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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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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3 章

姜照努力掩飾眼底的震驚, 頭腦一片混亂。

這、這算貍貓換太子?偷龍轉鳳?不對好像不是這麽用……

因為應璋此刻送出去的,並非是崔靈洗托女侍送來的那兩枚。

相反,是方含星的。

他這廂腦袋還在飛速轉動, 那廂游滁已伸手拿起素瓶,竟是毫不懷疑裏頭的靈丹是不是原裝的。

游滁將素瓶攥進掌心,手指撫摩著瓶身, 面上掛著苦笑,道:“師侄不介意便好, 可恨我那劣徒貪玩又不知勤勉,我此番為了他,當真是豁出一副老臉了……”

他旋即從袖口處掏出一顆姜照從未見過的靈丹。

它周身煥發赤艷絕倫的光芒,通體如玉質, 無一絲雜色。

“它喚天穹,是我那珍藏的十枚天階靈丹之一,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效。”游滁道,“此事我貿然提起, 著實是我不厚道, 我也不白拿你們的, 這顆靈丹權當作我的賠禮。”

他半點也不肉疼,直接將天穹放到二人視野之中。

姜照盯著這顆紅得幾乎滴血的天階靈丹暗暗抽了口氣。

大手筆。

用天階靈丹換益體丸,足可見游滁拳拳愛徒之心。

應璋靜了片刻,並未接過, 而是推拒:“長老好意,弟子心領,只是弟子歸還益體丸, 一則是為解長老煩憂,二則是為報長老當日恩情, 如此種種,弟子怎可再收下此丹。”

游滁長長嘆了口氣,話語間透露出一絲不滿:“正因如此,你若想替我解憂,才更應收下它,莫非你要我終日於心不安麽?”

“弟子不敢。”應璋頓了頓,道,“既是長老所願,那弟子便恭敬不如從命。”

繼而他伸手一拂,天穹便消失在三人視線中。

游滁的眼角這才浮現一抹笑意,如釋重負:“如此便好……”

眼見他準備把素瓶揣進囊中時。

千鈞一發之際,姜照提氣下意識喊住:“等等!”

游滁的手突然定住,眼皮稍擡,疑惑道:“怎麽了?”

姜照一口氣卡在嗓子眼,嘴巴微張,表情糾結,一個字都沒說出來。

他要坦白嗎?

場面仿佛靜止了,迎著游滁的目光,過了會兒他才含糊說:

“這個……嗯……它、它不太對……”

“不對?”游滁聞言納悶地低眸,而後晃了晃瓶身,“什麽不對?”

他還未來得及細問,與此同時,應璋嗒一聲放下茶盞,而後自然地接過話頭:“的確不對,是弟子一時不察,弄混了。”

姜照霍然偏頭。

只見應璋手中驀地化出一只稍矮些的白瓶,迎著二人的目光,送到游滁面前。

應璋擡眼,眼底是一片堅寒的漆黑。

“這一瓶,才是半月前,弟子收到的益體丸。”

後來的白瓶與起初那素瓶不同,它不是透明的,按理,游滁不會知道裏面到底是崔靈洗送來的益體丸,還是方含星送的益體丸。

此時,姜照清晰地看見,游滁楞了一下,面上繼而掠過一絲不解和驚訝。

“這……師侄莫不是在同我開什麽玩笑?”

他並未拿起那白瓶探查,手中仍舊拎著最開始的素瓶。

“弟子所言,”應璋緩緩道,“句句屬實。”

他的音量不高,卻如有一塊無形的巨石挾著驚雷劈落至平靜的水面,無聲地扼住了詭異的氣氛。

良久,游滁一點一點斂起唇邊一直掛著的笑意,直勾勾地盯了應璋半晌。

空氣緊繃,氛圍駭人,屋內外鴉雀不鳴。

游滁五指緊攥,過了會兒才說:“我的徒弟煉了什麽丹,我再清楚不過。為了煉這益體丸,當初靈洗閉關近半月,只為參悟‘魂’與‘魄’。”

“哪怕連我這個做師尊的想探望,都被她的女侍攔在門外,說靈洗不眠不休,儀容不整,不便接見。”他眼神微冷,“她的勤奮與刻苦我記在心中,她出關之日我也親眼見到了她所煉的益體丸,正是我手上這瓶!如今你卻同我說……”

他的眼睛輕輕落在那白瓶上,一抹草綠靈力隨之拂過。

游滁面沈如水,肅然道:“那瓶子裏的兩顆劣品,才是我徒弟親自煉的麽?”

一室死寂。

姜照默默把手藏回桌底,暗暗搓了搓,更不敢大聲呼吸。

他怎麽感覺滿地都是冰碴子,凍得他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應璋的表情仍舊淡淡的,但游滁卻清楚,面前這位大名鼎鼎的尊者之徒,不動聲色地支起了一道無人可見的屏障,游刃有餘地回擋了他所有的威壓。

否則,姜照此刻不會單單只是覺得冷了。

森冷的寂靜後,姜照沒忍住,鼓起勇氣替宿主辯駁:“長老,莫非仙子不曾同您說過,她為了這益體丸,曾開爐煉過兩回,其中第一爐正是劣品,後來她才煉出成品麽?這白瓶裏的,便是仙子的第一爐劣品。”

他語速很快,但是吐字十分清晰。

游滁聞言一怔,那抹威勢也稍稍弱了些。

“……靈洗從未同我說過。”他眉心蹙起一條細微的紋路,“此話當真麽?”

姜照用力點頭,並未思索便一股腦說:“給我十個膽子也不敢欺瞞長老。而且,長老手中這瓶,甚至也並非仙子所煉的成品……”

他這話一出,可謂是語出驚人了。

游滁瞬間色變。

姜照後知後覺自己好像發現了什麽驚天秘密,說話的聲音也漸漸小了下去:“……這是我朋友送我的。”

他的心底開始湧現出不安。

不對。

心念電轉間,姜照突然發覺,他們和游滁之間存在著某種信息差。

若按方含星所言,崔靈洗給予長老過目的成品,與她隱瞞下來的劣品,都是崔靈洗親自煉成的。

那麽,方含星後來給他的上品益體丸,又怎會被長老認為……

種種彎繞在姜照腦海中一閃而過。

既然如此。

崔靈洗和方含星之間,必有一人撒了彌天大謊。

素瓶中的益體丸,到底是出自崔靈洗之手,還是方含星那雲游在外的朋友煉的?

游滁目光閃爍,他的神情在此刻顯露出幾分遲疑。

他其實並不願因此猜忌自己重視的徒弟,但姜照方才語氣誠懇一臉坦蕩,分毫不似作偽,令他一時陷入沈思,忘了追問。

“是與不是,長老一試便知。”應璋適時啟唇,冷漠眸光一動不動,“靈丹是否出自同一人之手,相信以長老的修為,不會探不出。”

原本筆直端坐著的天凝長老,脊背緩緩一彎。

姜照眼尖瞧見,游滁的手漸漸握成拳,指節微微泛白。

“宿主……”

毛絨球在識海中輕輕滾了滾,冒出一雙如葡萄般滾圓的黑眼睛。

“你是不是早就發覺不對了?”

“疑點從未消失。”

一縷神識將小毛絨球自然脫落下來的幾根軟毛裹走,藏進識海深處。

“端看你想不想追究罷了。”他道。

現實中,青青幽綠如水流般的兩道靈光從游滁的指尖慢慢剝離。

一縷飄向白瓶,一縷圍住素瓶。

須臾。

游滁面色如冰,擡手召出一面銅鏡——

銅鏡旋轉著飄向半空中。

“桁之。”游滁擡頭看向銅鏡,沈聲道,“喚你大師姐來見我。”

隨著游滁話音落下,銅鏡鏡面發出一聲嗡鳴,緊接著迸開一抹金光。

少許,一道聲音從銅鏡傳來。

“師尊?”

姜照覺得這聲音有幾分耳熟。

還未等他細想,那聲音的主人疑惑問:“師尊是要找師姐麽?可今日正好是一月一次的丹道授學,師姐她現下估計正忙……”

姜照想起來了。

這聲音,就是方才那青年。

“正因如此,我才讓你親自去找她。”游滁道。

或許是他的聲音含有顯而易見的怒意,銅鏡的另一頭,他的徒弟安靜一瞬,而後慌亂地應承下來。

銅鏡隨即褪去金光,黯淡著旋落,咣當一聲不偏不倚地砸在桌上正中央。

姜照嚇得一激靈,幾不可察地抖了抖肩。

謔,長老是真的生氣了啊。

時間仿佛隨著這聲脆響停滯了,四周流動的空氣眨眼便被凝固住。

熱茶漸涼,姜照沒有再碰。

漫長的沈默裏,坐在對面的游滁似乎一直在壓抑著某種情緒,他輕闔著眼睛,一手擡起兩指用力揉搓著眉心,似乎很是疲憊。

姜照面上不敢吭聲,識海裏已經在狂戳宿主:

“長老這這這是要幹嘛!?咱們待會是不是要回避一下??”

應璋側眸瞟了他一眼。

“從一開始,我們便已無法置身事外。”他淡淡回。

姜照受傷是這一切的導火索,他們是局中人,何談回避。

“可是……”姜照猶猶豫豫。

然而就在這時,游滁驀然開口:“你們……是如何得到這一瓶的?”

他的聲音幾乎沒有什麽起伏,但姜照下意識向後坐直了身體。

“這個是我朋友送的。”他小心看了宿主好幾眼,遲疑著說,“我朋友說……是她認識的丹修送給她的。”

游滁追問:“此人現下在何處?”

姜照一五一十答:“前輩四處周游,行蹤不定。”

游滁張了張嘴,最終什麽都沒說,陷入沈默。

識海中,毛絨球忐忑地撥了撥身上的軟毛,說:“宿主,我這麽答沒錯吧?這是方含星的原話。”

應璋嗯了聲,眸光沈靜,沒有多言。

氣氛再度沈凝下來,就在姜照絞著手指愈發不安的時候,屋外終於冒出響動。

風鈴聲乍然響起,伴隨著一道由遠及近的男聲。

“師姐,今日師尊心情好像不太好……”

是那個名叫桁之的青年。

姜照忍不住豎起耳朵聽。

一陣衣料的細碎響動之後,傳出一道女聲:

“我知道了。”

下一刻,鈴聲息去,屋門被重重敲了兩下。

外頭的人一字字道:“弟子崔靈洗拜見師尊。”

游滁沈聲道:“進。”

嘎吱一聲門被推開,姜照循聲望去,只見門外站著一緋衣女子,而她身後,分別站著三人。

不久前才打過照面的青年桁之正從門邊探頭探腦地朝裏看。另兩人與崔靈洗站得很近,也都是姜照認識的人。

一個則是有過一面之緣的粉衣女侍。

另一個,便是方含星。

方含星全程低順著眉眼,姜照無法與她對視。反倒是粉衣女侍自以為不經意地頻頻張望,恰巧與姜照的視線撞了個正著。

姜照對她微微一笑。

粉衣女侍卻不知為何打了個寒戰,也垂下頭去不敢再看。

姜照莫名收回目光。

崔靈洗先是往屋裏掃了一眼,繼而向身邊二女擺了擺手,道:“你們在十步外等候,沒有本君的吩咐不許靠近。”

女君發話,兩名女侍莫敢不從,皆低眉順眼地答了句是,而後倒退出眾人視野。

緊接著,崔靈洗在門外躬身作輯,揚聲道歉:“今日是丹道授學,徒兒為行事方便帶了侍從,卻聞師尊急召,情急之下只能帶她們上山。靈洗知曉師尊不喜人多喧鬧,如今此舉犯了師尊忌諱,還望師尊恕罪。”

游滁一時並未答言。

姜照的眼睛止不住在她和游滁之間來回。

屋內窗扉緊閉,只有這一扇門是敞開的,而崔靈洗站在屋外,擋住了大半日光,令屋內光線稍弱了些,反倒叫姜照看不清游滁眼底的情緒。

她在門外站了片刻,游滁才道:“我素來不會在這些小事上怪罪你。進來吧。”

崔靈洗順勢邁入,而後在五步以內停住。

她始終畢恭畢敬地微低著頭,禮數紋絲不錯。

“見過師尊。”她沒有直視游滁,“不知師尊是有何急事,徒兒願為師尊分憂……”

“噠——”

崔靈洗立即止住了聲音。

姜照覷了一眼,是游滁把素瓶擱在桌上造出的聲響。

“我今日讓你來,”游滁緊緊凝視著她,盡力溫和著說,“蓋因我突然想起,自你成為我大弟子以來,我已有近百年不曾考較過你。”

姜照怔了怔,神識迅速飛回識海求助他通天曉地的宿主:

“考較是什麽意思?”

應璋的目光不冷不淡地滑過崔靈洗幾不可察抖了一下的手指,而後了然收回。

“課業是實操。”他說,“考較則是考察理論。”

“理論?”毛絨球在識海中嘀咕,“仙子還需要被考較這些麽……”

然而,他口中的仙子卻身形微僵,嘴唇動了動,謹慎道:“但徒兒今日一直忙於授學,此番又太過匆忙,並未有太多準備,師尊可否寬限徒兒一日……”

“只是幾個常識而已,不會為難你。”游滁道。

他為自己斟了杯茶,唇邊挨著茶沿,衣袖寬掩著他的手,“都是些再簡單不過的問題,我相信我的徒弟,不會出錯。”

姜照假裝沒看見那輕抖著的衣袖。

崔靈洗估計也是頭一回同自己師尊爭辯上:“可是——”

“我信你。”游滁放下茶杯,眸睫低垂,遮去覆雜而銳利的神思,“莫非我的徒弟,不信自己麽?”

崔靈洗默了默,終是接受:“徒兒遵命。”

屋外不知何時刮起了風,透過大敞的門扉,流進屋中。

姜照覺得怪冷的,也不知是風冷還是什麽冷,他下意識想捉起茶盅暖手,全然忘記這杯茶早已涼透——

誰知手剛碰到杯身,身側便探來一只手摁住了他的手背,緊接著一股熱流順著脈絡化進他指尖。

冰冷的茶水轉瞬冒起白霧。

做完這些,那只手才悠悠松開,但這一切也不過用了一兩息。

故而姜照沒來得及反應,只能隱晦地側眸睖了自家宿主一眼。

他家宿主淡定做了個口型:涼。

姜照怒:那也不能這麽明目張膽!你當現在這是哪裏!

然而二人之間短暫的暗流湧動並沒有被在場的其他人察覺。

因為游滁只默然了數秒,便開口問出了他的第一個問題:“你還記得自己一百九十六年前,作為拜師禮,獻上的第一份靈丹麽?”

崔靈洗平靜道:“回師尊,徒兒記得,是滌心丹。”

“那時候我說,你若能在三日之內煉上一萬枚滌心丹,我便收你為徒。”游滁回憶道,“你做到了。雖然滌心丹不過是入門級的靈丹,但能夠於三日內煉就一萬枚,除了天賦異稟,也證明你心性堅定。”

崔靈洗不卑不亢道:“徒兒不敢當,師尊謬讚。”

“過去這麽多年了,如今以你的修為和學識,也不再需要煉滌心丹了。”他眸光覆雜,嘆道,“也不知你現下可還記得,煉制滌心丹所需的主要材料?”

崔靈洗沒有猶豫:“鐵檀香、梵天蟬、流螢毒。”

“不錯。”游滁點頭,但面上並未表露出一絲喜悅,反倒是異樣的平靜,“難為你能記住。”

“徒兒從不敢忘記初心。”崔靈洗盯著地面,道。

游滁捏起茶盅,淺飲一口,才道:

“方才是第一個問題。那麽,以屠蠶骨和七煞血為主材料的靈丹,你可曾聽聞?”

他話音一落,屋中便靜了下來。

屠蠶骨、七煞血,聽起來便不是什麽善茬,姜照腹誹。

在短暫的思考過後,崔靈洗才略略松開緊皺的眉。

“……一百七十年前,徒兒第一次參加百獅煉的丹修獅鬥時,曾在最後一輪比試時煉過此丹,最終僥幸取得勝利。”她輕聲說,“師尊所言,可是不知摧山?”

游滁一動不動地望了她半晌,才緩緩道:“當時獅鬥,勝負難分,後來你說,你要煉出能決定勝負的靈丹,而後閉關足有一月。”

丹修煉丹或器修煉器往往都需要在安靜穩定的環境中進行,而且時間長短不定,難以控制。所以為了讓丹修更能發揮自身最好的水平,他們的獅鬥環節是被允許閉關完成的,除卻在內伺候起居的侍從,只需另派人在外看守監督即可。

游滁閉了閉眼,緊接著說:“你出關那日,天生異象,你帶著幾乎近仙階的不知摧山出現於人前……”

近仙階??

姜照被這三個字打得猝不及防,幾乎是瞬間便瞪圓了眼睛。

他望向崔靈洗的眼神登時變了。

“宿、宿宿宿宿主,一百七十年前仙子就能煉出近仙階的靈丹??那不就是天階了?她那時不是剛拜師沒多久嗎?”他幾乎忍不住要回頭扒拉宿主。

除了宿主以外,活生生的丹道鬼才啊!

緊接著哐當一聲門外爆出巨響,打斷了游滁接下去要說的話。

姜照被這聲響驚住,正欲回頭的動作也被掐斷,自然沒有看見應璋聽見這句話後,慢慢皺起的眉心。

只見門外一樣貌周正的青年仰倒在地,呆滯半晌才知道自己暴露了,旋即尷尬地一骨碌從地上爬起,慌亂地拍了拍衣衫上的塵土便朝著屋內長輯作禮:“拜、拜見師尊!”

游滁瞇了瞇眼睛,不悅道:“裴桁之,你怎麽還在這裏?在外面鬼鬼祟祟的做什麽?”

裴桁之的腰折得更低了:“其其其、其實……我,我說我擔心您老人家的身體,怕您生氣氣著自己……呃,您信嗎?”

場面凝固了一瞬。

姜照後知後覺,看著裴桁之險些笑出聲。

然而下一刻他便覺後頸一涼,似乎有一道危險的眼神落在自己的後腦上,整條脊椎都在嗖嗖冒著寒意。

笑意瞬間消散,他立時回頭,卻見八風不動的宿主坐姿清正,姿態優雅閑適地端起茶盞細細品了一口。

沒有異常。

但沒有異常就是最大的異常,姜照深感莫名其妙,狐疑地掃了他一眼,但怎麽也沒抓住破綻,才慢慢轉過頭。

他一轉過頭去,便見游滁一直沈繃著的臉色微松,似乎頗覺荒謬又好笑,道:“我在考較你師姐,生什麽氣,你又來湊什麽熱鬧?”

“誰說沒生氣……”裴桁之小聲道。

游滁面色一正:“有什麽話就大聲點說,沒吃飯麽?”

“我說——”裴桁之沒憋住,揚聲道:“那小師叔他怎麽能在這兒?師尊你不是說只考較師姐麽!”

他此話一出,連一直垂著頭立在原地的崔靈洗都未能免俗,驚訝扭頭瞥了他一眼。

而姜照的第一反應,則是你小子真大膽。

第二反應,是連忙去看自家宿主的反應。

——很好,他家宿主一副完全沒有被冒犯到的模樣,秉持著平日裏永遠的處事不驚。

似乎一點兒也沒把裴桁之放在心上。

下一刻游滁胸膛劇烈起伏了一下,被氣笑了:“你怎麽跟你小師叔說話的?又怎麽跟我說話的?我平日是不是管教你管教得少了,把你養成這副無法無天的性子!”

裴桁之不服嘀咕:“……我說的哪裏有錯了。況且這兒還不止小師叔呢……”

其實修士耳聰目明,不會聽不到他的聲音。

就連半桶水的姜照也幾乎能聽得一清二楚。

但他很快發現裴桁之閉上了嘴。

甚至肩膀還明顯地顫了一下。

姜照似有所覺側過頭,便見宿主終於放下茶杯,黑沈沈的眼睛意義不明地凝在裴桁之身上。

見姜照望來,才收回視線和他對視。

姜照突然明悟了什麽,無聲指了指自己:

‘他在說我嗎?’

而他還未等到應璋回答,耳邊便傳來游滁嚴肅的聲音:“我讓你小師叔和他的道侶在場,自然是因為我接下來要問你師姐的,與他們二人有關。”

姜照:?

姜照戛然呆住,連心臟都停跳了一下。

他沒聽錯吧?

等等!我怎麽就被蓋章成宿主的道侶了!誤會,天大的誤會啊!!

他在心裏抓狂吶喊腳趾不停蜷縮,甚至抓著應璋的袖子企圖讓應璋說幾句反駁的。

但應璋自顧自地一口茶接一口,神色淡定姿態從容,似乎並不打算辯解。

與此同時,姜照感覺到似乎有四面八方的視線都落在他身上。

完了。

只見門外的裴桁之神情恍惚,楞楞的目光落在姜照身上,忍不住來回在他和應璋之間梭巡。

不用姜照猜,裴桁之此刻一定不再糾結為什麽小師叔在這兒了。

他的心理活動一定是:小師叔有道侶了??!什麽時候的事兒???

“不、等……”姜照眼見指望不上宿主,於是掙紮著想開口,卻被崔靈洗打斷了。

“不知師尊要問的,可是益體丸麽?”她低眸說。

姜照合上嘴,一只手撐在桌上而後掩住上半面,一副哀莫大於心死的模樣。

而足有半盞茶的時間過後,才聽游滁道:“我希望這會是最後一個問題。”

姜照一楞,慢慢放下了手。

游滁那張素來帶著三分笑意的面容上,此刻是迥異的平靜。

姜照奇異地嗅到了一絲風雨欲來的味道。

“每一種靈丹,既有主材料,自然也含有額外輔料。”游滁突然道,“不過自你獨鬥贏得魁首之後,我也不再過問和探查你煉丹時所用的材料。靈洗,不知你可否替為師解惑,告訴為師你所煉成的益體丸中,都添了什麽輔料麽?”

崔靈洗此刻背光而立,她的神情被映得模糊不清,但姜照總覺得自己仿佛聽見她默默松了口氣。

只聽她從容不迫地娓娓道來:“徒兒為打磨其色澤,加入了天山雪蓮的一瓣蓮葉,同時,為去其雜質,嘗試用了冰霞凝膠……”

她一口氣說了許多,堪稱五花八門,直把姜照聽得雲裏霧裏,暗自咂舌。

這益體丸居然添了這麽多輔料?真不愧是精益求精的天凝首徒。

連門外回過神後的裴桁之都不免驚嘆:“師姐你真厲害!這些藥材你都能加在一塊……”

然後收到了游滁的死亡凝視,瞬間夾著尾巴不敢出聲了。

“可惜。”

識海之中,應璋的聲音從遠方傳來,響徹姜照耳邊。

毛絨球陡然一驚,連忙追問:“可惜什麽?”

恰在此時,游滁一字字問:“你說,你為了附凝香氣,添了造化乾坤淚?”

崔靈洗微頓,道:“是,只不過造化乾坤淚若充作輔料,藥性太烈,徒兒不敢添太多,以免影響藥效。”

游滁原本就毫無表情的臉此刻更像是被寒冰凍結了一樣。

良久,他才道:“造化乾坤淚,世人傳說它之所以藥性剛烈,是因它的源頭來自幽冥九天的一滴巖漿,若其中當真加了這味輔料,你的做法是正確的。”

他嘩啦一下同時拂落素瓶和白瓶,它們砸在地面上發出兩聲不輕不重的脆響,敲在所有人的心頭上。

“但世人也傳說,曾有仙人去過一天外有天之地,此地埋著一條奔流不息的赤水,仙人從中取出一滴水,發現它竟與九天巖漿同源共生。”游滁的每個字都分外沈緩,“這滴水被意外帶回人間,世人見之,為它取名為,一念長生淚。”

素瓶和白瓶碰撞著,骨碌碌滾到崔靈洗的眼前,晃了幾下後才安靜停住。

崔靈洗的瞳孔驀地放大。

“撲通——”

姜照瞬間變了臉色,慌忙扯著應璋從木椅上站起身。

只見緋紅的裙擺像靡麗盛放的花,天凝首徒長跪不起,面色終於不覆從前的鎮靜穩重。

“請師尊息怒……”崔靈洗顫抖著聲音,艱澀地說:“弟子愚鈍,一時忘記自己加的是一念長生淚而非造化乾坤……”

裴桁之一步跨進門內:“師尊!你別這麽生氣啊——師姐最近太忙了,說不準是真忘了呢?”

見他欲要進屋,游滁再揮衣袖帶出一陣狂風將之揮出門外,而後咚一聲摔在遠處安靜等候著的兩名女侍跟前。

一秒後傳來裴桁之的痛叫和粉衣女侍的驚呼。

姜照後背一凜,只覺手腳都發疼,不自覺地退後半步,反倒踉蹌著撞在了應璋身前,被人握著肩穩穩扶住。

“靈洗。”游滁心平氣和地凝望著自己愛徒的發旋,“你不妨打開那白瓶,仔細認真地看看裏頭裝了什麽。”

崔靈洗緊抿著唇,唇色發白一語不言。

“靈洗,你的確用了造化乾坤淚。”

游滁站起身,一步步走到崔靈洗面前,居高臨下地垂視著昔日為之自豪的愛徒,少頃長長嘆出口氣:

“那白瓶裏的,不正裝著你所說的靈丹麽?”

崔靈洗瞳孔微栗,死死盯著白瓶上的一絲裂痕。

“你瞞下劣品之事,將之偷梁換柱,交予我的反倒成了上品。甚至這成品也並非出自你之手……”游滁低聲道,“我從未懷疑過你,相反,你是我最信任的徒弟,靈洗。如若今日師侄和他的道侶不曾來訪,我恐怕永遠會被你蒙在鼓裏。”

哐當!

裴桁之連滾帶爬狂奔而至,聽到後半句話愕然說:“師尊,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麽誤會啊?師姐不可能是這種人啊!!”

游滁置若罔聞,面色如寒霜。

但姜照分明能看見他眼底藏著的一縷悲哀。

“他們說,劣品才是你煉的,因為這是你親自吩咐你的女侍交付的……直到你來之前,為師都不願相信。”只聽得游滁輕聲道,“只因這兩種益體丸雖非源自同一人,但成品中蘊含的靈力,為師認識。”

“認識了一百九十六年。”

天光灑進,光景正好,卻莫名冰涼。

崔靈洗啞然張了張口,正欲說些什麽。

游滁卻並未讓她開口。

他說:“如若成品出自於你,那麽,你便是隨意尋了劣品來敷衍了事。你如此應付你小師叔和他的道侶,已是不敬。倘若他不是你的小師叔,他的道侶也只是一個普通的病人——你捫心自問,你對得起為師這一百九十六年來,對你的所有教導麽?”

崔靈洗握緊拳,抖聲打斷:“……師尊,靈洗知錯了,但這劣品的確不是靈洗煉的……徒兒一時鬼迷心竅,請師尊——”

她面朝游滁,重重地將頭磕在地上。

“請師尊原諒徒兒。”她說,“徒兒下次……必不再犯。”

餘光之中,姜照隱約能看見裴桁之不可置信的眼神。

崔靈洗此舉便是承認了她品行有虧。

長久的沈默後,游滁長吸一口氣,竭力壓下胸腔中沈蘊的情緒,再度道:“你如此篤定,那麽,我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

“你說天山雪蓮、冰霞凝膠……打磨色澤、平滑雜質,或附增香氣、改進味感,這些你都做到了。但你可知,你所煉的成品益體丸中,還加了一味藥?”

屋內安靜得嚇人。

姜照心頭驀地升起一股荒唐到極點的直覺。

他不由得悄悄問宿主:“所以……仙子是少說了一味藥嗎?”

應璋松松摟著他,答:“不算藥。”

“是。”崔靈洗強捺遲疑之色,鎮定道,“徒兒想起來了,是……獨角白鹿的斷角。”

她始終維持著跪拜的姿勢,因此沒能看見此刻游滁覆雜的神情。

游滁靜靜地望著她,突然喚了聲“靈洗”。

一身艷麗緋衣的天凝首徒膝行一步,倉皇說:“師尊……”

“你修行已有兩百餘年了吧。”游滁將手背過身後,仰頭閉上眼,道,“從你入我門下的這一百九十六年……”

“你怎麽會糊塗到,把斷角當作一條柳枝?”游滁厲聲道,“白鹿的角的確可作一味藥——但,偏生這成品中,加的卻是無法藥用的柳枝!”

崔靈洗深深埋著頭。

半晌,她頹然地,再度把頭重重一磕。

門外,裴桁之怔怔地呢喃:“柳枝……”

姜照從溫暖的臂彎中茫然偏頭,與應璋四目相視:“一條柳枝加進去,會怎麽樣?”

應璋略笑了下,而後壓平唇角,半嘲不嘲:“背後之人運氣不錯,歪打正著。”

一條並無任何藥性的柳枝加進去,偏偏誤打誤撞,反倒畫龍點睛,催發了一念長生淚,為它增添了一股獨特的自然清香。

而白鹿的斷角,是做不到的。

“如今想來……恐怕那滌心丹,那不知摧山……都並非是你煉的吧。”游滁滿面疲態,像是蒼老了十歲,“當初你煉就不知摧山時,我便心有疑慮。你雖非出身世家,但也是丹道名門之女。據我所知,你在本家中從未受過苛待,因嫡脈身份,反倒待遇優容有佳。”

崔靈洗艱難擠出聲音:“我……”

游滁語氣沈重:“但不知摧山,是魔丹啊。”

如一道驚雷,劈向在場諸人。

裴桁之失聲道:“魔、魔丹?!師姐煉的……是魔丹?!”

“時間過去了那麽久,我反倒忘記,那日你贏得並不光彩。”游滁並未理會,反而嘆道,“我的弟子煉出舉世不容的魔丹,雖然是天階靈丹,可當時諸位長老已隱晦暗示我,要我將你從門下除名——因為若要煉就魔丹,需經歷過世間最慘痛之事,當時的心境必須是一生中最悲傷、最憤恨的時候……這樣的人,是潛在的危險。但我抗下了壓力,保住了你。”

他甚至已經往輕了說。

然而自幼享受著鮮花與掌聲的丹道名門之女,從小眾星捧月,長大後一帆風順地拜入游滁門下的天凝首徒,怎會有如此心性?

游滁搖了搖頭,語氣自嘲:“可嘆我識人不清……想必是你背後之人,當初心境動蕩,才會煉出魔丹吧?”

姜照眼睛一動。

他似有所覺,驀地擰頭朝門外看,視線越過裴桁之,落在遙遙的兩道身影上——

緊接著,游滁的嘴角浮現一抹冷笑:

“此人為你保駕護航了一百九十六年。”他說,“他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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