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菱仍然穿著平時的衣裳，肚子不顯，她本來走得很慢，看到寶釵挺著大肚子站在屋子中間，立刻被嚇了一跳。

“姑娘快坐著。”香菱還想過來扶，寶釵順勢握著她的手，笑盈盈道，“嫂子也坐。嫂子最近身子怎麽樣？吃飯香不香？”

倆姑嫂緊挨著坐了，提起有孕的事情，香菱還有些不好意思：“都好，就是總想睡覺。”

香菱的臉頰上還帶著睡醒後的紅暈，寶釵觀她氣色極好，便放下心來，接著又朝扶著香菱進門的那個丫頭身上看了一眼。

那丫頭梳著婦人頭，容貌極普通，屬於不美也不醜的那一類人，她微微低著頭，老老實實地站在香菱身後。

這人果然老實，薛氏倒也沒說錯。

香菱瞧見寶釵的眼神，立刻對那丫頭說：“紫玉，你過來給姑奶奶磕個頭。”

要不是香菱叫這麽一聲，寶釵還當真想不起這丫頭叫什麽名字，因為賈寶玉已經成為過去式，薛氏給丫頭取名用不著忌諱“玉”字，所以才取了這麽個名兒。

紫玉走到前面，給寶釵磕了個頭：“給姑奶奶請安，多謝姑奶奶頭回送的料子和首飾。”

寶釵見她性子溫順，言語又恭敬，心裏可憐她被薛蟠這個大傻子給糟蹋了，又覺得添這麽一個通房也是幸事，起碼不會鬧得後宅雞犬不寧，當即從頭上拔下一根金簪，遞到紫玉眼前：“拿著吧，往後好好服侍主子。”

紫玉沒想到還能再得一回賞，感激不盡，小心翼翼地接過來，又磕了一個頭謝賞，然後才起身走到香菱身後站著。

紫玉倒不覺得自己可憐，以她的容貌，將來最多也就是在家裏的小廝裏頭，隨便挑一個配人。

能給少爺做通房，怎麽也比做丫頭強些，雖說還是要伺候主子們，可就算嫁人做了媳婦，哪個女人不用伺候公婆的？

反正女人的一輩子也就這樣，不是伺候長輩就是伺候丈夫，真正能攤開手等著別人伺候自己的，那就只有皇太後了。

況且，少爺年輕，長相又端正，雖然時不時會犯些傻氣，可這也比別人家禿頭挺肚的老頭子強多了，而且太太心善，少奶奶人又和氣，相處起來一點也不難，只要她老老實實、本本分分的，將來不愁沒好日子。

寶釵賞完紫玉，就沒再主動跟她搭話，免得讓香菱寒心。寶釵不動聲色地觀察薛蟠，發現薛蟠對紫玉也很一般，有香菱在場，他的眼神幾乎從沒落到紫玉身上。

在薛家玩了半天，又留下來用了一頓晚飯，然後才準備打道回府，薛氏不放心他們，主要是不放心寶釵，非要讓薛蟠一路跟著，把人安全地送回去。

不管賈雨村怎麽說，薛氏都不肯依他，振振有辭道：“蟠兒長得胖，正好飯後走一走，消化消化，就讓他跟著，不然我不放心。”

賈雨村沒奈何，只得答應，一行人起身，坐著兩頂轎子，一路到了賈家大門口，因天色太晚，薛蟠便沒進去給老太太請安，只同賈雨村說了一聲，就轉身回家去了。

這一趟回娘家，對寶釵調整心態是很有效果的，積蓄許久的郁氣消散一空，她又振作起來，以最飽滿的精神，最積極樂觀的心態來度過孕晚期。

如此過了十天，這一晚，寶釵穿著薄紗制成的裏衣褲躺在床上睡覺，賈雨村就躺在她身邊，睡得很熟，兩人並不像往常那般緊緊摟著，免得把彼此捂出一身悶汗。

盡管是在睡夢中，賈雨村仍然抓著寶釵的手，這樣夜裏她有什麽動靜，他都能很快察覺。

睡著睡著，寶釵眉頭皺了皺，因為有一絲極淡的疼痛從腹中傳來，只是這癥狀實在過於輕微，並沒有把人疼醒，她無意識地嘟噥一聲，又陷入沈睡。

漸漸的，疼痛力度加大，頻率也更高了，寶釵頓時被驚醒，把手從賈雨村的大手裏抽出來，摸了摸肚子，側過頭正想叫醒他，誰知賈雨村已經睜開了眼。

“怎麽了？又要起夜麽？我扶你去。”

“不是。”寶釵搖搖頭，“肚子一抽一抽的，是不是要生啦？”

說這話時，寶釵的雙眼亮晶晶的，她目前最大的心願就是早日卸貨，終於要盼來了麽？

“……”賈雨村倒吸口涼氣，殘存的那些睡意全部飛走了，他一骨碌爬起來，揚聲朝外喊，“來人，點燈！”

外間的鶯兒立刻起來了，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賈雨村如臨大敵，緊張地問她：“開始疼了？你千萬別害怕，東西早就備齊了，一會兒要是不順利我就派人去請許先生，你一定會平平安安的。”

“我不害怕，趁著還走得動路，趕緊扶我起來，我要到產房裏去。”寶釵的目光激動又熱切，仿佛打了雞血似的。

賈雨村見她有些亢奮，全然沒有即將闖鬼門關的擔憂，不覺更提起了一顆心：“我看還是現在就去請許先生過來一趟。”

“你別慌。就算你對他有恩，人情都是越用越薄的，還沒到那地步呢。半夜三更的，至少等到天亮了看看情況再說。”

寶釵反過來安慰他，賈雨村顧不上和她爭論，等鶯兒點起燈，他立刻扶寶釵下床，又幫著她穿衣裳，頭也不回地吩咐鶯兒：“夫人肚子疼了有一會兒了，你快去把人都叫醒，趕緊燒熱水，再準備一些飯食，吃飽了才有力氣生孩子。對了，產婆呢？趕緊讓她們過來。”

鶯兒激動地點點頭，飛一般地跑走了。

瞬間，東院各處都點起了燈，照得亮如白晝一般，丫頭們忙忙碌碌，四處走動，兩個產婆一個去檢查產房，一個過來伺候寶釵。廚房的人也動起來了，一口大鍋專門燒熱水，另一口小竈則準備做飯。

寂靜的夜裏，這麽一點動靜很快就傳了出去，正院守夜的玉喜看見了，走出來打聽，然後急慌慌地跑回去，搖醒老太太：“老太太，夫人要生了。”

“嗯？”老太太迷迷瞪瞪的被叫醒，過了一瞬，她猛地睜大眼睛，“要生了？”

玉喜點點頭：“東院已經忙起來了，說是疼了有一陣子了。”

“快快！快扶我起來！”老太太以罕見的速度起身，一面穿衣一面埋怨，“剛開始疼就該來叫我的，你們老爺再能幹，女人生孩子的事情他哪裏懂。”

老太太正穿著衣裳，玉歡也過來了，問道：“聽說夫人要生了？”

玉喜：“嗯，你怎麽不睡？”

“外頭熱鬧起來了，我哪裏還睡得著。”玉歡走近，等老太太衣裳穿好便伺候著梳頭，笑瞇瞇地對鏡子裏的老太太說，“老太太，一會兒您就能見到白白胖胖的大孫子啦！”

“呵呵，真要是這樣就好了。”老太太喜得眼睛都瞇成一條縫，催促起來，“動作快些，我不去他們就沒有主心骨。”

急忙忙地收拾整齊，剛要走出正院，老太太忽然想起一件事，又轉身走回裏間，對著老太爺的牌位拜了拜，嘴裏喃喃念道：“我們賈家馬上就要有後了，你要是在天有靈，保佑大人小孩平平安安，萬事順遂。”

拜完，仿佛無形中得到許多力量似的，雖然老太太腳下步子走得急，面上卻一點也不慌，神情十分鎮定。

寶釵已經被轉移到西院的產房裏，這裏早就布置好了，各種器具應有盡有，產婆和丫頭們各司其職，在賈雨村的指揮下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娘怎麽來了？”

產房在裏間，賈雨村不好進去，便在外間坐著等候，看到老太太過來，他連忙起身迎上去：“生孩子很費功夫，娘一會兒還是回去睡覺。”

“媳婦拼著性命給我們家添丁，我哪裏睡得著？”老太太語氣堅決，“我進去看看，你在外面耐心等著。”

老太太走進去，寶釵正抱著肚子忍耐陣痛，等這一陣疼完了，她慘白著一張臉，顫聲道：“娘來了。”

老太太快步來到床前，握著寶釵的手，鼓勵道：“你別害怕，是個女人都得經過這麽一遭，只要卯足了勁，生下來就好了。吃東西了沒有？”

寶釵點點頭，正要費力回答，鶯兒心疼她，不舍得她耗費精神說話，忙搶著說：“吃了一碗雞絲湯面。”

“吃了就好。”老太太點頭，又問寶釵，“你要是心裏不安，我現在派人去把親家太太接來，好不好？”

正是夜半時分，想必薛氏也睡得正熟呢，寶釵雖然沒生過孩子，也知道順產不會那麽快的，於是拒絕了：“還不知要疼多久呢，先不驚動她們。”

老太太還想再說什麽，寶釵又開始陣痛了，產婆忙著給她鼓勁，老太太在旁邊看了一會兒，實在幫不上什麽忙，又怕兒子在外面等得心焦，便出去了。

“裏頭怎麽樣了？”賈雨村果然等得望眼欲穿。

“別擔心，寶釵一臉福相，產婆也說她胎位很正。”

賈雨村頓時松了一大口氣，扶著老太太坐下來，又親自給她倒茶，老太太不忙著喝茶，吩咐玉歡：“把我帶來的人參拿去切成片，然後送到產房裏頭去。”

賈雨村：“不用了，人參這裏就有，娘那支還是留著。”

“人參補氣的，就算今晚用不著，回頭拿來燉成雞湯給寶釵喝也是好的。玉歡，快去。”

“哎！”玉歡清脆地應了一聲，麻利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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