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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上暮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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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上暮三分

許大娘子端坐於車馬內,手上握著請帖,眉頭緊蹙。

她還是頭一次接到郡守家的請帖,司徒小姐的小生辰,倒給她下了帖子。

許大娘子心裏是不願意來的,畢竟前兩日的事情還歷歷在目,她駁了謝夫人的面子。

不過,這次要是不赴宴,未免太不識擡舉,恐怕更惹得謝夫人不快。

思量來思量去,到底還是來了。

一路上,韓茹見她臉色不太好,也沒敢吱聲,只側頭望著窗外。手指掐著掌心,掌心那裏紅一道青一道,她卻一點感覺也沒有。

許大娘子擡眸,看著韓茹那張柳嬌寡瘦的臉,眼底有厲芒閃過。“死不要臉的臭丫頭,謝夫人過來登門,隨口一提的事,你倒上趕著來聽。好歹你們韓家也是書香門第,你這千金小姐之軀,連禮義廉恥也不懂了。”

韓茹掐著掌心的手又用力了些,這次微微出了一絲血痕。

她收回車窗外的視線,鼓起勇氣回嘴道:“嫂子讓我納五十雙鞋底,我沒日沒夜熬油似的做。做好了給嫂子送過去,恰好謝夫人在。她叫住我,我總不能不理人就走吧。”

許大娘子叱道:“你要不自己挺著耳朵在外聽,謝夫人能看見你?巴巴上趕著來見,恨不得直接入洞房一樣。”又啐了口,“養得姑娘想爺們,著急嫁人,說出去我跟你哥哥的臉被人指著罵不說,你們韓家的墳頭都要拿綢布遮住才行。”

韓茹臉色漲得通紅,想說些什麽反駁的話,又一句也說不出來,眼眶紅成一團。

謝夫人上門說親的那天,她拿著納好的鞋底子,給嫂子送過去。

門外聽到關於說親的事,她臉上泛紅,正欲離去,謝夫人瞧見,便招呼她進來。

到了嫂子這裏,倒成了她有意去聽。

自從嫂子發現她的容貌漸漸不同後,越發地看她不順眼。罵罵難聽話算輕的,平日裏更是變著法地給她找碴。一會兒讓她納鞋底,一會兒又讓她去紡布。又總是催促得緊,讓她忙得團團轉。

他們韓家哪需要自己做這些,不過都是嫂子磋磨她的借口。

許大娘子哼了一聲:“你以為謝夫人給你挑選的是什麽好人家。真有好的,能輪得到你,也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什麽德行。你大姐姐,那模樣,那性情不知道比你好了多少,自然配得聶家郎君。你是什麽東西,長相窩窩囊囊,一棍子打不出個悶屁來,什麽人能看上你?”

這樣刻薄的話,韓茹不知道聽了多少。

許大娘子不依不饒:“倘若那顏家真有那麽好,他們為何不在盛京找,偏來找你這樣沒見過世面的鄉下貨。不知道是殘了,還是瘸了,人家看不上的來送給你,你倒當個香餑餑似的。你要是著急嫁人,我們可不敢攔你。等哪日你嫁出去了,最好別再回來,省得汙了咱們韓家的...。”

她還想繼續罵,馬車外的管家道:“夫人,到了。”

韓茹垂頭,眼眶裏的淚水也跟著往下掉,她嗓子堵得很。

嫂子說的那些話,她已經耳熟能詳,可每次聽,還是覺得如同一把尖刀,紮在她的心口上。

姐姐長得花容月貌,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又嫁給像聶家郎君那樣的人。人人都說大姐姐福氣好,可她一點也不羨慕。

她生來就模樣普通,性情沈悶,不會說話,也不討人喜歡。唯一能做的,就是安安靜靜地待在屋子裏,不給任何人添麻煩。

可即便如此小心翼翼,家裏人還是嫌棄她,總覺得她礙眼得很。

韓茹抿著唇,眼淚一顆接一顆地往下掉,掉在青煙色的裙子上,浸濕了一片。

“哭,哭,哭,就知道哭,你是個死人不成。”許大娘子罵得厭煩了,又罵道:“今日是司徒小姐的生辰宴,別給我哭喪似的,晦氣死了。”

韓茹忙擡手去擦眼淚,眼淚卻越擦越多,怎麽也止不住。

許大娘子看著就來氣,伸手就去扯她的耳朵:“還不如哭死算了,怎麽有你這樣的蠢貨。”

韓茹吃痛,忙伸手去護耳朵。

許大娘子手上更用力了些,又罵道:“就你這副德行,有頭有臉的人能看上你?別給我做出那些下賤的事來,丟咱們韓家的臉面。”

韓茹忙不疊應承:“知道了。”

見她服軟,許大娘子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這才松開手,下了馬車又回頭道:“別給我哭喪著臉,要是叫人看出來,仔細你的皮。”

韓茹低垂著頭,快步跟了上去。

華燈初上,司徒府喜氣洋洋。

宴廳裏,已經來了不少人,都是女眷。

許大娘子帶著她走過去,給眾人行禮。

韓茹跟著福身,從頭到尾,連眼皮也不敢擡一下。

“許大娘子這是帶了誰家的姑娘過來,怎的這般害羞,連頭也不敢擡。”人群裏有相熟的夫人過來打招呼。

許大娘子掃了韓茹一眼,輕蔑道:“還能有誰,我們家小姑子。”

韓茹忙又福了福身,頭垂得更低了。

那人笑了笑,沒說什麽,只是看著韓茹的目光,多了幾分打量。“模樣真好,看著養眼。”

許大娘子不以為意:“夫人真是擡舉她了,她這模樣就是給您做使喚丫頭也不配,性子沈悶不說,也不愛說話,跟個啞巴罐似的。”

韓茹身子微僵,指尖也跟著抖了抖。

一群人簇擁著謝夫人進來,她隔了老遠笑道:“你們都到了,偏我家的小孩子,還在換衣衫,我多等了會。”

許大娘子忙走過去行禮:“謝夫人。”

韓茹也跟著行禮:“見過謝夫人。”

謝夫人眉眼冷了一瞬,仍舊笑著點頭道:“我以為得罪許大娘子,大娘子不會登門了呢。”

許大娘子面上有些不自在:“夫人說的哪裏話。就是夫人不願意,妾身也要來的。”

謝夫人笑笑。又瞧了韓茹一眼,轉頭對著人群道:“都是舊相識了,不必客氣,今日大家吃好喝好。”隨後,又將韓茹推向小姐們多的房間,“你們姑娘家家,在一起也有話說。跟我們這些婦人們堆在一起,反而拘著你們。我們這些人說話也沒個顧忌,總擔心說了什麽汙了姑娘們的耳朵。”

人群中笑了笑,有人附聲:“可不是,我們這些人說話,嘴上沒把門的。若是被姑娘們聽去,真要臊死人了。”

她們說笑,推嚷著便離開了。

許大娘子走時,回頭狠狠瞪了韓茹一眼,大有告誡她的意思。

韓茹縮了縮脖子,不敢再去看許大娘子的眼睛,垂著頭正要坐下。

侍女上前道:“韓姑娘,這邊請!”

門吱呀一聲開了,韓茹朝身邊的侍女疑惑道:“這裏是……?”

“韓姑娘!”

韓茹微楞,這聲音她認得。擡頭望去,華歆已經到了眼前,她驚訝:“華夫人。”

侍女關上門,華歆目光溫和,笑道:“我想見見你,謝夫人就想了這麽一個法子。”

韓茹恍然大悟:“我就說嫂子怎麽願意帶著我出門了。”擱平日裏別說帶著她出門了,就是她跟誰多說兩句話,嫂子都要罵她不知羞恥,丟人現眼。

她抿了抿唇,道:“好些日子不見,夫人可還好?”

華歆笑道:“都好。”

兩人坐下,華歆看著她烏青的眼圈,直言不諱道:“我聽謝夫人說了你的事。”

韓茹有些局促地垂下頭,手指有意無意地繳著帕子,心口五味雜陳,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華歆移開眼,溫聲道:“寬慰人的話來來回回就那些,也解決不了你的煩惱,不如說些實在的。”

韓茹發楞,只往下聽。

“眼下你有兩個選擇,一是找個人嫁了,嫁個顏家那樣的門第,成不成不好說。另一個是找一條屬於自己的路。”

韓茹默然,繳著帕子的手微微停下。顏家那樣的門第,能不能看上她八字沒有撇。就是能,有嫂子在中間作梗,怕是這段姻緣還沒開花,就已經黃了。

再者就算勉強嫁進顏家,她能給顏家帶來什麽呢。就像嫂子說的,他們顏家找什麽樣的沒有,怎會看得上她。

她也不想做白日夢。

“什麽是自己的路?”她問。

華歆道:“自己的路就是自己做主。與其依靠著別人生活,不如依靠自己。將來不管嫁到什麽樣的人家,你都有過日子的底氣。”

韓茹洩了氣:“我沒有底氣,我什麽都沒有,我也沒有可以依仗仰仗的人和物。”

哥嫂什麽德行不屑多說,還有一個姐姐,大差不差,她能有什麽底氣。

誰也不會成為她的靠山。

有些自嘲,“我什麽都沒有,也不招人待見。老一輩們常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我想著嫁出去後,也無非想試試另外一種日子。”說到這裏她沈了口氣。不過是做個賭註,賭另一種日子比現在好些。

華歆聞言道,“你比你自己想象得要好得多。你有很多能做,可做的事情。”

她嗓音低沈:“我能做什麽?”

華歆:“你能做祛印子膏。”

韓茹擡起頭,“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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