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暗夜騎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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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暗夜騎士
酒宴被擺在大圓桌上，圓桌內側正對門的位置坐著今日的主角蔡總——他也是今日嬌經理主要的攻略對象。一路上，陸羽已經聽嬌經理介紹過這個蔡總了。只要蔡總願意在她們手上開個賬戶，網點至少能增長一個億的對公存款，就算是每月流動資金走走賬，也能確保今年的年終獎多上一個零，更別說理財、基金的組合拳，抽成拿到手軟。
坐在陸羽左手邊的男人是個胖子，擡起玻璃醒酒器，往陸羽杯子裏一個勁倒紅酒，深紅色的液體在晶瑩剔透胖乎乎的玻璃杯裏“咕嘟咕嘟”沖起浪，酒面越來越滿，幾乎與酒杯平行了，水珠濺出來，掛在玻璃杯外壁上。那男人放下醒酒器，用手指抹去那些血紅的珠子，把手指放到嘴裏大聲地嘬了一下，目光始終意味深長地掛在陸羽身上。
陸羽有不好的預感。
這個男人看起來在此之前就喝了不少酒。
蔡總用手指挨個指著桌邊的大佬，各種“總”彈著他的牙齒和舌頭。
陸羽的手指敲擊桌面，長短有序，把每個人的名稱編成莫爾斯電碼。她這個人臉盲，只能記得有邏輯的二進制編碼，而這些人的稱謂是不能攪渾的，一會兒還得挨個敬酒。
蔡總介紹到末席的嬌經理時頓了一下，顯然忘記了嬌經理的名字，嬌經理毫不在意，巧笑盈盈道：“蔡總可以叫我阿嬌。這是我們小陸妹妹。”她指了指陸羽。陸羽只是板著臉朝蔡總點了點頭。
主人舉杯，眾人也跟著舉杯，在酒桌上圍成一個圈。
陸羽抿了一口紅酒，又吐回去半口，杯腳輕碰一下玻璃轉盤，左右立刻響起零碎清脆的碰杯聲。陸羽拿起筷子，開始自顧自吃菜。她餓了一天，空腹喝酒最燒胃，吃點東西墊一下，也不容易醉。
在陸羽的飛筷間隙，嬌經理已經捧著酒杯踩著高跟跑到蔡總身後，雙手碰酒杯，低過蔡總的酒杯碰了一下，舌燦蓮花地說著恭維的話。
酒宴才過了一個小時半，放在陸羽手邊的玻璃醒酒器裏的紅色液體已經只剩下薄薄的一層渣。陸羽瞇起眼睛看，蒙著薄薄一層霧，就像是人的鮮血。她前面的杯子從兩個變成了四個——一杯裝著白水，一邊裝著白葡萄酒，一杯裝著紅葡萄酒，一杯裝著黃酒，都只餘下一半的深度。
半脅半迫，還是喝了最傷胃的混酒，還喝了不少。
陸羽到骨碟邊的手機屏幕亮了一下，這個時候她才看到時間——已經九點半了，微信的綠色泡泡浮現，她設置的屏幕可讀信息。
小謝：在做什麽？
陸羽手指在屏幕上滑動幾下，“劈裏啪啦”打下幾個字：當被觀賞的雀兒。你來不來？
小謝：喝酒了？
陸羽抓起手機，用拇指按住語音鍵，直接喊出來：“是啊，怎麽了？成年人不能喝酒啊？”
陸羽發完語音就後悔了，懸著手指尖在屏幕上戳來戳去，這手機怎麽就自己動起來？她點不準撤回鍵。她這才發覺黑框眼鏡上被才上來的湯羹熱氣熏上一層霧氣。她把眼鏡從眼睛上扯下來，“啪”一聲砸在桌上。
旁邊的男人把大腦袋湊過來，側目盯著陸羽的臉，露出一抹驚艷的神色，胖著舌頭道，“小陸妹妹是已婚少婦？”他眼裏的醉意鋪開來，仿佛更來了興致，“老公來查崗了？”他胖身子一拱，伸手就去摸陸羽抓手機的手。
陸羽靈敏異常，一下子靠到椅背上，單臂搭在扶手上揉太陽穴，冷冷地睨著旁邊的男人。
KUSO！
這個猥瑣的死胖子比游戲裏的豬隊友還討人厭。
還有多久結束啊？
男人胖到每根手指都凹下一個深深的窩，他的小手指搭在陸羽的手機屏幕上，身體又壓過來，嘶啞喉嚨道：“小陸妹妹，咱們去洗漱間吧？我有辦法讓你不用出來應酬當雀兒了。”
草（一種植物）！
這胖子不僅討厭，還有偷窺癖。
陸羽正掙紮要不要賞對方一個耳光，纖細的一條人影閃到兩人中間，清脆的一聲“嗙”，嬌經理晃動著酒杯主動碰上男人手裏的杯子，“趙總，你看妹妹的臉都紅了，你就不憐香惜玉？我替她敬你。”嬌經理軟綿綿的手放在陸羽肩膀上暗中一壓，給她使了個眼色。
陸羽順時枕著手倒在桌上，裝不省人事。其實，也不用裝醉，她的胃燒得厲害，正一陣一陣往上翻湧酸水，是真醉得厲害。
這場鬧劇到底什麽時候才算完？
陸羽想洗澡，想穿上她最愛的小兔子睡衣，想躺在柔軟潔凈的床上，想聞被單上那種令人安心的橘子香。
好在陸羽腦子還能轉，正常酒宴，自主人起向左回到主人，算一個完整的圈，一人一杯酒，對方還會回敬，兩遭下來，待所有人都完成敬酒，這局才能散。這場酒宴她才敬了一半人，其間，穿插太多的勸酒，這樣下去，淩晨都不一定喝得完。
算了，這麽拼做什麽？
這年終獎也不是非賺不可。
買賣黃了就黃了。
她可不想醉死在這“荒山野嶺”。
陸羽決定裝睡到這場酒宴結束。
老娘不伺候了。
陸羽埋著臉休息，同時防備著旁邊的猥瑣男，她聽著席間的各種言論，起先，還是一些高談闊論——什麽出口政策的變化。什麽日幣匯率跳水。漸漸地，話題由高轉低，從陽春白雪到了下裏巴人，變成一些儒雅的插科打諢。最後，自然淪落成各種顏色笑話。
衣冠禽獸，說的正是這些人。
醜態畢露，陸羽覺得不光是酒讓她惡心，人更加攪得她胃裏翻江倒海。
酒開得越來越多。
時間一分鐘一分鐘過。
陸羽從紙縫中投出目光，看到嬌經理的雙頰比塗了任何腮紅還要紅，靜坐在椅子上，目光慵懶而麻木地定定掃視著桌上的酒客——她不再灌酒，分明也是放棄了營銷。
這個時候，嬌經理打著酒嗝拿起手機，低頭打了一會字，慢慢拿起手機屏幕，對準自己和陸羽方向，拍了張大頭照。
看來——
乖人嬌經理在搖人搬救兵了。
她要找人來接嗎？
否則，借著送人回家的由頭，把人往車子裏一塞，去哪兒，就不一定了。
陸羽能想到只有小謝。
可她不想讓小謝看到自己這副醜態。
這事就暫且按下了。
陸羽將目光散出去，一桌的菜動也不動，卻開了幾箱酒，到最後，紅酒顧不上醒，服務員都被趕出去，每個大佬親手直接用瓶子倒。她是個深度近視，偌大一個廳在她眼睛裏閃著粼粼的光，人影在眼前模糊交疊，廳的邊角有個洗漱室，室門開開閉閉，時常有成群結隊的男女同進同出，十分熱鬧。
陸羽看過去的時候，正巧看到門開了，一條纖細的黑色的女人影子走出來，然後，後面又鉆出一個臃腫男人的身影。
那襲黑裙的年輕女人從陸羽眼皮子底下走過，陸羽總算看清了臉——除了嘴唇，一張面容姣好的少女臉。為什麽說她的嘴唇不好？因為相較於其他臉部的妝容——眉眼和鼻子都是那樣精致，那樣一絲不茍，她的兩瓣唇上的唇彩是花荼蘼淺淺的粉，且被什麽東西粗暴地暈染開了，女孩用紙擦過，卻還是在嘴角留下絲絲縷縷旖旎的淺紅。
一張殷桃小嘴裏含過什麽？
一雙柔軟的小手裏又提過什麽？
這個神秘的洗漱室裏正在上演令人作嘔的成人游戲。
“小陸妹妹——”渾濁的酒氣噴上來，鉆入陸羽覆在脖子上沾了食物殘渣和酒渣的捋成一條條的長卷發間，弄得她頭皮發麻。
陸羽“噌”的一聲站起來，抓過手機，又靈巧地避過了旁邊男人的鹹豬手。她這一站起來，酒桌上所有人的動作都停滯了，統統朝她投來琢磨的目光。
要撕破臉皮嗎？
陸羽看向嬌經理。
草！她沒戴眼鏡，看不清嬌經理的神情，只是一種感覺——嬌經理全身的筋骨都僵硬了，緊繃了，可以想象，她正忐忑地盯著陸羽的一舉一動——買賣可以不成，但決不能不給人家留面子。
陸羽有些窩囊地道：“我去洗個臉。”
陸羽低頭找眼鏡，卻怎麽也找不到，蹲到桌子底下找了一圈，還是找不到。她察覺旁邊一抹陰惻惻的目光，知道眼鏡被藏起來了。
胖男人聲調上揚，勾人一般道：“小陸妹妹，在這裏吶。你快來拿。”
陸羽看到自己的黑框眼鏡被塞到了對方褲子地下。這眼鏡她是碰也不想碰了，她緊緊抓起手機，搖搖晃晃離席，走進洗漱室。
一進洗漱室，看到一地狼藉，滿地都是濕答答的紙巾和用過的TT，才意識到酒精真的會麻痹神經，讓思維變鈍。
她此刻進來，在別人看來，不是另有深意嗎？
她這是羊入虎口！
陸羽馬上回身，奔到洗漱室的門邊，身體撲上去，把門上了鎖。幾秒鐘後，門把手細微地轉動起來，然後，猛烈地往一邊擰動，“哐哐哐”門在顫抖，很明顯，有人拼命想進來。
陸羽走到洗漱臺，打開水龍頭，埋下頭，側過臉，用水接水喝，喝了幾口，胃裏還是燒得厲害，她擡起頭，看著鏡子裏暗沈沈像是鋪了一層灰塵的臉，眼睛又大又圓，深深往眼眶裏摳，突然覺得鏡子裏的臉如此陌生，她仿佛變得不再是自己。
真窩囊啊。
在虛擬的世界裏，她可以是主宰萬物的神。
現實世界裏，她卻活得像條狗。
不——
狗的工作時間都沒她長。
“乓乓乓”，門被一次次沖撞，同時傳來一個聲音：“小陸妹妹，你讓我進去啊。”
擦——
他把她當成什麽人了？
陸羽覺得自己的手在顫動，起先以為是自己怕了，然後，才發現是手機在震動，來電顯示是訪客——這個備註是她第一次見小謝，互相留電話號碼的時候存在備忘錄裏的。
陸羽顫抖的手滑動通話鍵。
小謝的聲音傳來：“還——還好嗎？”
“嘔”——
陸羽肚子一抽搐，胃迅速縮了一下，又撐開，一股酸流網往上湧，她急忙彎身，把幾個小時吃下肚子的東西哇哇都吐進洗漱臺，通話還在繼續，卻只有對方微弱的喘息聲和痛苦的嘔吐聲。
嘔！嘔！嘔！
把東西吐幹凈後，胃總算好受些，陸羽舀了自來水，漱了口，對著這通電話楞了一會兒，然後把手機湊近嘴邊，“謝崽崽。這個樣子的姐姐是不是很丟臉？”
陸羽快速掛斷電話，轉身，沈了口氣，打開了洗漱室的門鎖。
一個笨拙的人影撲進來。
陸羽擡腳，爽快且精準地給對方重要部位來了一腳，直接把人踹翻。她跑出了房間，只跑了一段就想起嬌經理還在狼窩，轉身，又沖進房間，抓起嬌經理僵硬的手就頭也不回地跑了。
嬌經理咯咯咯笑個不停，“妹妹，營銷失敗，我們要挨罵了。”
轟隆隆——
陸羽仿佛聽到摩托車引擎的轟鳴聲。
迎風跑了幾分鐘，嬌經理突然甩開陸羽的手，她調整好肩膀上香奶奶小羊皮包的位置，攏一攏淩亂的發絲，笑道：“妹妹，跑到這裏吧，他們放不下架子追小姑娘的。今天謝謝你了。”她的目光穿透陸羽，定格在身後，擡起手掌，撥弄手指，像是對陸羽道別，又像是對陸羽身後的人打招呼，“接我的人來了。明天網點見，早會千萬別遲到，否則行長火氣更大。”
嬌經理緩緩穿過陸羽，走向遠處一輛停靠在陰影裏的黑色摩托車。騎在摩托車上的人高大挺拔，側過頭盔，正隔著目鏡看著陸羽。
陸羽擡起手擺了擺，朝著漸行漸遠的嬌經理，也朝著突然出現的陳弦揮手作別。
轟隆隆——
騎手轉動油門，車子卻沒有動。
引擎肆意叫囂著，就像一門心思蓋過夜風的勁頭。
陸羽又覺得胃中翻滾起來，彎下腰，又狼狽地嘔吐起來，胃一會兒蜷縮一會兒撐開，溫熱苦澀的液體不斷往外湧，她感覺害了自出生以來最嚴重的一場暈車。
沙沙——
陸羽頭頂園林裏的路燈突然跳動了一下，燈絲不合時宜地燒斷了，陸羽所在漆黑一片。
陸羽就這樣在黑暗中嘔吐。
陸羽聽到從兩個不同方向傳來的腳步聲，她直不起背，叉腰側過臉，卷發垂下來，遮住面，她從發絲間註視一個方向。
這是一座私人莊園，古典園林的設計，到處都是巨大的生有許多竅的奇形怪狀的泰山石，樹木森森，有一條長長的曲徑，那道路兩旁幾米就有宮燈樣式的長條形路燈，路徑一段是一座木橋，橋下浮過鴨子——或者是黑天鵝之類的鳥禽，時不時發出沙啞的“嘎嘎”聲。
一個人迎風而來，他好像是擁有巨大能量的磁石，天生就與電力相斥，他每走過來，上方的路燈就暗下一盞，他明明將黑暗席卷而來，卻讓陸羽心中升起光。
陸羽眼前霧蒙蒙一片，她看不清楚那個人的臉啊，但能感覺這個人的氣息近了，她想象他跪膝，向神奉上黑暗和光明的聖杯。
另一個方向的腳步聲也近了。
但那個方向是磁石，陸羽挪不開眼睛。
那兩個腳步聲碰上了，傳來慘烈的肢體接觸的聲音。
嬌經理猜錯了，有人從酒席鉆出來了。
那個一直覬覦陸羽的男人突然橫在她眼前的地上，下巴實實在在挨了小謝一拳，疼得直哼哼，“小子，你死定了。”
隨後，一股橘子味洗衣凝珠的香風向陸羽襲來，將她包裹。她半退了幾步，有一雙手從她腋下穿過，在她後背心交疊，將她按進溫暖的胸口。陸羽側過臉，耳朵壓在對方心口，近乎能聽到躁動的心跳。她被半哄半迫地背了起來，她的雙手交疊在冰涼的脖子上，頭枕在那人略微硌人的肩膀。
陸羽輕聲道：“看到了吧。我就是個需要對生活妥協的普通人。我不是你的神。”
小謝沒有說話。
陸羽在瞇眼打量少年，覺得月色灑在他臉上，呈現淡紫色的絲綢一般的光澤，“謝崽崽，你知道你現在像什麽嗎？”
小謝問：“喝了很多嗎？”
陸羽輕笑一聲，單臂舉起來，像是飛天的超人，對著空曠的園林喊，“是劈夜而來的——我——陸羽——的騎士！”她無力地垂下頭，下巴敲擊在小謝的肩膀上，下齒叩上上齒，“嘎達”一聲響隨著骨頭傳遍全身，她甩過頭，乖乖枕著，凝視小謝的側顏，“以後，叫你Mr Knight（騎士）。”
轟隆一聲——
遠處的黑鐵終於揚長而去，似是再也沒有牽掛。
陸羽道：“我有個問題。如果你聽不到除了我以外的聲音，你為什麽還要戴著耳機聽歌。你難道只看字幕聽歌嗎？”
小謝安靜了一會兒，“我設計了程序，每首歌都會以你的聲音呈現出來。”
陸羽咬住小謝的耳朵——是真咬，用尖尖的牙齒摩擦又薄又軟的耳垂，“小謝，我有一點點喜歡你。”
小謝說：“陸羽，你醉了。”
“沒有，我比任何時候都清晰。想聽歌嗎？”未等小謝回答，陸羽已經哼出了雨天的那首歌，她的嗓子被酒潤濕了，顯得沙沙的，唱了一會兒，她用中文平實深情地念出了最後一句對白，“Now and Forever。”
Now and forever.
直到永遠。
什麽東西能夠穿越時間和空間，直到永遠？
她想，那首歌的名字就是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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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宴被擺在大圓桌上，圓桌內側正對門的位置坐著今日的主角蔡總——他也是今日嬌經理主要的攻略對象。一路上，陸羽已經聽嬌經理介紹過這個蔡總了。只要蔡總願意在她們手上開個賬戶，網點至少能增長一個億的對公存款，就算是每月流動資金走走賬，也能確保今年的年終獎多上一個零，更別說理財、基金的組合拳，抽成拿到手軟。
坐在陸羽左手邊的男人是個胖子，擡起玻璃醒酒器，往陸羽杯子裏一個勁倒紅酒，深紅色的液體在晶瑩剔透胖乎乎的玻璃杯裏“咕嘟咕嘟”沖起浪，酒面越來越滿，幾乎與酒杯平行了，水珠濺出來，掛在玻璃杯外壁上。那男人放下醒酒器，用手指抹去那些血紅的珠子，把手指放到嘴裏大聲地嘬了一下，目光始終意味深長地掛在陸羽身上。
陸羽有不好的預感。
這個男人看起來在此之前就喝了不少酒。
蔡總用手指挨個指著桌邊的大佬，各種“總”彈著他的牙齒和舌頭。
陸羽的手指敲擊桌面，長短有序，把每個人的名稱編成莫爾斯電碼。她這個人臉盲，只能記得有邏輯的二進制編碼，而這些人的稱謂是不能攪渾的，一會兒還得挨個敬酒。
蔡總介紹到末席的嬌經理時頓了一下，顯然忘記了嬌經理的名字，嬌經理毫不在意，巧笑盈盈道：“蔡總可以叫我阿嬌。這是我們小陸妹妹。”她指了指陸羽。陸羽只是板著臉朝蔡總點了點頭。
主人舉杯，眾人也跟著舉杯，在酒桌上圍成一個圈。
陸羽抿了一口紅酒，又吐回去半口，杯腳輕碰一下玻璃轉盤，左右立刻響起零碎清脆的碰杯聲。陸羽拿起筷子，開始自顧自吃菜。她餓了一天，空腹喝酒最燒胃，吃點東西墊一下，也不容易醉。
在陸羽的飛筷間隙，嬌經理已經捧著酒杯踩著高跟跑到蔡總身後，雙手碰酒杯，低過蔡總的酒杯碰了一下，舌燦蓮花地說著恭維的話。
酒宴才過了一個小時半，放在陸羽手邊的玻璃醒酒器裏的紅色液體已經只剩下薄薄的一層渣。陸羽瞇起眼睛看，蒙著薄薄一層霧，就像是人的鮮血。她前面的杯子從兩個變成了四個——一杯裝著白水，一邊裝著白葡萄酒，一杯裝著紅葡萄酒，一杯裝著黃酒，都只餘下一半的深度。
半脅半迫，還是喝了最傷胃的混酒，還喝了不少。
陸羽到骨碟邊的手機屏幕亮了一下，這個時候她才看到時間——已經九點半了，微信的綠色泡泡浮現，她設置的屏幕可讀信息。
小謝：在做什麽？
陸羽手指在屏幕上滑動幾下，“劈裏啪啦”打下幾個字：當被觀賞的雀兒。你來不來？
小謝：喝酒了？
陸羽抓起手機，用拇指按住語音鍵，直接喊出來：“是啊，怎麽了？成年人不能喝酒啊？”
陸羽發完語音就後悔了，懸著手指尖在屏幕上戳來戳去，這手機怎麽就自己動起來？她點不準撤回鍵。她這才發覺黑框眼鏡上被才上來的湯羹熱氣熏上一層霧氣。她把眼鏡從眼睛上扯下來，“啪”一聲砸在桌上。
旁邊的男人把大腦袋湊過來，側目盯著陸羽的臉，露出一抹驚艷的神色，胖著舌頭道，“小陸妹妹是已婚少婦？”他眼裏的醉意鋪開來，仿佛更來了興致，“老公來查崗了？”他胖身子一拱，伸手就去摸陸羽抓手機的手。
陸羽靈敏異常，一下子靠到椅背上，單臂搭在扶手上揉太陽穴，冷冷地睨著旁邊的男人。
KUSO！
這個猥瑣的死胖子比游戲裏的豬隊友還討人厭。
還有多久結束啊？
男人胖到每根手指都凹下一個深深的窩，他的小手指搭在陸羽的手機屏幕上，身體又壓過來，嘶啞喉嚨道：“小陸妹妹，咱們去洗漱間吧？我有辦法讓你不用出來應酬當雀兒了。”
草（一種植物）！
這胖子不僅討厭，還有偷窺癖。
陸羽正掙紮要不要賞對方一個耳光，纖細的一條人影閃到兩人中間，清脆的一聲“嗙”，嬌經理晃動著酒杯主動碰上男人手裏的杯子，“趙總，你看妹妹的臉都紅了，你就不憐香惜玉？我替她敬你。”嬌經理軟綿綿的手放在陸羽肩膀上暗中一壓，給她使了個眼色。
陸羽順時枕著手倒在桌上，裝不省人事。其實，也不用裝醉，她的胃燒得厲害，正一陣一陣往上翻湧酸水，是真醉得厲害。
這場鬧劇到底什麽時候才算完？
陸羽想洗澡，想穿上她最愛的小兔子睡衣，想躺在柔軟潔凈的床上，想聞被單上那種令人安心的橘子香。
好在陸羽腦子還能轉，正常酒宴，自主人起向左回到主人，算一個完整的圈，一人一杯酒，對方還會回敬，兩遭下來，待所有人都完成敬酒，這局才能散。這場酒宴她才敬了一半人，其間，穿插太多的勸酒，這樣下去，淩晨都不一定喝得完。
算了，這麽拼做什麽？
這年終獎也不是非賺不可。
買賣黃了就黃了。
她可不想醉死在這“荒山野嶺”。
陸羽決定裝睡到這場酒宴結束。
老娘不伺候了。
陸羽埋著臉休息，同時防備著旁邊的猥瑣男，她聽著席間的各種言論，起先，還是一些高談闊論——什麽出口政策的變化。什麽日幣匯率跳水。漸漸地，話題由高轉低，從陽春白雪到了下裏巴人，變成一些儒雅的插科打諢。最後，自然淪落成各種顏色笑話。
衣冠禽獸，說的正是這些人。
醜態畢露，陸羽覺得不光是酒讓她惡心，人更加攪得她胃裏翻江倒海。
酒開得越來越多。
時間一分鐘一分鐘過。
陸羽從紙縫中投出目光，看到嬌經理的雙頰比塗了任何腮紅還要紅，靜坐在椅子上，目光慵懶而麻木地定定掃視著桌上的酒客——她不再灌酒，分明也是放棄了營銷。
這個時候，嬌經理打著酒嗝拿起手機，低頭打了一會字，慢慢拿起手機屏幕，對準自己和陸羽方向，拍了張大頭照。
看來——
乖人嬌經理在搖人搬救兵了。
她要找人來接嗎？
否則，借著送人回家的由頭，把人往車子裏一塞，去哪兒，就不一定了。
陸羽能想到只有小謝。
可她不想讓小謝看到自己這副醜態。
這事就暫且按下了。
陸羽將目光散出去，一桌的菜動也不動，卻開了幾箱酒，到最後，紅酒顧不上醒，服務員都被趕出去，每個大佬親手直接用瓶子倒。她是個深度近視，偌大一個廳在她眼睛裏閃著粼粼的光，人影在眼前模糊交疊，廳的邊角有個洗漱室，室門開開閉閉，時常有成群結隊的男女同進同出，十分熱鬧。
陸羽看過去的時候，正巧看到門開了，一條纖細的黑色的女人影子走出來，然後，後面又鉆出一個臃腫男人的身影。
那襲黑裙的年輕女人從陸羽眼皮子底下走過，陸羽總算看清了臉——除了嘴唇，一張面容姣好的少女臉。為什麽說她的嘴唇不好？因為相較於其他臉部的妝容——眉眼和鼻子都是那樣精致，那樣一絲不茍，她的兩瓣唇上的唇彩是花荼蘼淺淺的粉，且被什麽東西粗暴地暈染開了，女孩用紙擦過，卻還是在嘴角留下絲絲縷縷旖旎的淺紅。
一張殷桃小嘴裏含過什麽？
一雙柔軟的小手裏又提過什麽？
這個神秘的洗漱室裏正在上演令人作嘔的成人游戲。
“小陸妹妹——”渾濁的酒氣噴上來，鉆入陸羽覆在脖子上沾了食物殘渣和酒渣的捋成一條條的長卷發間，弄得她頭皮發麻。
陸羽“噌”的一聲站起來，抓過手機，又靈巧地避過了旁邊男人的鹹豬手。她這一站起來，酒桌上所有人的動作都停滯了，統統朝她投來琢磨的目光。
要撕破臉皮嗎？
陸羽看向嬌經理。
草！她沒戴眼鏡，看不清嬌經理的神情，只是一種感覺——嬌經理全身的筋骨都僵硬了，緊繃了，可以想象，她正忐忑地盯著陸羽的一舉一動——買賣可以不成，但決不能不給人家留面子。
陸羽有些窩囊地道：“我去洗個臉。”
陸羽低頭找眼鏡，卻怎麽也找不到，蹲到桌子底下找了一圈，還是找不到。她察覺旁邊一抹陰惻惻的目光，知道眼鏡被藏起來了。
胖男人聲調上揚，勾人一般道：“小陸妹妹，在這裏吶。你快來拿。”
陸羽看到自己的黑框眼鏡被塞到了對方褲子地下。這眼鏡她是碰也不想碰了，她緊緊抓起手機，搖搖晃晃離席，走進洗漱室。
一進洗漱室，看到一地狼藉，滿地都是濕答答的紙巾和用過的TT，才意識到酒精真的會麻痹神經，讓思維變鈍。
她此刻進來，在別人看來，不是另有深意嗎？
她這是羊入虎口！
陸羽馬上回身，奔到洗漱室的門邊，身體撲上去，把門上了鎖。幾秒鐘後，門把手細微地轉動起來，然後，猛烈地往一邊擰動，“哐哐哐”門在顫抖，很明顯，有人拼命想進來。
陸羽走到洗漱臺，打開水龍頭，埋下頭，側過臉，用水接水喝，喝了幾口，胃裏還是燒得厲害，她擡起頭，看著鏡子裏暗沈沈像是鋪了一層灰塵的臉，眼睛又大又圓，深深往眼眶裏摳，突然覺得鏡子裏的臉如此陌生，她仿佛變得不再是自己。
真窩囊啊。
在虛擬的世界裏，她可以是主宰萬物的神。
現實世界裏，她卻活得像條狗。
不——
狗的工作時間都沒她長。
“乓乓乓”，門被一次次沖撞，同時傳來一個聲音：“小陸妹妹，你讓我進去啊。”
擦——
他把她當成什麽人了？
陸羽覺得自己的手在顫動，起先以為是自己怕了，然後，才發現是手機在震動，來電顯示是訪客——這個備註是她第一次見小謝，互相留電話號碼的時候存在備忘錄裏的。
陸羽顫抖的手滑動通話鍵。
小謝的聲音傳來：“還——還好嗎？”
“嘔”——
陸羽肚子一抽搐，胃迅速縮了一下，又撐開，一股酸流網往上湧，她急忙彎身，把幾個小時吃下肚子的東西哇哇都吐進洗漱臺，通話還在繼續，卻只有對方微弱的喘息聲和痛苦的嘔吐聲。
嘔！嘔！嘔！
把東西吐幹凈後，胃總算好受些，陸羽舀了自來水，漱了口，對著這通電話楞了一會兒，然後把手機湊近嘴邊，“謝崽崽。這個樣子的姐姐是不是很丟臉？”
陸羽快速掛斷電話，轉身，沈了口氣，打開了洗漱室的門鎖。
一個笨拙的人影撲進來。
陸羽擡腳，爽快且精準地給對方重要部位來了一腳，直接把人踹翻。她跑出了房間，只跑了一段就想起嬌經理還在狼窩，轉身，又沖進房間，抓起嬌經理僵硬的手就頭也不回地跑了。
嬌經理咯咯咯笑個不停，“妹妹，營銷失敗，我們要挨罵了。”
轟隆隆——
陸羽仿佛聽到摩托車引擎的轟鳴聲。
迎風跑了幾分鐘，嬌經理突然甩開陸羽的手，她調整好肩膀上香奶奶小羊皮包的位置，攏一攏淩亂的發絲，笑道：“妹妹，跑到這裏吧，他們放不下架子追小姑娘的。今天謝謝你了。”她的目光穿透陸羽，定格在身後，擡起手掌，撥弄手指，像是對陸羽道別，又像是對陸羽身後的人打招呼，“接我的人來了。明天網點見，早會千萬別遲到，否則行長火氣更大。”
嬌經理緩緩穿過陸羽，走向遠處一輛停靠在陰影裏的黑色摩托車。騎在摩托車上的人高大挺拔，側過頭盔，正隔著目鏡看著陸羽。
陸羽擡起手擺了擺，朝著漸行漸遠的嬌經理，也朝著突然出現的陳弦揮手作別。
轟隆隆——
騎手轉動油門，車子卻沒有動。
引擎肆意叫囂著，就像一門心思蓋過夜風的勁頭。
陸羽又覺得胃中翻滾起來，彎下腰，又狼狽地嘔吐起來，胃一會兒蜷縮一會兒撐開，溫熱苦澀的液體不斷往外湧，她感覺害了自出生以來最嚴重的一場暈車。
沙沙——
陸羽頭頂園林裏的路燈突然跳動了一下，燈絲不合時宜地燒斷了，陸羽所在漆黑一片。
陸羽就這樣在黑暗中嘔吐。
陸羽聽到從兩個不同方向傳來的腳步聲，她直不起背，叉腰側過臉，卷發垂下來，遮住面，她從發絲間註視一個方向。
這是一座私人莊園，古典園林的設計，到處都是巨大的生有許多竅的奇形怪狀的泰山石，樹木森森，有一條長長的曲徑，那道路兩旁幾米就有宮燈樣式的長條形路燈，路徑一段是一座木橋，橋下浮過鴨子——或者是黑天鵝之類的鳥禽，時不時發出沙啞的“嘎嘎”聲。
一個人迎風而來，他好像是擁有巨大能量的磁石，天生就與電力相斥，他每走過來，上方的路燈就暗下一盞，他明明將黑暗席卷而來，卻讓陸羽心中升起光。
陸羽眼前霧蒙蒙一片，她看不清楚那個人的臉啊，但能感覺這個人的氣息近了，她想象他跪膝，向神奉上黑暗和光明的聖杯。
另一個方向的腳步聲也近了。
但那個方向是磁石，陸羽挪不開眼睛。
那兩個腳步聲碰上了，傳來慘烈的肢體接觸的聲音。
嬌經理猜錯了，有人從酒席鉆出來了。
那個一直覬覦陸羽的男人突然橫在她眼前的地上，下巴實實在在挨了小謝一拳，疼得直哼哼，“小子，你死定了。”
隨後，一股橘子味洗衣凝珠的香風向陸羽襲來，將她包裹。她半退了幾步，有一雙手從她腋下穿過，在她後背心交疊，將她按進溫暖的胸口。陸羽側過臉，耳朵壓在對方心口，近乎能聽到躁動的心跳。她被半哄半迫地背了起來，她的雙手交疊在冰涼的脖子上，頭枕在那人略微硌人的肩膀。
陸羽輕聲道：“看到了吧。我就是個需要對生活妥協的普通人。我不是你的神。”
小謝沒有說話。
陸羽在瞇眼打量少年，覺得月色灑在他臉上，呈現淡紫色的絲綢一般的光澤，“謝崽崽，你知道你現在像什麽嗎？”
小謝問：“喝了很多嗎？”
陸羽輕笑一聲，單臂舉起來，像是飛天的超人，對著空曠的園林喊，“是劈夜而來的——我——陸羽——的騎士！”她無力地垂下頭，下巴敲擊在小謝的肩膀上，下齒叩上上齒，“嘎達”一聲響隨著骨頭傳遍全身，她甩過頭，乖乖枕著，凝視小謝的側顏，“以後，叫你Mr Knight（騎士）。”
轟隆一聲——
遠處的黑鐵終於揚長而去，似是再也沒有牽掛。
陸羽道：“我有個問題。如果你聽不到除了我以外的聲音，你為什麽還要戴著耳機聽歌。你難道只看字幕聽歌嗎？”
小謝安靜了一會兒，“我設計了程序，每首歌都會以你的聲音呈現出來。”
陸羽咬住小謝的耳朵——是真咬，用尖尖的牙齒摩擦又薄又軟的耳垂，“小謝，我有一點點喜歡你。”
小謝說：“陸羽，你醉了。”
“沒有，我比任何時候都清晰。想聽歌嗎？”未等小謝回答，陸羽已經哼出了雨天的那首歌，她的嗓子被酒潤濕了，顯得沙沙的，唱了一會兒，她用中文平實深情地念出了最後一句對白，“Now and Forever。”
Now and forever.
直到永遠。
什麽東西能夠穿越時間和空間，直到永遠？
她想，那首歌的名字就是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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