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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風起扶搖九天上(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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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風起扶搖九天上(番外)

158.風起扶搖九天上「靈域番外」

(靈域番外,劇情時間為一切開始之前,師兄相關,棘霓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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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

“你敢!你敢!放肆!!你好大的膽子——!”

視線被血色模糊,烈火攀爬上她的肌膚,紅色鱗片被煙火熏成灰黑,一片片剝落,露出血肉模糊的創口。山崩地裂,狂風暴雨,遠處有人放聲尖叫,嘈雜聽不真切,伴隨著金鐵錚然聲,像是一場破碎的夢魘。

“你居然——你怎麽敢!不!不!!!”

風聲一轉暴虐,天地間仿佛只餘狂風怒號,撼動心魄。

“我錯了!!我錯了——不!!!”

尖利女聲撕心裂肺慘叫起來。

風聲驟近,呼嘯如龍吟。

“呃啊啊啊啊——”

在一聲淒厲如獸嘶的慘叫聲後,一切突然安靜下來。天地重歸朦朧的恍惚,淅淅瀝瀝的雨聲更大了,火焰慢慢熄滅,有人一身白衣染血,踏著灰燼朝她走來,飄散的火星隱約照亮了他的容顏。

她努力凝起視線,卻只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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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月色暗淡,雲霧朦朧中一片亭臺樓閣看不分明,讓她一時間些分不清夢與現實。

透過窗口可以看到靈域中最高的淵渟閣,夜色中距離過遠,卻依舊能看得出高聳入雲,雕梁玉砌,可望不可即。

她再次閉上了眼。

這個夢,已經做了五百年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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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霓」

它這樣的幼崽,本沒有資格進入靈域中心的。它該在開啟靈智前後就因為自身缺陷就夭折,即使活下來也不會很久,或被天滅,或被人殺,或被同族獵食。

但天性裏求生的本能讓它掙紮著,一身傷痕的從獵食者手中逃了出來,在圍追堵截中躲閃著,反擊著,下意識竄向了安靜無聲的方向——

然後一頭撞進了一片冰冷的雲霧。

雲霧中,白衣白發的高位者低頭看向腳邊的小黑蛇。它嚇昏了頭,又受了傷,此刻高高豎起頸子,向著周圍空氣嘶嘶威脅。

追蹤而來的獵食者停下腳步,在雲霧邊緣化為人形,遙遙一拜。他瞥一眼小黑蛇,將受傷的右手藏到袖中,恭敬說,【閣主恕罪。這小東西被我追了半晌,居然慌不擇路驚擾了閣主。我這就把它帶走。】

“追了半晌?”雲霧中,閣主的聲音也如風般縹緲,獵食者卻凝起全部心神去聽,深怕自己聽漏了半個字。

【是,】他低著頭回答,【從靈域東邊的梵潭一直追到這裏。】

【卻沒有抓住。】閣主說,【不但沒有抓住,還被它傷了手。】

獵食者倏然一驚,下意識將手又藏了藏,【我……】

【回去勤加修煉。】閣主說著,柔和的風把小黑蛇托起來,團進了他修長白皙如玉的手掌。獵食者還要爭辯,突然瞥見閣主冰冷的眼神。

——冰冷到沒有一絲溫度,冰冷到分不清是否起了殺意。那樣的淩駕於萬物,不起殺心便已生殺予奪。

獵食者突然回想起族中的傳聞,關於面前這位閣主屠戮同族,關於那場血色風暴,關於魂飛魄散的蛟,關於九天墜落的龍。

【……是。】他深深行禮,返身化為一條青蛇飛速游走。

閣主低頭看了看手心裏的黑蛇,它正呲牙咧嘴對著自己威脅,然而全身被無形的鎖鏈纏繞壓制,虛張聲勢實在沒什麽震懾度。

他伸手去觸它,卻被突如其來的一道電弧啪的打到了手指。小黑蛇似乎十分得意自己一招得手,吐著信子搖頭擺尾。

“雷電屬性?”他自言自語一句,“倒是……稀奇。”

【小東西,】閣主捏住小蛇七寸拎起來,【你就是這麽對你的救命恩人的?】

小黑蛇對他怒目而視,半晌才結結巴巴的憤怒嘶聲,【你,不也是,想要,吃了我嗎?】

閣主楞了楞神,小蛇就一口咬在他的食指上。

不開神智的畜生罷了。閣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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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域裏的消息傳得很快,不到一個時辰,幾乎全族都知道了閣主新收了一只幼崽,親手揣著帶進了懸水飲風樓。

高階妖族收弟子本不是什麽稀奇事,但閣主從未教養過幼崽,又傳聞他脾氣冷酷孤傲,所以一時間蛇妖們都紛紛猜測這個不幸的幼崽什麽時候會死。

然而懸水飲風樓裏一片井然有序,侍女們流水般將各種靈藥端進內殿,閣主一樣樣過了目,親手給小黑蛇灌下去。

小黑蛇草木皆兵,十分不知好歹,咧著尖牙去咬閣主指尖。旁邊侍女看的膽戰心驚,很怕閣主一皺眉頭,小黑蛇就變成小黑蛇段。

等室內只剩閣主和它,閣主把指尖抵在小黑蛇吻邊,問,【你不想死,我給你這個機會,你能抓住嗎?】

小黑蛇沈默幾秒,說,【我想,抓住。我要,活下去。】

【那就抓住它。】閣主說。

一滴鮮血凝在他白玉似的指尖,將落未落,像是白雪地上落了一顆艷色珊瑚。

小黑蛇猶豫不到半秒,張嘴飲入那顆血珠。

室內微微起了一陣風,穿堂而過,雲消霧散。

窗外隱約傳來淵渟閣的重檐風鈴聲,聲聲悠長,琳瑯如梵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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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光陰轉瞬而過。這期間小黑蛇被自己控制不住的雷電劈暈了無數次,每次都是靠著閣主灌白開水似的灌靈藥救了回來。閣主教它修煉,教它常識,教它在妖族活下去所必需的一切。小黑蛇刻苦學習著一切接觸到的知識,將每一刻都當成生死攸關;它的靈力並不好控制,它經常傷痕累累,又飛快痊愈,在這樣的磨練中竭盡全力成長著。

第一百三十二年,小黑蛇終於學會了化形。

六七歲人類小孩兒,小短腿,小胖手,小圓臉,小嘴巴,大眼睛,精致又可愛。它用手拽著身上初階弟子的黑色衣飾,兩條無處安放的小短腿盤坐著,想要站起來,卻前仰後合晃悠半天,最後一頭栽倒在地上。

【站,走,好難哦。】它努力把臉從地板上擡起來。人類的骨骼不能讓它像蛇一樣豎起頭部,也不能讓它蜿蜒前進。它覺得自己像是一段僵硬的木頭,只能挺屍在地板上一動不動。

閣主不說話,袖手旁觀,眼睛裏沒有多餘的情緒。

小家夥和他對上視線,片刻,它一咬牙從地板上掙紮著爬了起來,慢慢站穩了。

【你的機會,我能抓住。】它說。

閣主攏著袖子,依舊沒有說話。

小家夥磕磕巴巴咬著字眼,又用人語說了一遍,“你的,機會,我,能,抓住。”

這是它第一次說人語,不甚熟練,幾次咬到舌頭,但它一字一句說得認真嚴肅。

閣主終於微微笑了,走過來擡起它的小臉,將一條黑曜石項鏈戴在了它的頸子上。冰涼的寶石貼著冰涼的肌膚,閣主的指尖在它心口微微一叩。

“你已經抓住了。接下來,可要抓牢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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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族的名諱既是星象卦辭所得,又和今後能力命運相關,自然是十分重要的。按族中規矩,化形的蛇妖幼崽要由九魂殿賜名。等到小黑蛇化形穩定了,閣主就帶了它,飄飄搖搖禦風往九魂殿去。

九魂殿是族中聖女所在,生死祭祀、星象扶乩、異族接洽等族中機要都在此處,因此九魂殿是靈域內最為繁覆龐大的建築。

到了九魂殿,閣主旁若無人進了殿門,環顧四周,輕聲感嘆,“似乎有三四百年未曾到九魂殿拜訪過了。”

“您貴人多忘事,”一個婉轉悅耳的聲音自屏風後傳來,“距離您上次‘拜訪’,已經過去近五百年了。”

一位赤紅衣衫的美艷女子從高及殿頂的紅玉雕花屏風後轉出來。她衣衫輕薄,手足頸肩皆裝飾著血紅瑪瑙,裸露著的大片肌膚上有深紅的碎裂紋路蔓延,看起來整個人像是剛從火焰或者鮮血裏撈出來似的。

“燭影,多年不見,你如今看起來可是大好了。”閣主聲線平靜。

“畢竟五百年了啊,閣主。”燭影聖女笑意嫵媚,“再重的傷,五百年也該好了;如今我有什麽不好的?九魂殿住起來,到底是比梵潭底下舒服。”

“莫要好了傷疤忘了疼。”閣主說。

話音未落,燭影表情扭曲了一瞬,赤紅豎瞳裏燃起血色。

“當年鉆心剜骨之痛、踐踏如泥之辱,燭影一刻也不曾忘。”她身體微微顫抖著,耳邊瑪瑙流蘇墜子一陣響,“若不是閣主……我早就……”

“不必再提。”閣主說。

“……是。”燭影咬了咬下唇,頸側血紅紋路似乎又往上攀爬了些許。她赤足踏著無聲的步伐走近,大殿裏一時只有她身上珠玉墜飾碰撞的琳瑯之聲。一直走到閣主面前,她仰著頭問,“進來靈脈平穩,星宿無變,閣主此次前來是有何事?”

閣主回頭瞥一眼示意,殿外就噠噠噠跑進來小小一團人,跑近了沒穩住,左腳絆右腳噗通趴平在燭影腳下。

閣主,“……”

閣主,“見笑了。”

平穩的氣流把小家夥托起來,微風撫平衣擺,整理發髻,呼呼呼收拾出了人樣兒,才又把小家夥推到了燭影前面。

“哎呀,閣主哪裏撿的寶貝。”燭影湊近左看右看,饒有興趣笑說,“真是玉雪可愛,冰雪聰明……”

“它並非水靈力。”閣主打斷燭影的誇讚,冷冷道出關鍵。

“……!”燭影收斂了臉上歡色,瞳孔收縮成細細一刃,伸出食指在小家夥眉心一抹。

一縷雪白閃電從小家夥眉心被拉扯出來,在她指尖劈啪一閃,隨即湮滅。小東西被自己的電弧一嚇,噫嗚一聲化回蛇形,一溜煙鉆進閣主袖口,半晌又猶猶豫豫探出頭打量。

“這……”她一時不知怎麽說。非水屬性的蛇妖幾千個裏也出不了一個,又往往活不過第一次化形後太久,因此這種存在只被當成不詳早夭的畸形。

——可偏偏眼前這位又是如此的成就。

“閣主,這我不敢妄言。”她低頭拜了一禮,“雷電之術,磅礴淩厲,難以駕馭,也許是一朝驚雷蒼龍起的命途,卻也許是……”後半句,不言而喻。

“我自是知道。”閣主說,“你只管開了星軌圖,為它乩定個名字來;其餘旁的,且看它自己了。”

燭影默默行了一禮,引著閣主往朔望臺走。朔望臺是靈域裏除淵渟閣外最高的樓臺,一層一層看不到盡頭的白玉階向天空雲霧中延伸,臺階正中的螭陛起初雕刻著草木盤蛇,再往上走變成了江河湖海中的蛟,直至最高處,已是成了雲霧繚繞中舒展翻飛的龍。

一階一階向天空攀升,就仿佛妖靈修仙的野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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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望臺歷來是聖女才有資格帶族中晚輩登上去的,越往上階靈氣越濃。像小家夥這種剛化形的幼崽還沒資格去中階的螣蛟臺,至於最高階的辰龍臺自建成至今開過的次數更是屈指可數。

閣主把瑟瑟發抖的小黑蛇從袖口捉出來,低聲囑咐了幾句,才遞給燭影。燭影帶它登上低階的盤虺臺,示意幾個侍從打開乩星陣。

一霎那璨光四起,十方九天十二宮日月星宿的光華都落在了直徑百丈的巨大水鏡中,燭影立在水面,像是浩渺的星河之間的一點赤焰,在鏡面投下長長一縷朦朧搖曳的紅;星辰於頭頂變換閃爍,銀河像是濃霧緩緩流淌,日月交輝,更疊不息。

小黑蛇滾落在鏡面上化成人形,短手胖腳圓呼呼一小團,眼裏含淚又不敢落,目不轉睛望著燭影,以為她要把自己吃了。

燭影嘶嘶笑起來,指甲變得尖銳,伸手在小家夥眉心一點。

【五百年了啊,】燭影喃喃,【也許你能讓他走出心障呢。】

一滴血從小家夥眉心流出,隱約包裹著一層銀亮電光。血滴順著燭影指甲滴進鏡面,剎那間鏡中天地反轉,星辰飛旋,數萬億星軌在腳下變換交錯,小家夥看的呆了,下意識伸手去抓。

它握緊手指的那一刻,水面震蕩,天地驟然歸位,星軌輪回正途。燭影擡起頭凝視星空,又低頭將此刻的星位和十二方位一一蔔算對應。

她臉上慢慢露出一種釋然和憐憫交錯的神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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閣主註視著游下長階的紅衣聖女,她長長的赤紅蛇尾拖曳在裙擺下,卷著水汽一瞬間就游到了自己面前。

閣主接過呆滯成一根棍兒的小黑蛇,沒有急著問結果,先伸手為燭影渡了些靈氣過去。燭影喘了一陣,蛇尾慢慢盤曲起來收回裙擺,重新化成人足。

【燭影修為低下,勞煩閣主費心了。】她低聲道謝。

測算星軌命途並不是輕松之事,窺破天機向來都會反噬自身,即使是真正的仙人也不敢隨意窺探天意。每次登朔望臺,聖女都要修養好幾天才能恢覆元氣。

【不必妄自菲薄。】閣主說,【族中唯有你才有能力登上朔望臺。】

燭影笑了笑,識趣沒再繼續這個話題,但她知道事實並非如此。“聖女”並非固定稱呼,入主九魂殿的若是女子稱“聖女”,若是男子則稱“祭司”,除此之外職責完全相同。當年九魂殿驚變,青冥聖女隕落,於是被司澤從血祭中救出的燭影成了聖女,而他留在了淵渟閣。

【閣主謬讚。】燭影整理好思緒,開口,【此次扶乩測字,為它得了兩個字命名。】

閣主點點頭,示意自己在聽。

“棘;霓。”燭影將兩個字寫給閣主看。水霧在半空凝聚成筆畫,兩個波光粼粼的文字筆跡纖麗,長久懸浮在閣主面前。

“棘,霓?”閣主喃喃重覆一遍,“星軌何解?”

【草木茂盛,霓虹當空。】燭影說。

閣主皺起眉頭,下意識看一眼袖口露出頭的小黑蛇。他拂過袖口,手心掩住了小黑蛇躍躍欲試的好奇腦袋,這才問,“草木茂盛分明有更美好的字詞,何必用荊棘之意?霓虹無痕無根,隨風聚散,短暫破滅,是否為不祥之兆?”

“天意如此。”燭影說。

閣主便沈默下去,點點頭,帶小黑蛇轉身走了。

燭影望著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見了,還一動不動站著。回九魂殿的路上,她將閣主的名諱在舌尖翻來覆去默念,如同飲鴆止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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懸水飲風樓的建築群並不高,整體端莊厚重,但正殿門上“懸水飲風”四個字卻筆鋒淩厲,鉤劃如刀;殿群正中一座雲臺拔地而起,高聳入雲,重檐飛脊,廊下刻著“淵渟岳峙”四個字。站在這座淵渟閣最高處,九天風雲穿堂而過,俯視著整片靈域,就仿佛淩駕於腳下蕓蕓眾生。

“今日起,賜汝名為棘霓。”玉座之上的閣主肅聲說。

階下小黑蛇化了人形,站的筆直,聲音也幹脆,“是!”

“從今天起,棘霓便是我懸水飲風樓的正式弟子。”閣主再次傳令。

“師尊。”棘霓俯身拜下去,恭恭敬敬就要行個全禮。

一股柔和的風托住了她,上座的閣主起身,一步步走下玉階,語氣也如風般輕柔,“我卻是當不起‘尊’一字。”

“……閣主。”棘霓惶惶然低頭,覺得自己是不是哪裏做錯了。

衣袂無聲拖曳過白玉階梯,最後在棘霓面前停了下來;棘霓不敢擡頭,只看到視線裏銀綴鏤雲的雪白外袍,下擺隱約繡著十方九天十二宮星象。這時一根手指擡起她的下巴,於是金色的豎瞳對上了漆黑的瞳孔。

“叫師兄罷。”閣主說,“雖然當不起一聲‘師尊’,卻也是能指點些許的。”

他的面容雪一般冷,長發蒼白,衣飾雪白,整個人像是一座冰雕,棘霓卻錯覺從他的指尖感覺到了溫度。

於是她再次拜下去,喊了一句“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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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霆之力,磅礴萬鈞,華光端麗。在此之前,蛇妖中從未有過雷電屬性的記載——或許有過,只是在被知曉之前,就已經夭折。

閣主是為何救下了它,教養了它,無人敢去直問。在所有人都不看好棘霓的情況下,閣主依然盡心照顧著它,也許是好心,也許是無聊,也許只是想看看同為“異類”的它能掙紮到哪一步——

但棘霓不在意。

它的生命由他拯救,它的知識由他教導,它的靈力,它的咒術,它的語言,它的世界觀,它的一切都有著他的影子,它像是參天大樹下茁壯成長的幼苗。

若不是閣主,它早就隕落在不知名的角落,生於無名,死於無名。

是閣主給了它第二次生命,將它蛻變成如今的模樣;於是它便如此的,深深的眷戀、依賴、信任著他。

閣主曾問它,“你這麽輕信我,若我說的不對呢?”

“師兄不會有錯。”棘霓堅定說。

“若是真的錯了呢?”閣主追問。

棘霓對這個問題十分苦惱。在它心裏,師兄就是自己的法則,它的世界觀和心理價值都是基於師兄的教導,師兄是絕對不會有錯的——師兄可能會錯的念頭,它想都不會去想。若是師兄哪裏有錯……

“我的答案都是師兄教的,”棘霓把心裏的話說了出來,“若是師兄教的錯了,我也無從分辨。”

“不錯。能想到這一點,還不算太蠢。”閣主用骨笛點了點棘霓的腦門,“從今天起,瑯嬛境你便可以進去了;地字區藏書你盡可去看,人字區藏書問過我才可去看,天字區藏書你現在還看不懂,等你歷練回來,到時候便能去看了。”

瑯嬛境是靈域裏專門館藏書籍的地方,其中又分天地人三個區,分門別類典藏著浩瀚如海的古籍善本。往常閣主是不許棘霓進去的,怕它心智未穩,看岔了性子。如今許它進去,便是有了進一步開導它、讓它自己學會思考的意思。

棘霓並不理解閣主的深意,只是覺得從今又多了可以玩耍學習的地方,高興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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棘霓把地字區的咒術和陣法挑了感興趣的看,遇到不會的就去問閣主,幾年下來進步飛快,和同族小妖們打架漸漸不落下風,跟著閣主去加固靈域陣法的時候也能說出點皮毛來。有天閣主檢查它的靈術修煉時,發現這只小短腿頭上頂著兩根樹杈,一臉興奮朝自己喊,【師兄,看,我有角了!我是龍呀!】

閣主一巴掌拍在它後腦勺上,小孩兒被打的朝前一個趔趄,樹杈掉了一根,臉上鼓出一個想哭不敢哭的委屈表情。

閣主伸手把另一根也去掉,才慢悠悠開口,“萬物得天地靈氣而生念,修煉而成妖;蛇妖百年化蛟,蛟千年修龍,你才幾歲,就想成龍?”

棘霓扳著指頭數了數,悲哀發現自己歲數都活到了狗身上,離龍還遠得很。

“不過有理想是好的。”閣主說,“你要記得,你現在能和其他蛇妖在同一水平,是遭受了雙倍的磨難,付出了雙倍的努力。以你的心性,若是水屬性,現在能達到的層次會更高。”

“我不覺得我低它們一等。”棘霓語氣堅定,“師兄不是水靈力,但師兄的能力比它們更高。師兄可以,我也要做到!——我要向它們證明,不是水屬性的蛇妖,也能修龍!”

聽到這句話,閣主恍惚了一瞬。

這樣的肆意輕狂,生機勃勃。

……那段記憶,太久遠了啊,卻又仿佛近在眼前。

那時的他,突遭驚變,隕落歸來。九魂殿聖女揚言他乃煞風不祥,該當扼殺。他靈力失了大半,本該避其鋒芒,可聖女再三挑釁,拿另一個與他交善的同族血祭了朔望臺,還帶妖族圍了他的懸水飲風樓,想要逼他入魔自盡。

聖女擡手一揮,一列冰刀錚然釘進懸水飲風樓的大門,她的聲音充滿了惡意,“司澤,你這樣的煞星,怪物,本就不該存活於世!”

那一刻,他理智的最後一根弦驟然崩斷,長久以來壓抑的陰郁情緒爆發出來。他滿眼血紅,吟嘯長空,駕馭著狂風沖進九魂殿,暴虐的風刃撕碎了冰刀和水幕,風暴席卷大殿結界,一路摧枯拉朽擊碎層層陣法。狂怒的銀龍扼住青蛟的七寸,在咆哮的罡風和冰暴中一路纏鬥上朔望臺;臺上靈力激蕩爆裂,無一蛇妖膽敢靠近。那場可怕的暴風雨一直持續了整整十二個時辰。最後,青蛟被風刃釘死在最高層的辰龍臺,死相淒慘,筋骨寸斷,魂飛魄散。

他面無表情提著無形的風刀,一步步走下朔望臺,身後長階被滴落的龍血和蜿蜒淌下的蛟血燙出灼燒般的痕跡。

他一路走過去,沿路的妖族們紛紛跪了下去,向這絕對的力量俯首稱臣。

他漆黑的豎瞳凝成一刃,註視著蒼天之下不可捉摸的命運,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我偏要你們看著,不是水屬性的蛇妖,也能修龍!”

從那天起,他向著命運投去了挑釁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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閣主對棘霓,是有著隱晦的期望的。期望它能像自己一樣,將那些循規蹈矩和陳腔濫調統統駁倒,逆著險惡天意,一朝龍騰九天。但在這有著微妙俯視感的期望裏,他到底還是充滿了溫柔,不願它再受那些痛,再有那些恨。

他的經驗和成就,它能一一學習,但他的遺憾與痛楚,它不必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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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練的弟子能再次回到靈域者,不足十之三四。其餘未歸者,一部分被修道者、人類、其他妖族所殺,一部分留戀紅塵不願再回來,一部分與人類有了糾葛,自願散去修為入了輪回。閣主並不確定棘霓會是哪一種,他甚至有一瞬間動過念頭——即使那只是荒誕的一瞬間的妄念——如果他將棘霓永遠留在身邊呢?

但他同時又是極端理智和自持的。幼苗不能一直躲在大樹樹蔭,遲早是必須要移植出去曬曬太陽的。若是把它留下,只會養出無能的附屬品、軟弱的菟絲花。

他要看到棘霓的獨立,看到它必有一天修成龍靈,即使沒有自己,也能堅定的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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棘霓離開靈域前夕,閣主將它叫到了淵渟閣。棘霓愁眉苦臉蹭進門,在榻上坐成一團。

【沒個坐相。】閣主用指尖在它額頭一彈,【可是在愁歷練的事?】

它攥住紗幔,唉聲嘆氣,【師兄,我總覺得很不安。我會遇到什麽呢?我還能回來嗎?】

【小霓是在怕死麽?】閣主問。

【我不怕。】棘霓註視著閣主,眼瞳清澈,【妖族生命漫長,若是得道成仙,可與天地萬物同在,為何要畏懼死亡?】

【可若是不能成仙呢?】閣主反問。

【雖我天生怪異,它們都說我是不詳早夭之相,但若我傾盡全力,總有一天能修龍——我要給師兄爭氣!我不會給師兄丟臉!不會讓那群家夥看笑話!】棘霓大聲說。

【……好孩子。】半晌,閣主摸了摸她的頭頂,【但是不只是要給我爭氣,更是要為了自己,去更高的地方,看更多的風景,有很好的經歷……身後的嫉妒、譏諷、怨恨追趕著你,你要跑的足夠快才能甩掉它們;但不要只是為了擺脫它們而前進,你也要記得,身後有黑暗追你,身前卻也有光在等你……不只是為了擺脫它們而跑,還要為了遇到光而跑,懂了麽?】

【我不懂,】棘霓有點呆滯,【什麽光?】

閣主翻轉手掌,銀白色的光芒從他手心凝聚成小小的龍形,繞著棘霓飛舞一圈後消散。在一片細碎璀璨的銀色螢火中,閣主垂下眼睫,再次重覆,【光。】

那個詞裏充滿了棘霓不懂的感情,它太過於覆雜,灼.熱又冷冽,巖漿般熾熱,刀鋒般傷人。棘霓不懂,卻覺得難過。

【師兄,】她伸手去握閣主的指尖,【我會遇到我的光,你不要難過。】

閣主任由她握住自己的手指,【我不是難過,我只是……】他下意識去摸袖中骨笛。那骨笛的一端尖銳如刀,對於一把樂器來說實在是過於鋒利了。但他指尖一次次無意識劃過骨刃,就像是隔著漫長的時光撫摸到了不願回想的過往。

【小霓……此次歷練,千萬,千萬不要和人類有過多的牽連糾葛。】閣主說,【人類的生命太短暫、太脆弱了,對於妖族來說,就像是風雪呼嘯、山崩地裂中,徒手護著一盞搖搖欲墜的燭火前行。雖然自己不懼風雪,但是懷中那盞燭火卻太容易熄滅;風雪會吹熄它,一不小心會捂滅了它,哪怕小心翼翼護住了它,它自己卻遲早會無可挽回的燃盡……】

棘霓望著閣主冰雪清冷的臉上浮現出的恍惚神色,自以為聰明的回答,【師兄,我不要燭火。路再長,夜再黑,我獨自走。】

閣主垂眸凝視著他的幼崽,凝視著它不知人間疾苦、不懂紅塵紛擾的天真容顏。

【小霓啊,】他嘆息著,【火光轉瞬,命途聚散,生死無常。過於漫長的生命也許會給你淡漠死亡的錯覺……但是有生便有死,有死方知生。有時候,懂了死亡,才會明白活著的意義。】

他的話太過晦澀難懂,棘霓皺著眉頭想了很久也不懂,想問又不知從哪裏問起。最後挑著字眼回答,【千萬年的仙有千萬年的活法,一朝一夕的蜉蝣有一朝一夕的快活。師兄,不論我的生命有多長,命運怎麽走,我都會回到師兄身邊。】

室內半晌寂靜。

閣主俯.下.身,將冰冷的吻落在棘霓額頭。

這個吻,沒有任何欲.望,沒有任何喜悅,沒有任何期盼,冰冷得像是深冬第一片飄落的雪。

【我的小霓啊。】他充滿悲哀與恍惚的喃喃著,【你的機會,要牢牢抓住,千萬,千萬莫要一時迷了眼,松了手啊……】

那不是杞人憂天的勸誡,而是早在九魂殿星軌既定時就洞徹的悲哀;命運早在起始點就埋下了伏筆,如今重溫,一絲一縷皆是剜挑舊傷,鮮血淋漓。

他是掌控縱橫的執棋者,也是無能為力的旁觀者,更是作繭自縛的局中棋。

棘霓睜著一雙溫潤眼瞳,懵懵懂懂。

它的名字,代表了荊棘與霓虹,茂盛生機與絢爛璀璨,尖銳傷痕與脆弱消逝。

這條路,只有它自己去走。

即使荊棘白骨,夢幻泡影,轉瞬聚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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