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娘想不到自己有生之年，竟然能看到當家老爺進廚房，還以為自己哪裏做得不好，惹老爺不快，特意來發作她了。

李大娘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戰戰兢兢地請安。小丫頭翠兒也被她娘給感染了，跪在地上動也不敢動。

賈雨村溫聲道：“都起來吧。”

李大娘不敢起來。

寶釵走上前去扶她，親切地笑著說：“李大娘別害怕，我們只是來借口鍋用一用，有沒有滾水？我想燙幾根菜。”

燙菜？李大娘滿臉問號。

寶釵晃了晃手中握著的碗豆苗：“很簡單的，在熱水裏滾一滾就行了。”

“有的有的。”李大娘當然認識寶釵手裏的東西，放在兩個月前不算多麽金貴，不過現在幾乎是買不到的。

李大娘蹲在竈前往裏面添了兩根柴，鍋裏本就熱著的水很快就沸騰了，鶯兒接過這幾根寶貝，洗凈後在寶釵的示意下丟進鍋裏燙了燙，然後很快撈出來，裝進碗裏。

寶釵取了一雙幹凈的筷子，夾起一根碗豆苗，在賈雨村面前晃了晃：“它真的能吃，我保證沒毒。”

賈雨村擰著一雙濃眉，內心極度不讚同。

寶釵也不介意，手腕一轉就要送進自己嘴裏，半路上卻被賈雨村給攔住了。

唉，他在心裏嘆氣，這玩意兒雖然看起來和平時一般無二，到底來歷怪異，讓人不得不防。

偏偏寶釵又太有想法，聽不進勸，就算自己攔得了她這一次，沒準回頭她又背著自己偷偷摸摸地嘗試了。

罷了罷了，自己是男人，又身強體壯的，就算拉幾回肚子也好過寶釵出事。

他帶著試毒的沈痛表情，緩聲道：“既然你說它能吃，我就信你一回。”然後張嘴把寶釵筷子上的碗豆苗奪走了。

寶釵故意捉弄他，嬌聲笑起來：“老爺只管放心大膽地吃，真要有個意外，我立刻叫人去請大夫來救你。”

賈雨村慢慢咀嚼著，斜眼看她，最後帶著視死如歸地勇氣咽下。十分鮮嫩，口感清脆，這是他咽下以後的感想。

李大娘聽不懂他倆的啞謎，只當老爺神通廣大，這種時候還能弄來碗豆苗，多稀罕呀！

鶯兒緊緊提著一顆心，不安地盯著賈雨村，立刻準備著沖出去叫人。

“嗯。”賈雨村咽下後，神情不變，對寶釵說，“先等等吧，要是明早我能安然無恙地醒來……”

就算現在沒感覺到異樣，仍然不能掉以輕心，家裏又不是窮得買不起別的菜了，他甚至都打算好了，要拿著這東西去請教大農司的人。

寶釵嫌他太磨嘰，趁大家都沒註意的時候，趕緊夾了一根送進自己嘴裏，然後幸福地瞇著眼笑了。

冬天的青菜都是寶貝，這是一條財路啊。

等賈雨村看見時，寶釵的小嘴嚼得歡快極了，他趕緊伸手想去摳，寶釵哪裏會讓他得逞，顧不得細嚼慢咽，喉嚨一動，那根碗豆苗終於安全地到達了肚子裏。

賈雨村臉色都白了兩分，指著她，哆哆嗦嗦道：“你、你、這要是……”

“君生我未生……雖然不能和老爺同生，共死也不錯啊。”寶釵裝模作樣地嘆道。

賈雨村聽了這話，想哭又想笑，胸腔裏湧動著難以言喻的感動。感動過後，才想起下半句——

我生君已老。

這是在嫌他老？

“哼。”他冷笑一聲。

新鮮采摘下來的碗豆苗的口感非常好，寶釵心裏美滋滋的，外面的青菜賣多貴都不和她相幹了，於是也不管賈雨村這個沒見識的男人，轉身回了西廂要去收割她的勞動成果。

……

經過賈雨村的親身試驗，當晚，一盤青炒碗豆苗就出現在正院的飯桌上，宋老太太見了大吃一驚：“這時節還有這東西？花了多少銀子？”

老太太心疼兒子賺錢不易，養家辛苦，笑著嗔怪他：“我知道你孝順，現在家裏的日子也好過了，只是該省的時候還得省著些。桌上有沒有青菜都不要緊，我又不愛吃幹飯，多喝兩碗粥，肚子也舒服著呢！”

賈雨村先笑瞇瞇地看一眼寶釵，然後才溫聲答道：“娘你放心，半個銅板都沒花著。”

宋老太太見狀，便以為這是薛家送來的，於是扭過頭對寶釵說：“你娘實在是太多禮，上回送了那麽多好東西，現在又送這個來，我都不好意思了。玉歡，你去準備一份厚禮，明天使人送到薛家去。”

寶釵連忙喊住玉歡：“快別去，這不是我娘家送來的。”

賈雨村樂呵呵道：“娘，實話同你說了吧，這是她自己在屋裏瞎琢磨出來的，就費了幾把種子，其他的一概使不著。”

宋老太太心裏不太相信寶釵竟然可以能幹到這種地步，不過她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出嫁從夫，夫死從子”的人，只要是兒子說的，那必定是真的。

哪怕賈雨村指著甜糕說是鹹的，宋老太太也會深信不疑，只當是自己的舌頭出了問題。

“哎喲！”宋老太太很捧場，連聲誇讚寶釵，“讀書識字的人就是不一樣，連這種辦法都想的出來。”

寶釵笑瞇瞇的謙虛道：“也不是我想出來的，大概小時候曾在哪裏看到過，那會兒以為是假的，這兩天突然想起來就試了試。”

“那也是你聰明，你看那些弄暖棚的，不知費了多少銀錢呢。”宋老太太感嘆道，“用豆苗打湯也好喝呢，不知你娘家有沒有？要是沒有，回頭記得送些過去。”

寶釵笑著答應了，這事她心裏早就有了想法，只是在飯桌上不便說出來。

他們三個人聊得歡快，範嬌杏一時插不上話，正感覺自己受到了冷落，又被老太太誇寶釵那句讀書識字給刺著了。

範嬌杏不喜青菜，再加上常年呆在後院，對外面的事情不太了解，所以意識不到水發碗豆苗的意義與商機。

她只覺得現在看寶釵越來越不順眼，偏偏對方又愛出風頭，真是處處給自己添堵。

飯桌上歡快的氣氛與範嬌杏悲愴淒怨的心情形成了強烈的對比，沈悶地用完飯，她連對賈雨村拋媚眼的心情都沒有。

貼老爺的冷屁|股貼多了，範嬌杏也是要臉面的，漸漸地便不去在意他晚上歇在哪裏，反正強求不來，爭又爭不過，何必丟人現眼呢？

陪著老太太說了一會兒話，賈雨村就領著寶釵走了，範嬌杏微微擡著下巴，冷冷地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

宋老太太無意間一扭頭，發現了範嬌杏還沒收回來的眼神，心裏頭很不高興，想要說說她，張了張嘴還是忍下了，主動開口道：“這下好了，再也不用花銀子出去買青菜了，能省下好大一筆呢！”

範嬌杏對銀錢很看重，以前陪老太太說話也多半是聊些米鹽菜油之類的生活瑣事。

為了突出自己節儉持家的好品德，她時常裝作不經意般的對老太太說，這裏怎麽做可以省一點，那裏怎麽安排又能便宜兩分。

宋老太太想著家宅和睦才是興家之道，所以才故意說這話，也是想讓範嬌杏高興一點。

不想，範嬌杏並不領這份情。

省再多又怎麽樣？又進不了她的荷包，她每月就領著三兩銀子的月例，哪怕省下一座金山那也是老爺的。

範嬌杏強顏歡笑，幹巴巴地應道：“是啊，還是妹妹能幹。娘，我想回去歇著了，昨晚不小心吹了風，今天頭還有些疼呢。”

範嬌杏身體不好，夜裏難以入眠幾乎是眾所周知的事情。宋老太太一聽，趕忙細細打量她的臉色，似乎比上個月又暗黃了一些，立刻體貼地囑咐道：“那你快回去歇著，要是實在睡不好就請個大夫進來，開副安神的方子，沒準就好起來了。”

“多謝娘的關心，那我先回去了。”範嬌杏起身福了福，然後走了。

寶釵一回到西廂就趕緊往碗豆苗上灑了一回水，賈雨村在一旁緊緊跟著，故意打趣她：“讓我來猜猜，你多半又想指望著用它發一回財了。”

寶釵含笑瞪了他一眼，兩只杏眼水汪汪的，沒什麽震懾力，卻又仿佛帶著勾子，讓賈雨村一時看呆住了。

“我憑本事賺錢，有什麽好笑的？”寶釵一面說一面慢慢移動青瓷盆，打算給它換個更好的位置。

賈雨村被她的動作驚回神，立刻上前搶著扶盆，嘴裏嗔怪道：“這東西重，要是不下心掉下來，非砸壞你的腳不可。”

寶釵抿嘴笑笑，也不辯解這盆並不是重得拿不動，有免費的勞力嘛，不用白不用。

照顧好豆苗，寶釵走到榻上坐下來，認真地同賈雨村商量起來：“外邊的百姓們，在冬天是不是很難吃到新鮮蔬菜？”

“平常都是肉比菜貴，天氣越冷就越是反過來了，這只是針對大戶人家來說，他們不缺肉吃，所以在蔬菜少的季節才稀罕這個。對普通百姓來說，一年四季都是想吃肉的。”

“唉。”寶釵嘆了一聲，沒有多提這種貧富不均的問題，這在哪朝哪代都有的，“你開的是綢緞鋪子，要是擺上菜就顯得不倫不類，所以我想著不如交給哥哥來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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