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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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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1 章

何喻之怔住了。

“白修辰……”他望著那雙陌生的瞳喃喃道。

“白修辰”只是笑著,沒有點頭,也沒有作聲。

何喻之絕望地瞟向那名定住的智械衛兵,又將視線移了回來。

“把他還給我。”他幾乎咬緊了牙關。他真的很不想對著白修辰的臉說出這種話來。

“我會的,”面前的“白修辰”笑道,“只要你答應我,我就會立即退出這具身體。”

何喻之低下頭去,艱難地呼吸著。

“回到之前的話題,”“白修辰”道,“關於我們為什麽了解你,答案依舊是數據。你已經見識過了我們的量子超算——剛才的人類社會就是用它模擬的。我們能夠模擬任何一名人類,而白修辰提供的數據能幫我們更準確地預測你的行動。”

量子超算嗎?

何喻之忽地意識到一個問題。如果他口頭上表示答應,卻回新邦聯把智械的陰謀公之於眾……智械如何確保他不會這樣做?

“白修辰”只是心不在焉地用指節敲擊著培養倉。

看來智械並無法預測到他的實時想法,何喻之心想。

“那我答應幫忙。”何喻之直視“白修辰”,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麽心虛。

“白修辰”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它環抱雙臂,低吟道:“‘第一次承諾即是謊言。’”

“……什麽?”

“你自己最清楚不過了。向人類透露真相的話,只會被當成瘋子。”

何喻之的心臟如石頭般沈了下去。首領說得沒錯;他已經在楊東來身上試過了——楊東來甚至不相信人類在向智械提供雲端數據。當然,不能排除楊東來裝傻的可能性。

“你註定與真相一同湮滅。”“白修辰”又道,“這就是為什麽我們敢於對你開誠布公。”

何喻之痛苦地合上了眼。

他的腦中一片黑暗,只有催眠曲在虛無中畫出隱約的波形。

有什麽辦法可以向新邦聯的人們證明他不是瘋子?

他需要證據以顯示智械確實在滲透人類社會。

他又聽見了指節與玻璃的碰撞聲。

何喻之睜開眼來,望著液體中懸浮的何永然。

何永然……

他是計劃的總管。他能給所有試驗體發送消息。

如果所有試驗體都能來為何喻之作證……

何喻之皺著眉打量著他。有什麽辦法可以借用他的廣播系統嗎?

忽然,砰的一聲,“白修辰”的拳頭砸在了培養倉上。

何喻之緊張地望向了他。“白修辰”表情扭曲,並用另一只手握住了那個拳頭,仿佛它的意識產生了分裂。不遠處的衛兵們也沖了過來。

“白修辰!”何喻之驚呼道。他下意識地扶住培養倉,想要接近對方。

可就在他接觸到培養倉的瞬間,一股強大的沖擊波順著掌心侵襲過來,撼動了他的全身。頃刻間,催眠曲更加嘹亮,仿佛有多名歌者在他腦中合唱著某種頌歌。

何喻之如觸電了一般放開手來。

幾秒後,那海嘯般的沖擊波消散殆盡,催眠曲的響度也降了下去。何喻之發現自己仍舊扶在培養倉上,似是什麽都沒發生。但他體內依舊存有餘波。他能感到體內的每顆水分子都在震顫著,像是在進行某種共鳴。

何喻之納悶地打量著培養倉,並註意到了一些不易覺察的波紋。他確信之前的液體中並沒有這些波紋。

他用力擡起手,再次貼近玻璃。沖擊波與催眠曲也再次襲來。

他趕忙收回手去。

這會是何永然幹的嗎?

沖擊波又與歌曲有什麽關聯?

那邊,衛兵們已經擒住了白修辰,將他雙臂反剪,按跪在地上。

“放過他。”白修辰怒視著衛兵,一字一頓地說道。

首領的聲音回到了何喻之腦中:“我從未見過如此強烈的排異故障。不過沒關系,你們兩個很快就會離開這裏。”

何喻之做不了決定。現在他滿腦子都是那首催眠曲,就好像以前考試的時候,他腦中經常自動播放某種旋律。

催眠曲……

何永然聽過這首曲子,甚至與何喻之的外婆一起唱過。那時何喻之不到三歲,可他分明就是記得。

人類一般不會擁有三歲之前的記憶,可從某種角度而言,何喻之本就不是純粹的人類。

他苦笑著,又去想這曲子的意味來,以及它與沖擊波的關系。

有沒有可能,一直以來,這曲子都是何永然通過信號發送給他的?

何喻之用小拇指輕觸了培養倉,企盼父親向他傳遞一些其他的信息,而這次是更強烈的沖擊波與催眠曲。

這是何永然在證實他的猜想嗎?

或許何永然想對他說些什麽,但又不能明說,畢竟何永然服務於智械聯合體。

就在這時,水中再次產生了波紋。何永然的右手隨之浮動,並抵在了玻璃上。

接觸只有一瞬,而後那肢體又垂了下去。何喻之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與此同時,他的心臟幾乎要從胸口跳出來——何永然是想讓自己打碎玻璃嗎?

如果何永然重獲自由,說不定就可以幫他廣播信息。

可他該用什麽方式打碎玻璃?

就在這時,首領的聲音響了起來:“備份完畢。”

何喻之僵住了。幾秒後,他聽見不遠處的機械門打開了;一名智械衛兵正在朝他們走來。它的手上拎著一個功能不明的銀色頭盔,還有一整套能限制機械肢體的鐐銬。

智械衛兵接近了白修辰。

“準備格式化。”首領語氣輕松地說道。

它們要抹除白修辰的記憶與人格。

何喻之慌了。首領說過他還有12個小時的生命,為什麽要這麽快行動?

“停下!”何喻之大喊一聲。

可那衛兵又怎會聽從他的指令。

白修辰依舊跪在那裏。

再見。他的口型如是說。

“不 !”何喻之不顧一切地喊道,“不要順從它們!”

他恨自己不能親自沖上去置那些衛兵於死地。

銀色頭盔被扣在了白修辰頭上,鐐銬也對準了他的雙臂。

這分明就是一場謀殺——對白修辰與何喻之共同的謀殺。

既然橫豎都是死,那束手就擒即是最壞的態度。

至少要把真相傳播出去。

何喻之心一橫,脫口而出道:“打碎玻璃!白修辰!”

他賭對方會聽他的。

電光石火間,白修辰的面孔上閃過了一絲訝異。隨即,他黯淡的眼中亮起光來。

血紅色的光。

機械肢體奮力推開周圍的智械衛兵,將血痕灑在金屬與玻璃表面,並重重地敲向培養倉。

隨著一聲劇烈的鈍響,何喻之感覺輪椅都連帶著震動了起來。

可玻璃絲毫沒有碎裂。

白修辰還想換個角度敲擊,那邊的衛兵們卻也紛紛開始變形,試圖恢覆對他的掌控。下一秒,他們用機械肢體扭打起來,直到有一根槍形肢體對準了白修辰——

“小心!”何喻之大吼一聲。

白修辰閃到一側。砰的一聲,他原本身後的小培養倉碎了,液體流淌開來,其中的大腦也碎成了塊。

何喻之卻忽地想到了什麽。他朝白修辰大喊一聲:“脈沖槍!”

他不確定脈沖槍是否能起到同樣的作用,但他別無選擇。

只消一秒,白修辰便心領神會地分出一根肢體,徑直刺向何喻之。

何喻之目視前方,平靜地等待著。

絕對的信任,他心想。

肢體尖端離他還有半米距離時,脈沖槍終於開始展開。待何喻之奮力將其抽出時,尖端離他的咽喉只有一掌的距離。

肢體收了回去。

何喻之顫抖著用槍對準培養倉一角,以免誤傷何永然。

他沒想到扳機會那麽重。

可是他做到了。

他看著一道光線閃向玻璃。在嘈雜的環境中,他甚至聽不見記憶中的那聲“嘶”。

緊接著,哢的一聲,玻璃上出現了一個小洞。

一縷液體噴射出來。智械們紛紛停滯了動作,轉向大培養倉來。

然後是一連串的哢嚓聲,玻璃上出現了蛛網般的裂痕,直到某一個剎那,碎裂的玻璃終於不敵壓強——

所有液體轟地傾瀉而出。

***

羊水破裂了。

慌亂,痛呼。

他捏緊了她的手。

直到許久之後……

啼哭。

新生兒的啼哭。

何永然伸出雙臂。嬰兒柔軟濕滑,滿臉褶皺,但他分明在其五官中看見了自己與若霏的影子。

他手忙腳亂,不知該如何抱緊嬰兒,因為沒人教過他這條知識。

他望了望若霏。她虛弱地躺在那裏,汗水浸濕了發絲,但她眼角含笑。

何永然也以微笑回應,卻只覺一股酸澀感湧上心頭。

另一方面,他也感到十分榮幸。畢竟,從今天起,他就是一位父親了。

他不知道,也即是從今天起,他正式成為了一名罪人。

***

試驗體們寄生於人類社會,正如胎兒寄生於母體,也如病毒寄生於細胞。

像病毒一樣,他們投入自己的DNA,而人類提供繁衍的可能。

自毀的繁衍。

何永然是七名零代試驗體中第一個成功的個體。根據數據預測,他的兒子會在25歲前,而非40歲前死亡。

這些事實,何永然在喻之出生後才知曉。他聽說了整個計劃,也聽說了自己根本與何家無關,更不是餘女士的親生兒子。此前他不提餘女士是因為與她關系不和,後來他不提是因為智械怕喻之去追根溯源。

所以……說謊。說更多謊。而何永然並未選擇反抗,因為現在的他擁有了軟肋。

喻之是他的軟肋。

這樣一來,何永然隨時有可能被召回聯合體參與實驗。他會告訴妻子自己即將出差,帶上仿制款特別執行處制服與虎頭徽章,而後長久地消失。

何永然曾經試圖彌補。他虧欠家人太多,於是在僅有的那些時光裏,他總會認真陪伴他們。他會和若霏一起看電影,會替她做家務。他會和岳母一起給喻之唱催眠曲,後來還專門下載了古典音樂來放給他聽。

喻之似乎最喜歡巴赫的那首……薩拉班德,因為他每次聽到都會手舞足蹈。

而岳母則是領何永然進入音樂大門的第一人;正是對音樂的感知令他深切地意識到了自己人類的本質。

——以及,他背叛了人類的這個事實。

何永然越想越痛苦,因為他的罪惡與生俱來。

岳母的善,妻子的愛,以及兒子的依賴令他愈發慚愧,而他甚至沒有自毀的權利。

既然不能從物理上自毀,那就從人際關系上自毀。

於是,何永然選擇擁抱惡人的角色。當有人都認定他不負責任、享樂不羈,自然也就不會有人惦記他。

在岳母不小心聽見他與其他零代的通話後,他主動去觸發了微管障礙。他來不及篩選記憶,於是刪除了關於自己與兒子的全部數據。

這樣也好,他心想,這樣就能少一個關愛他的人。等他永遠地離開人類社會後,岳母就不會想念他了。

不久後,智械聯合體在人類系統中偽造了他的死亡,並將他召回了聯合體。當時,它們正在嘗試激發1489354-657的意識,於是向他咨詢了喻之的愛好。

“回答我們,這樣你就會得到應許的死亡。”

當時的何永然不理解它們的動機,但他想要死亡。於是他答道:“他喜歡音樂,尤其是那首薩拉班德。”

他想要死亡,可他想讓喻之活下去,活得越久越好。

可何永然並未等來真正的死亡。他淪為了一臺信號收發器,而他的人格被關在了意識的背面,在混沌的極夜中沈浮。

有時,他會無意識地唱起那首催眠曲來。在無盡的黑暗中,他會想起那些快樂的時光,會祈禱喻之身體健康,會鼓勵喻之去勇敢地戰勝困難。

他希望兒子可以聽見,但他不敢親自出面,所以他想象唱歌的是喻之的外婆。

至於何永然自己……

他在等待一場不可能的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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