待已久的未來。
此刻雖萬千難過在心，她卻絕無後悔。
夏添無比確定，縱然時間倒退，她心有不舍，卻仍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她一定、一定會比過去的自己想象之中更勇敢、更堅定、更努力，往前走，絕不回頭。
她記得鐘斯琰對她所有的好。
這是她對他，最後的道別。
-
二月底，最後一場雪結束，南塔終於迎來2023年的早春，接連幾日都是艷陽高照。
總算是結束了上午的監考，馮媛伊打了個呵欠：“一起去吃飯嗎夏添。”
“不了。”夏添低頭整理收來的試卷，“昨晚沒睡好，有點困，我想回去睡覺。”
“說起來我也有點困。”馮媛伊說著又打了個呵欠，“不過我還是想先去吃飯。”
夏添沖她笑笑：“好，那你先去。”
馮媛伊親昵地摟了摟她：“好，那就拜托你去交一下卷子，我先走了啊！”
“好。”
馮媛伊是和夏添去年九月同一批入職南塔大學外國語學院的老師，年紀相仿，一個教日語一個教英語，日常相處還不錯。
夏添從不介意讓她偷點懶，自己去辦公室交了試卷，而後便直接往南校門方向走去。
南塔大學有兩個教師公寓小區，舊教師公寓已經有些年頭，裏面大多住著有資歷的老教授們，沒有多餘的房屋供給後面入職的教師。
新的教師公寓倒是還有空著的，但並不是免費提供給在職的教師入住，而是以比較優惠的價格出售給需要的教職員工。
去年夏添博士畢業後順利入職南塔大學，雖有一筆不菲的安家費，但實在不太舍得把所有的錢都投進去，便自己在校外租了個房子。
房子在南塔大學南校門外不遠處的老舊小區，離學校騎車不到十分鐘，雖然小區環境不如後面新建的小區好，但性價比還行。
最主要的是，離學校近，方便她隨時盡快回學校處理學生的事。
她現在兼任大一一個班的輔導員，雖然學校也在女生宿舍留了輔導員專用宿舍，可惜是雙人間，而她實在厭倦了宿舍生活。
南校門外就有共享電動車停放點，夏添隨便掃了一輛，輕車熟路地騎回去。
剛走到單元樓下，從天而降一花盆，堪堪從她面前擦過，掉在地上摔得稀爛。
“砰！”的一聲，夏添嚇得心裏猛地一顫，瞬間困意全無。
她驚魂甫定地往後退了兩步，擡頭一瞧，樓上又接著砸下來一個矮凳。
緊跟著響起的，是中年男女在陽臺上爆發的激烈爭吵，女人帶著哭腔的聲嘶力竭中夾雜著男人憤怒的吼叫。
哦，是她樓上那對中年夫妻。
那就不奇怪了。
所幸自己並沒有受傷，夏添也就懶得計較，打算從一旁繞回去。
剛邁開腳，那對夫妻又砸下來一個酒杯。
事出突然，她沒有剛剛那般好運，緊急避讓之下不小心崴了腳。
夏添倒吸一口涼氣，蝕骨鉆心的疼痛瞬間密密麻麻地從右腳腳踝的位置泛起來。
原本別人家的家務事與她無關，她也並不想看什麽好戲，但這般傷及無辜，她倒也不是半點兒沒有脾氣，肯吃這啞巴虧。
高空拋物？
夏添強忍疼痛，掏出手機報了警。
警察來得很快，那對夫妻的爭吵都還沒結束，甚至越來越激烈。
夏添將事情簡單陳述，警察順著她的話擡頭一看，那對夫妻還沒發現事情嚴重性，甚至在打鬥中又丟了掃把下來。
如此一來，便不用夏添再做什麽指證。
恰好是午飯時間，樓上樓下的居民都端著飯碗靠在陽臺看戲，更有甚者，跑到跟前圍觀起哄，替夏添打抱不平。
那對夫妻的爭吵終於被迫停止，警察押著兩人下樓時，夏添正好扶著樓梯扶手艱難上樓，擦肩而過時被男人惡狠狠地瞪了一眼。
夏添輕輕皺眉。
這男人，看起來真像是要吃人。
-
去年搬進這裏的出租房後，夏添特意買了個醫藥箱，準備了一些家庭常用藥放進去，裏面就有治扭傷的雲南白藥噴霧劑。
沒想到真有派上用場的時候。
夏添在沙發跟前的地毯上坐下，從茶幾下拿出醫藥箱，查看噴霧劑的使用說明。
上面寫著噴霧劑使用過後還需要手揉，為了更方便動作，她只好把腳踝上的紅繩取下。
一通折騰下來，她已經沒了做飯的心思，也沒什麽胃口，忍著疼痛去睡覺。
這一覺夏添自然仍舊睡得不好。
迷糊中，她莫名想起久遠的小時候，夏成剛和蘇雨離婚之前，似乎也總是在爭吵。
而後，她的夢境變得混亂起來。
從噩夢裏驚醒時，已經下午三點半。
夏添摸了摸額頭，全是汗。
也不知道是不是做了不太好的夢的緣故，心跳有些快，夏添拍了拍起伏不定的胸口，腳踝處的疼痛隨著她的醒來而漸漸變得清晰。
窗外原本艷陽高照的天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烏雲蔽日，天色昏暗，看上去像是要下雨。
夏添下床喝了一大杯水，仍舊沒什麽食欲，而且渾身汗涔涔的不舒服。
早前幾天天氣轉暖，她把冬天的衣服收了些，睡衣也一並收了起來，準備去洗澡，才發現除了今早剛洗了晾在陽臺的睡衣之外，衣櫃裏只留了一條睡裙換洗。
今天好像又沒那麽熱，可能還會冷。
但夏添也懶得再去衣櫃裏翻找，拿了睡裙進浴室，在水聲中從浴室高高的通風窗戶裏瞥見昏暗的天空中閃過兩道閃電。
手機來電鈴聲是在她洗完澡打開浴室門準備出來的那一刻響起來的。
電話那端的女生哭腔明顯，語氣焦急：“夏導！不好了！林凜她、她、她……”
夏添立即繃緊神經，卻不敢亂了陣腳，溫聲安慰道：“你慢慢說，別著急，我在。”
興許是她的安慰起了作用，女生終於把話說完整：“林凜她好像要流.產了！”
“？”夏添腦袋空白了一瞬，下一秒卻不得不強迫自己立刻冷靜下來，“你們現在在哪兒？叫救護車了嗎？我馬上過去。”
“叫、叫了！但是……”
“別但是，你們在哪兒？”
“宿舍，我們在宿舍！”
“好，你先照顧好她，我馬上過來。”
掛斷電話，夏添甚至連衣服也來不及換，只隨手從一旁拽了件外套披上，除了手機和鑰匙，別的什麽都顧不上拿，急匆匆出門。
-
林凜是大三的學生，原本並不歸夏添管，只是這學期她們班輔導員懷孕休產假，所以才讓夏添暫代一下輔導員的位置。
夏添也沒想到，自己接手這個班還不到一個月，居然就能遇上這麽大的事。
所幸出門順利打到車，趕到林凜宿舍樓下前後不到十分鐘，沒耽誤太久。
夏添忍著腳疼小跑上樓，剛剛打電話的女生程宜早就打開門探頭候著，一見到她幾乎要哭出來，立刻揚聲揮手：“夏導！”
見女生如此模樣，夏添心裏一沈，顧不上腳上疼痛加劇，即刻跑過去查看情況。
林凜捂著小腹躺在床上，臉色一片蒼白，虛弱出聲：“夏導，好疼……”
夏添緊緊握住她的手，溫聲安慰：“沒事，救護車很快就來了，我送你去醫院。”
話音剛落，救護車的聲音便響了起來。
-
南塔明心醫院是南塔大學下屬醫院，也是南塔最頂尖的醫院，不僅擁有豐富優渥的醫務資源，更有招牌心外科享譽全國。
下午四點，緊閉的手術室大門終於打開。
醫護人員剛推著尚未完全清醒的病人出來，一直在外焦急等候的病人家屬便立刻沖上去詢問手術情況。
醫護人員微笑：“病人手術很成功。”
得到肯定的答覆，幾人終於放下心來，幾乎要激動得熱淚盈眶，不停地說著謝謝。
他們是從別的醫院轉院過來的，之前那家醫院的主治醫生坦言病人的手術難度極大，推薦他們轉院到這裏尋求幫助。
情況緊急，幾人托了關系跑前跑後，好不容易掛到了傳聞中很厲害的心外科醫生的號，卻沒想到對方是個只有二十幾歲的年輕人。
更沒想到，這位看上去極其帥氣的年輕醫生，在看過病人的病歷以後，很快便通過新一輪的診斷安排了這臺手術。
手術進行的這幾個小時，幾人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卻也仍舊帶著一絲美好期盼。
直至此刻，終於聽見這一聲天籟。
好像死裏逃生過一回。
“鐘醫生！”
眼尖的病人家屬在看見鐘斯琰從手術室裏出來的一瞬間立刻沖了上去，雙腿一軟就要給他跪下。
鐘斯琰眼疾手快地將他扶住。
男人剛剛就要流下來的眼淚終於在此刻落下，喜極而泣地哽咽：“謝謝……謝謝你。”
這種場面鐘斯琰不是第一次見，已經能坦然自如地應對：“這是我們我應該做的。”
隨後又在病人家屬的追問下簡單介紹了病人手術的基本情況，以及後續療養恢覆需要註意的問題，才總算從幾人的圍困中脫身。
這是他今天最後一臺手術，告別幾人後，他便回了自己的診室。
剛剛坐下，蘇常青打電話過來，問他在不在診室：“給你燉了湯，我現在過來？”
鐘斯琰一聽他講話就煩：“滾。”
“嘖，不識好人心。這不是聽說你下午有臺手術，好像還挺難的？燉點湯給你補補。”
“有屁趕緊放，沒功夫搭理你。”
“得得得，不跟你瞎扯了。”蘇常青嘆氣，“徐雯又生我氣了，等會兒你幫我把湯給她送過去一下唄，她不肯見我。”
“……”
果然，天天就這點兒屁事。
鐘斯琰直接將電話掛斷。
蘇常青毫不介懷，立刻又打過來：“幹嘛啊，這就給我掛了？幫我送一下唄。”
“自己送。”
“求你了，幫哥這一回，哥平常也不求你是不是，你就給哥一個面子。”
鐘斯琰不耐：“你求我的還少？”
蘇常青頓時語塞：“……”
好像也是吧。
去國外讀書那會兒，求他幫忙照顧妹妹，現在回國工作了，還得求他幫忙哄女朋友。
蘇常青厚臉皮道：“那哥再求你一回。”
“……？”
“求你了，好哥哥。”
“……別他媽惡心我。”
蘇常青最大的優點就是持之以恒，厚顏無恥軟磨硬泡，終於磨到鐘斯琰答應。
他的手藝是在國外練出來的，燉湯味道一絕，可惜鐘斯琰剛下手術，胃口欠佳，對他送來的湯連蓋子都懶得打開。
眼見鐘斯琰已經看了半小時病歷，對他和他的湯不聞不問，坐在椅子上穩如泰山，蘇常青急了：“餵，湯都要冷了。”
沒得到半點回應。
蘇常青又道：“你今天的手術已經結束了，可以休息了吧，還要加班？”
鐘斯琰閉了閉眼，從病歷裏擡頭睨他。
“能不能閉嘴？嗯？”
“你現在就幫我送我現在就閉嘴。”
“半小時，等不了就帶著你的湯一起滾。”
“成交！”
-
蘇常青的女朋友徐雯在婦產科，鐘斯琰平常不太來這邊，幾乎每次來都是為了蘇常青。
談戀愛的人都有神經病，時不時就要吵架冷戰，一到這時候蘇常青就總來煩他。
鐘斯琰現在聽他說話都煩。
提著湯一路上下電梯，穿過醫院裏的擁擠人群，總算到了婦產科。
徐雯正在回應病人的咨詢，鐘斯琰慢條斯理地走過去，把保溫桶往她旁邊一放。
“給你的。”
徐雯瞥了保溫桶一眼，回答完病人最後一個問題，擡頭看他：“他讓你送的？”
“嗯。”
“我不要他的東西，你拿回去還他。”
“愛要不要，不要丟垃圾桶。”
鐘斯琰懶得再說一個字，轉身就要離開。
“你等下！”徐雯叫住他。
鐘斯琰雙手插兜，懶洋洋停下：“放。”
“你告訴他，我跟他徹底完了！”
“呵。”
神經病情侶。
鐘斯琰冷笑了聲，沒理她，走了。
剛下電梯，蘇常青就打了電話過來，鐘斯琰掏出手機直接掛斷，順便將他拉入黑名單。
手機來電鈴聲又響了起來。
這回是潘明武。
鐘斯琰瞥見備註，戴上耳機劃到接聽。
潘明武還是一如既往的大嗓門：“斯琰，明天你是不是休假？出來玩！”
嘖。
鐘斯琰默默調小音量，低頭在手機上翻看後面幾天的工作安排：“再看吧。”
正說著話，身旁有人匆匆跑過，掠起一陣帶著淡淡西瓜清甜香味的涼風，順著空氣無聲無息卻又強勢地鉆入他的鼻間。
“轟——”
三月早春的天，突然炸響一聲驚雷。
像是，命運在這一刻突然又撥弄了弦音。
而後，普魯斯特效應替他開啟了回憶——
盛夏末尾的暴雨天，潮濕的空氣，西瓜汁水清甜的香味裏，他遇見一個女孩兒。
鐘斯琰忽地頓住，連呼吸也變得緩慢而輕，只剩下突然加快的心跳在荒野轟鳴。
“斯琰？斯琰？人呢？怎麽不說話了？”
電話那端的潘明武還在說些什麽，鐘斯琰已完全聽不清，整個人不受控地緩緩轉身，擡頭。
而後，緩慢上升的扶手電梯裏，那道熟悉中夾雜陌生的背影，就這麽，就這麽——
霸道地，占據他眼睛。
-
來學校的的是明心醫院的救護車，夏添作為林凜的輔導員也陪同上了車。
雖然從前讀研讀博時就已經在帶學弟學妹們讀書，平時也負責一些輔導員的工作，但夏添還是頭一次作為一個老師來處理這種事。
著急中也有一些混亂擔憂，夏添樓上樓下跑前跑後奔忙了許久，才總算是聽見林凜的情況暫時穩定下來這個消息。
目前林凜懷孕不足三月，先兆流產。
眼下她這胎已經十分危險，一不小心隨時都會有流產的可能，需要住院保胎。
如果要做流產手術，那就盡快。
夏添詢問了林凜的意願，得知她想將這個孩子保下來，便到一樓去替她辦入院手續。
腦子裏太多事，她已完全忽略腳踝處的疼痛，領了入院單就往樓上跑。
林凜進的是急診，此時已經轉到婦產科，夏添將她送進病房安排好後又返回二樓去找她現在的責任醫生了解一些她現在住院保胎需要註意的事項。
門開著，夏添輕輕叩響：“徐醫生——”
徐雯應聲擡頭，微笑著示意她進去：“林凜的家屬是吧？”
……
興許是快要來例假的緣故，咨詢完從徐雯的診室裏出來時，腰腹有些酸痛。
夏添一邊微微挺身捶著後腰，一邊低頭看著手裏剛剛徐雯開給她的單子。
對面有人急匆匆相向而行，她避讓不及，右肩連著胳膊被人輕輕一撞，手裏的註意事項單飛了出去。
也就是在這個瞬間——
“夏雙喜。”
像許多飄渺的夢裏，她聽見的那一聲喊。
夏添恍惚了一瞬，側身回頭。
而後，在飛舞的塵埃裏，潔白的燈光下，她看見長廊盡頭窗邊的那個人——
鐘斯琰。
多年未見，他果然踐行了他要學醫的諾言，一身白大褂扣得整齊，靠著墻看她，整個人意興闌珊。
記憶裏才貌雙絕的閃光少年，如今身穿救死扶傷的白大褂，褪去從前少年的清瘦，增添了幾分成熟的沈穩。
唯一不變的，是深邃眉眼間總也掩不住的桀驁不羈。
時光不如昨，他比從前更耀眼。
夏添沈默著，沈默著與他隔空對視。
外面好像在下雨，劈劈啪啪地響著。
一如他們初見那一天，也是好大的雨。
人群來來往往，匆匆掠過，像被模糊掉的虛影，像電影裏常說的，穿插在他們分別多年的時光裏匆匆流逝的歲月。
這是他們分開的第十年。
可能因為從前分別時，她膽小懦弱，不敢當面親口對他說一聲再見。
所以，此刻，多年後重逢，她也失去資格和立場，微笑著對他說一句——
“好久不見。”
恍惚中，夏添聽見打了聲雷。
而後，像是寂靜被按下暫停鍵。
鐘斯琰倚在窗邊，微微偏頭看著她，開口打破了他們之間無聲的對視。
“一個人來產檢？”
啊？
夏添下意識解釋：“我只是——”
“那狗男人不陪你？”
“……”
她倒也挺想知道，那狗男人是誰。
事情太覆雜，夏添無從解釋。
她沈默著，鐘斯琰垂眸看向她右腳腳踝，那裏已沒了他送的紅繩，看上去有一些紅腫。
“怎麽回事兒？”
夏添順著他的視線低頭看，卻率先看見自己裸.露在外的小腿，以及，不合時宜的睡裙。
哦。
她終於記起，自己剛洗完澡就跑了出來，頭發亂糟糟的沒吹幹，衣服也沒來得及換，甚至腳上穿著的，還是洗澡專用的涼拖鞋。
好像有點狼狽。
她想。
也許應該解釋：“我——”
“夏導！”
不等她說完，程宜提著東西跑了過來。
程宜跟林凜平日關系最是要好，聽說林凜要住院以後，便立即自告奮勇地趕來陪護。
夏添恍然間回過神來，自己還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於是迅速撿起地上掉落的註意事項單與程宜轉身匆匆離開。
直到過了樓梯拐角，她才記起——
好像，又忘了和鐘斯琰告別。
鐘斯琰倚在窗邊，靜靜地看著她離開。
看著她依舊匆匆地沒有和他說一聲再見，看著她裸.露在外的腳踝空空如也再也沒了他送的那條紅繩，看著她將他拋諸腦後完全不在意，看著她為別人生兒育女卻要獨自做產檢累到捶腰。
他就這麽看著，好像也只能這麽看著，直至再也看不見她。
而後，他轉過身，沈默地，沈默地看著窗外昏暗的暮色、瓢潑的雨天。
依稀地，他記起自己口袋裏有一盒煙。
他摸索著，掏出來，從煙盒裏抽出一支。
還是那支他用了很多年、已經有些陳舊的銀色打火機，握在他修長的手裏像藝術品。
他咬著煙，偏頭要點，才想起這是在醫院，於是松了點火的手，低頭自嘲地笑了下。
這支沒能點燃的煙重新回到他的指尖，白色的煙盒被擱到窗臺他的手邊。
那是南塔的香煙市場上沒有的一種煙，卻成為了他人生中，購買的第一款，也是唯一一款香煙——
雙喜春天。
這麽、這麽多年。
終於，終於——
他與雙喜，重逢在分開第十年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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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明的玻璃車窗裏映出幾分擁擠車廂的昏暗燈火，列車員推著零食車艱難擠過狹窄擁堵的過道, 熟練地喊出口號：“泡面瓜子礦泉水, 來腳收一收，我過一下。”
小孩子們哭鬧著要買東西, 家長或勸或罵或忙著問價, 伴隨著三兩閑聊和中年男人打呼的聲音，小小的車廂裏沸反盈天。
夏添的座位靠窗, 旁邊是個身形壯碩的中年男人, 男人坐姿霸道，抄著手，兩條腿大岔開, 將她擠到貼著車廂壁坐著。
出門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夏添並不跟他計較。所幸她比較纖瘦，退讓之下倒也讓自己避免了與男人有任何肢體上的接觸。
手機早已關機，此刻便有些太得閑。
夏添偏頭看, 窗外夜色不停倒退, 城市的高樓大廈早已看不見, 只剩下亮著幾盞孤燈的寂靜鄉野, 偶爾火車穿過長長隧道, 便什麽都看不清，只剩下混沌悶響。
早時解放的欣喜激動已歸於平靜，無事可做之下, 她便不受控地回想起這十個月在南塔生活學習的點點滴滴。
從出生到現在，十七年裏, 她換了許多地方學習和生活，早已習慣分別。
不過十個月而已，甚至不如從前任何一次寄住學習的時間長久，實在不應該有多難忘。
可此刻，不過是一瞬靜默，回憶卻立刻洶湧，像是突如其來的漲潮，令人措手不及。
某種類似於難過的情緒終於、終於後知後覺、報覆似的湧上心頭。
其實也沒什麽吧。
夏添如此自我安慰著，卻在不知不覺間握住了書包上掛著的那顆海螺。
也許再過段時間，等到大學開學，大家結識了新的朋友，擁有了新的更加豐富美好的生活，自己就會慢慢被遺忘。
甚至，可能都不需要那麽久。
但沒關系。
這麽些年，她早已明白，自己一直都是可有可無並不重要的存在。
更何況，這次是她自己要放棄。
所以，她坦然地接受一切遺忘。
只要大家過得好，沒有因為她的不告而別而難過太久，她就覺得，一切都可以接受。
友情本就是階段性的東西，從小到大，她擁有過的所有友情，都並不長久。
這段友情，真誠熱烈，更勝以往。
是她不配擁有一份“永遠”。
夏添嘗試著，用“自己並不重要”這個長久以來的認知來減輕自己的負罪感。
但是，某種體會，卻比負罪感更洶湧。
那是一種難以宣之於口、也無法清楚明晰地描述的鈍痛，像是，麻醉劑藥效過後，痛覺慢慢變得清晰的過程。
可能……
夏添想，她終於不得不承認，有一個人，在她心裏，是與別人都不同的。
他出現在盛夏末尾的暴雨天，在晨霧中搖晃擁擠的公交車，在她考試失利時想要落淚的瞬間，在她心理陰影徐成驍突襲的夜晚，在她生日淩晨的飛鴻雪山，在她需要幫助的冬天，在淩晨天未明的海邊……
顛沛流離、孤苦無依的這些年，她第一次遇到這樣好的人。
永遠地與他分別，再無任何交集。
或許，才是這份痛苦的主要來源。
但是，她懂的，他們從來都不是一個世界的人，無論她離不離開，他們往後也不會再擁有比從前更好的時光。
斷在這裏，剛剛好。
未來是她期待已久的未來。
此刻雖萬千難過在心，她卻絕無後悔。
夏添無比確定，縱然時間倒退，她心有不舍，卻仍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她一定、一定會比過去的自己想象之中更勇敢、更堅定、更努力，往前走，絕不回頭。
她記得鐘斯琰對她所有的好。
這是她對他，最後的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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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底，最後一場雪結束，南塔終於迎來2023年的早春，接連幾日都是艷陽高照。
總算是結束了上午的監考，馮媛伊打了個呵欠：“一起去吃飯嗎夏添。”
“不了。”夏添低頭整理收來的試卷，“昨晚沒睡好，有點困，我想回去睡覺。”
“說起來我也有點困。”馮媛伊說著又打了個呵欠，“不過我還是想先去吃飯。”
夏添沖她笑笑：“好，那你先去。”
馮媛伊親昵地摟了摟她：“好，那就拜托你去交一下卷子，我先走了啊！”
“好。”
馮媛伊是和夏添去年九月同一批入職南塔大學外國語學院的老師，年紀相仿，一個教日語一個教英語，日常相處還不錯。
夏添從不介意讓她偷點懶，自己去辦公室交了試卷，而後便直接往南校門方向走去。
南塔大學有兩個教師公寓小區，舊教師公寓已經有些年頭，裏面大多住著有資歷的老教授們，沒有多餘的房屋供給後面入職的教師。
新的教師公寓倒是還有空著的，但並不是免費提供給在職的教師入住，而是以比較優惠的價格出售給需要的教職員工。
去年夏添博士畢業後順利入職南塔大學，雖有一筆不菲的安家費，但實在不太舍得把所有的錢都投進去，便自己在校外租了個房子。
房子在南塔大學南校門外不遠處的老舊小區，離學校騎車不到十分鐘，雖然小區環境不如後面新建的小區好，但性價比還行。
最主要的是，離學校近，方便她隨時盡快回學校處理學生的事。
她現在兼任大一一個班的輔導員，雖然學校也在女生宿舍留了輔導員專用宿舍，可惜是雙人間，而她實在厭倦了宿舍生活。
南校門外就有共享電動車停放點，夏添隨便掃了一輛，輕車熟路地騎回去。
剛走到單元樓下，從天而降一花盆，堪堪從她面前擦過，掉在地上摔得稀爛。
“砰！”的一聲，夏添嚇得心裏猛地一顫，瞬間困意全無。
她驚魂甫定地往後退了兩步，擡頭一瞧，樓上又接著砸下來一個矮凳。
緊跟著響起的，是中年男女在陽臺上爆發的激烈爭吵，女人帶著哭腔的聲嘶力竭中夾雜著男人憤怒的吼叫。
哦，是她樓上那對中年夫妻。
那就不奇怪了。
所幸自己並沒有受傷，夏添也就懶得計較，打算從一旁繞回去。
剛邁開腳，那對夫妻又砸下來一個酒杯。
事出突然，她沒有剛剛那般好運，緊急避讓之下不小心崴了腳。
夏添倒吸一口涼氣，蝕骨鉆心的疼痛瞬間密密麻麻地從右腳腳踝的位置泛起來。
原本別人家的家務事與她無關，她也並不想看什麽好戲，但這般傷及無辜，她倒也不是半點兒沒有脾氣，肯吃這啞巴虧。
高空拋物？
夏添強忍疼痛，掏出手機報了警。
警察來得很快，那對夫妻的爭吵都還沒結束，甚至越來越激烈。
夏添將事情簡單陳述，警察順著她的話擡頭一看，那對夫妻還沒發現事情嚴重性，甚至在打鬥中又丟了掃把下來。
如此一來，便不用夏添再做什麽指證。
恰好是午飯時間，樓上樓下的居民都端著飯碗靠在陽臺看戲，更有甚者，跑到跟前圍觀起哄，替夏添打抱不平。
那對夫妻的爭吵終於被迫停止，警察押著兩人下樓時，夏添正好扶著樓梯扶手艱難上樓，擦肩而過時被男人惡狠狠地瞪了一眼。
夏添輕輕皺眉。
這男人，看起來真像是要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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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搬進這裏的出租房後，夏添特意買了個醫藥箱，準備了一些家庭常用藥放進去，裏面就有治扭傷的雲南白藥噴霧劑。
沒想到真有派上用場的時候。
夏添在沙發跟前的地毯上坐下，從茶幾下拿出醫藥箱，查看噴霧劑的使用說明。
上面寫著噴霧劑使用過後還需要手揉，為了更方便動作，她只好把腳踝上的紅繩取下。
一通折騰下來，她已經沒了做飯的心思，也沒什麽胃口，忍著疼痛去睡覺。
這一覺夏添自然仍舊睡得不好。
迷糊中，她莫名想起久遠的小時候，夏成剛和蘇雨離婚之前，似乎也總是在爭吵。
而後，她的夢境變得混亂起來。
從噩夢裏驚醒時，已經下午三點半。
夏添摸了摸額頭，全是汗。
也不知道是不是做了不太好的夢的緣故，心跳有些快，夏添拍了拍起伏不定的胸口，腳踝處的疼痛隨著她的醒來而漸漸變得清晰。
窗外原本艷陽高照的天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烏雲蔽日，天色昏暗，看上去像是要下雨。
夏添下床喝了一大杯水，仍舊沒什麽食欲，而且渾身汗涔涔的不舒服。
早前幾天天氣轉暖，她把冬天的衣服收了些，睡衣也一並收了起來，準備去洗澡，才發現除了今早剛洗了晾在陽臺的睡衣之外，衣櫃裏只留了一條睡裙換洗。
今天好像又沒那麽熱，可能還會冷。
但夏添也懶得再去衣櫃裏翻找，拿了睡裙進浴室，在水聲中從浴室高高的通風窗戶裏瞥見昏暗的天空中閃過兩道閃電。
手機來電鈴聲是在她洗完澡打開浴室門準備出來的那一刻響起來的。
電話那端的女生哭腔明顯，語氣焦急：“夏導！不好了！林凜她、她、她……”
夏添立即繃緊神經，卻不敢亂了陣腳，溫聲安慰道：“你慢慢說，別著急，我在。”
興許是她的安慰起了作用，女生終於把話說完整：“林凜她好像要流.產了！”
“？”夏添腦袋空白了一瞬，下一秒卻不得不強迫自己立刻冷靜下來，“你們現在在哪兒？叫救護車了嗎？我馬上過去。”
“叫、叫了！但是……”
“別但是，你們在哪兒？”
“宿舍，我們在宿舍！”
“好，你先照顧好她，我馬上過來。”
掛斷電話，夏添甚至連衣服也來不及換，只隨手從一旁拽了件外套披上，除了手機和鑰匙，別的什麽都顧不上拿，急匆匆出門。
-
林凜是大三的學生，原本並不歸夏添管，只是這學期她們班輔導員懷孕休產假，所以才讓夏添暫代一下輔導員的位置。
夏添也沒想到，自己接手這個班還不到一個月，居然就能遇上這麽大的事。
所幸出門順利打到車，趕到林凜宿舍樓下前後不到十分鐘，沒耽誤太久。
夏添忍著腳疼小跑上樓，剛剛打電話的女生程宜早就打開門探頭候著，一見到她幾乎要哭出來，立刻揚聲揮手：“夏導！”
見女生如此模樣，夏添心裏一沈，顧不上腳上疼痛加劇，即刻跑過去查看情況。
林凜捂著小腹躺在床上，臉色一片蒼白，虛弱出聲：“夏導，好疼……”
夏添緊緊握住她的手，溫聲安慰：“沒事，救護車很快就來了，我送你去醫院。”
話音剛落，救護車的聲音便響了起來。
-
南塔明心醫院是南塔大學下屬醫院，也是南塔最頂尖的醫院，不僅擁有豐富優渥的醫務資源，更有招牌心外科享譽全國。
下午四點，緊閉的手術室大門終於打開。
醫護人員剛推著尚未完全清醒的病人出來，一直在外焦急等候的病人家屬便立刻沖上去詢問手術情況。
醫護人員微笑：“病人手術很成功。”
得到肯定的答覆，幾人終於放下心來，幾乎要激動得熱淚盈眶，不停地說著謝謝。
他們是從別的醫院轉院過來的，之前那家醫院的主治醫生坦言病人的手術難度極大，推薦他們轉院到這裏尋求幫助。
情況緊急，幾人托了關系跑前跑後，好不容易掛到了傳聞中很厲害的心外科醫生的號，卻沒想到對方是個只有二十幾歲的年輕人。
更沒想到，這位看上去極其帥氣的年輕醫生，在看過病人的病歷以後，很快便通過新一輪的診斷安排了這臺手術。
手術進行的這幾個小時，幾人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卻也仍舊帶著一絲美好期盼。
直至此刻，終於聽見這一聲天籟。
好像死裏逃生過一回。
“鐘醫生！”
眼尖的病人家屬在看見鐘斯琰從手術室裏出來的一瞬間立刻沖了上去，雙腿一軟就要給他跪下。
鐘斯琰眼疾手快地將他扶住。
男人剛剛就要流下來的眼淚終於在此刻落下，喜極而泣地哽咽：“謝謝……謝謝你。”
這種場面鐘斯琰不是第一次見，已經能坦然自如地應對：“這是我們我應該做的。”
隨後又在病人家屬的追問下簡單介紹了病人手術的基本情況，以及後續療養恢覆需要註意的問題，才總算從幾人的圍困中脫身。
這是他今天最後一臺手術，告別幾人後，他便回了自己的診室。
剛剛坐下，蘇常青打電話過來，問他在不在診室：“給你燉了湯，我現在過來？”
鐘斯琰一聽他講話就煩：“滾。”
“嘖，不識好人心。這不是聽說你下午有臺手術，好像還挺難的？燉點湯給你補補。”
“有屁趕緊放，沒功夫搭理你。”
“得得得，不跟你瞎扯了。”蘇常青嘆氣，“徐雯又生我氣了，等會兒你幫我把湯給她送過去一下唄，她不肯見我。”
“……”
果然，天天就這點兒屁事。
鐘斯琰直接將電話掛斷。
蘇常青毫不介懷，立刻又打過來：“幹嘛啊，這就給我掛了？幫我送一下唄。”
“自己送。”
“求你了，幫哥這一回，哥平常也不求你是不是，你就給哥一個面子。”
鐘斯琰不耐：“你求我的還少？”
蘇常青頓時語塞：“……”
好像也是吧。
去國外讀書那會兒，求他幫忙照顧妹妹，現在回國工作了，還得求他幫忙哄女朋友。
蘇常青厚臉皮道：“那哥再求你一回。”
“……？”
“求你了，好哥哥。”
“……別他媽惡心我。”
蘇常青最大的優點就是持之以恒，厚顏無恥軟磨硬泡，終於磨到鐘斯琰答應。
他的手藝是在國外練出來的，燉湯味道一絕，可惜鐘斯琰剛下手術，胃口欠佳，對他送來的湯連蓋子都懶得打開。
眼見鐘斯琰已經看了半小時病歷，對他和他的湯不聞不問，坐在椅子上穩如泰山，蘇常青急了：“餵，湯都要冷了。”
沒得到半點回應。
蘇常青又道：“你今天的手術已經結束了，可以休息了吧，還要加班？”
鐘斯琰閉了閉眼，從病歷裏擡頭睨他。
“能不能閉嘴？嗯？”
“你現在就幫我送我現在就閉嘴。”
“半小時，等不了就帶著你的湯一起滾。”
“成交！”
-
蘇常青的女朋友徐雯在婦產科，鐘斯琰平常不太來這邊，幾乎每次來都是為了蘇常青。
談戀愛的人都有神經病，時不時就要吵架冷戰，一到這時候蘇常青就總來煩他。
鐘斯琰現在聽他說話都煩。
提著湯一路上下電梯，穿過醫院裏的擁擠人群，總算到了婦產科。
徐雯正在回應病人的咨詢，鐘斯琰慢條斯理地走過去，把保溫桶往她旁邊一放。
“給你的。”
徐雯瞥了保溫桶一眼，回答完病人最後一個問題，擡頭看他：“他讓你送的？”
“嗯。”
“我不要他的東西，你拿回去還他。”
“愛要不要，不要丟垃圾桶。”
鐘斯琰懶得再說一個字，轉身就要離開。
“你等下！”徐雯叫住他。
鐘斯琰雙手插兜，懶洋洋停下：“放。”
“你告訴他，我跟他徹底完了！”
“呵。”
神經病情侶。
鐘斯琰冷笑了聲，沒理她，走了。
剛下電梯，蘇常青就打了電話過來，鐘斯琰掏出手機直接掛斷，順便將他拉入黑名單。
手機來電鈴聲又響了起來。
這回是潘明武。
鐘斯琰瞥見備註，戴上耳機劃到接聽。
潘明武還是一如既往的大嗓門：“斯琰，明天你是不是休假？出來玩！”
嘖。
鐘斯琰默默調小音量，低頭在手機上翻看後面幾天的工作安排：“再看吧。”
正說著話，身旁有人匆匆跑過，掠起一陣帶著淡淡西瓜清甜香味的涼風，順著空氣無聲無息卻又強勢地鉆入他的鼻間。
“轟——”
三月早春的天，突然炸響一聲驚雷。
像是，命運在這一刻突然又撥弄了弦音。
而後，普魯斯特效應替他開啟了回憶——
盛夏末尾的暴雨天，潮濕的空氣，西瓜汁水清甜的香味裏，他遇見一個女孩兒。
鐘斯琰忽地頓住，連呼吸也變得緩慢而輕，只剩下突然加快的心跳在荒野轟鳴。
“斯琰？斯琰？人呢？怎麽不說話了？”
電話那端的潘明武還在說些什麽，鐘斯琰已完全聽不清，整個人不受控地緩緩轉身，擡頭。
而後，緩慢上升的扶手電梯裏，那道熟悉中夾雜陌生的背影，就這麽，就這麽——
霸道地，占據他眼睛。
-
來學校的的是明心醫院的救護車，夏添作為林凜的輔導員也陪同上了車。
雖然從前讀研讀博時就已經在帶學弟學妹們讀書，平時也負責一些輔導員的工作，但夏添還是頭一次作為一個老師來處理這種事。
著急中也有一些混亂擔憂，夏添樓上樓下跑前跑後奔忙了許久，才總算是聽見林凜的情況暫時穩定下來這個消息。
目前林凜懷孕不足三月，先兆流產。
眼下她這胎已經十分危險，一不小心隨時都會有流產的可能，需要住院保胎。
如果要做流產手術，那就盡快。
夏添詢問了林凜的意願，得知她想將這個孩子保下來，便到一樓去替她辦入院手續。
腦子裏太多事，她已完全忽略腳踝處的疼痛，領了入院單就往樓上跑。
林凜進的是急診，此時已經轉到婦產科，夏添將她送進病房安排好後又返回二樓去找她現在的責任醫生了解一些她現在住院保胎需要註意的事項。
門開著，夏添輕輕叩響：“徐醫生——”
徐雯應聲擡頭，微笑著示意她進去：“林凜的家屬是吧？”
……
興許是快要來例假的緣故，咨詢完從徐雯的診室裏出來時，腰腹有些酸痛。
夏添一邊微微挺身捶著後腰，一邊低頭看著手裏剛剛徐雯開給她的單子。
對面有人急匆匆相向而行，她避讓不及，右肩連著胳膊被人輕輕一撞，手裏的註意事項單飛了出去。
也就是在這個瞬間——
“夏雙喜。”
像許多飄渺的夢裏，她聽見的那一聲喊。
夏添恍惚了一瞬，側身回頭。
而後，在飛舞的塵埃裏，潔白的燈光下，她看見長廊盡頭窗邊的那個人——
鐘斯琰。
多年未見，他果然踐行了他要學醫的諾言，一身白大褂扣得整齊，靠著墻看她，整個人意興闌珊。
記憶裏才貌雙絕的閃光少年，如今身穿救死扶傷的白大褂，褪去從前少年的清瘦，增添了幾分成熟的沈穩。
唯一不變的，是深邃眉眼間總也掩不住的桀驁不羈。
時光不如昨，他比從前更耀眼。
夏添沈默著，沈默著與他隔空對視。
外面好像在下雨，劈劈啪啪地響著。
一如他們初見那一天，也是好大的雨。
人群來來往往，匆匆掠過，像被模糊掉的虛影，像電影裏常說的，穿插在他們分別多年的時光裏匆匆流逝的歲月。
這是他們分開的第十年。
可能因為從前分別時，她膽小懦弱，不敢當面親口對他說一聲再見。
所以，此刻，多年後重逢，她也失去資格和立場，微笑著對他說一句——
“好久不見。”
恍惚中，夏添聽見打了聲雷。
而後，像是寂靜被按下暫停鍵。
鐘斯琰倚在窗邊，微微偏頭看著她，開口打破了他們之間無聲的對視。
“一個人來產檢？”
啊？
夏添下意識解釋：“我只是——”
“那狗男人不陪你？”
“……”
她倒也挺想知道，那狗男人是誰。
事情太覆雜，夏添無從解釋。
她沈默著，鐘斯琰垂眸看向她右腳腳踝，那裏已沒了他送的紅繩，看上去有一些紅腫。
“怎麽回事兒？”
夏添順著他的視線低頭看，卻率先看見自己裸.露在外的小腿，以及，不合時宜的睡裙。
哦。
她終於記起，自己剛洗完澡就跑了出來，頭發亂糟糟的沒吹幹，衣服也沒來得及換，甚至腳上穿著的，還是洗澡專用的涼拖鞋。
好像有點狼狽。
她想。
也許應該解釋：“我——”
“夏導！”
不等她說完，程宜提著東西跑了過來。
程宜跟林凜平日關系最是要好，聽說林凜要住院以後，便立即自告奮勇地趕來陪護。
夏添恍然間回過神來，自己還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於是迅速撿起地上掉落的註意事項單與程宜轉身匆匆離開。
直到過了樓梯拐角，她才記起——
好像，又忘了和鐘斯琰告別。
鐘斯琰倚在窗邊，靜靜地看著她離開。
看著她依舊匆匆地沒有和他說一聲再見，看著她裸.露在外的腳踝空空如也再也沒了他送的那條紅繩，看著她將他拋諸腦後完全不在意，看著她為別人生兒育女卻要獨自做產檢累到捶腰。
他就這麽看著，好像也只能這麽看著，直至再也看不見她。
而後，他轉過身，沈默地，沈默地看著窗外昏暗的暮色、瓢潑的雨天。
依稀地，他記起自己口袋裏有一盒煙。
他摸索著，掏出來，從煙盒裏抽出一支。
還是那支他用了很多年、已經有些陳舊的銀色打火機，握在他修長的手裏像藝術品。
他咬著煙，偏頭要點，才想起這是在醫院，於是松了點火的手，低頭自嘲地笑了下。
這支沒能點燃的煙重新回到他的指尖，白色的煙盒被擱到窗臺他的手邊。
那是南塔的香煙市場上沒有的一種煙，卻成為了他人生中，購買的第一款，也是唯一一款香煙——
雙喜春天。
這麽、這麽多年。
終於，終於——
他與雙喜，重逢在分開第十年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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