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下午，鶯兒都心不在焉，不知道賈雨村晚上會不會過來。

他不來，也是有正常理由的，畢竟自家姑娘身上有月事，老爺來了也只能幹看著，這麽掃興還不如不來呢。

他來，也在情理之中，好歹才成親第二日，哪怕不能做些什麽，陪著姑娘用頓飯或者說說話都行，好讓大家知道，老爺是喜歡著姑娘的呢。

“唉……”鶯兒發出第六次長籲短嘆，看著悠悠地歪靠在榻上慢慢編絡子的寶釵搖了搖頭，姑娘的心真大呀，她怎麽能一點感觸都沒有呢？

“你吵到我的閑情逸致了。”寶釵擡起眼皮，懶洋洋地說。

西廂很寬敞，家具簇新，又色|色齊備，屋裏燃著熏香，她懷裏放著一個湯婆子，炕桌上還有點心與熱茶，這樣的日子，還要嘆氣？那可真是太不知足了。

想想之前住的地方，又小又舊還有一股黴味，現在的西廂簡直就是天堂般的存在。

“姑娘！”鶯兒氣得跺腳，“還閑情逸致呢，要是老爺晚上還不過來，旁人不得笑話您？”

“不過來又如何？”寶釵奇怪地反問道，“他不過來我就不是現在的身份了？這日子多好啊，你消消氣，與其在這裏瞎想，不如多吃兩碟點心。來，快吃。”

寶釵把炕桌上的點心朝鶯兒面前推了推。

鶯兒哪裏有胃口，搖頭說不要。

她坐在榻前的小板凳上，手裏拿著一件做給寶釵的衣裳，心思早就不在針線上面了，一下午也沒見她縫幾針。

“姑娘，不是我話多。您和老爺還沒成就好事，我這心裏總不踏實。”鶯兒說這話時格外的老沈，與她的年齡一點也不相符，“不止是我擔心，想必太太也是這樣想的。您行行好，對老爺多上點心，啊？”

賈雨村給寶釵身份，給她安居之處，還一力攬下薛蟠的責任，又承諾要照顧她一輩子，對於這麽一個養老保障，寶釵哪裏敢不和他搞好關系呢？

只是，這個意思從鶯兒嘴裏說出來，怎麽那麽讓人感覺別扭呢？還成就好事呢！

寶釵笑罵道：“你小小年紀，哪裏學來的這些詞？”

“我只比您小一歲，今年也十八了。”鶯兒抿著嘴笑，“這還不算什麽，比這更誇張的我都聽過呢。”

十八歲？古人報年齡一向只說虛歲，換算過來，相當於後世的高三生。

寶釵不想聽她嘮叨，忙道：“你才十八就這麽啰嗦，等到三十八的時候指不定變成什麽樣呢。”

鶯兒聽了不高興，嘟著嘴，委屈地看著寶釵。

“好了，我看你也是沒心思做活的，你把桌上的點心拿上兩碟，去看看翠兒，和她說會兒話，在外面玩一陣子再進來吧，我這裏沒什麽事，不需要人伺候。”

廚房的李大娘和翠兒，之前幫過寶釵她們很多，鶯兒喜歡和翠兒說話，她翻出一個食盒，一面裝了兩碟點心進去，一面言不由衷地說：“我又不是小孩子，玩什麽玩呢。”

話雖然這麽說，鶯兒還是高高興興地提著食盒去找翠兒玩了，出來時，看到紅錦正在門外站著，她忙叮囑道：“姑娘就在裏面，一會兒叫了你就趕緊進去。”

紅錦點點頭，說知道了。

寶釵和紅錦不熟，除非鶯兒不在，不然她不會叫別的丫頭，紅錦也知道這一點，不會主動往前湊，免得惹主子討厭。

賈雨村出去了，半下午時分才回來。

因為家裏多買了兩個小廝，他把雙福留下來看守書房，出門就只帶著雙壽或另外兩個新小廝雙安或雙康輪流替換。

雙福把賈雨村迎進書房，伺候他換了一身袍子，上過茶後才捧出一封書信與一張請貼。

賈雨村喝了兩口茶，才接過來看，信和貼子是人稱北靜王的二皇子朱溶送來的，狠狠地在信裏緬懷了一番他們以往的情誼，又親筆寫了請貼，邀他去王府坐一坐，談一談。

賈雨村看過，把信和貼子隨手扔到一邊，在心裏冷嗤一聲。

這些鬼話，騙騙不長腦子的榮國府的那些人還差不多。對於賈元春的死，賈雨村一直心懷疑惑，好端端的，怎麽會突然暴斃呢？還一屍兩命。

賈元春懷|孕後被聖上封為貴妃，她雖然死得蹊蹺，但聖上不肯下令徹查，他不追究，臣子們也不出聲，只能當作貴妃運道不好或身子骨太差。

曾經集風光與寵愛於一身的賈元春，連同顯赫一時的榮國府，就如同宮裏深秋的葉子，風一過，掉在地上，被宮人們掃走後，來年還有幾人記得他們呢？

賈雨村略做沈吟，然後吩咐雙福：“你替我回貼子，就說我最近身子不好，為免將病氣過給別人，暫時不便出門，請二皇子見諒。”

雙福感到有些詫異，二皇子親筆寫的貼子，讓他一個下人來回？這要是傳出去，只怕能治自家老爺一個大不敬的罪名吧？

“既然身子不便，怎能提筆？”賈雨村笑容淺淡，語氣帶著嘲諷，“放心吧，二皇子為了維護自己賢王的美名，哪裏會隨隨便便治人的罪？”

外頭人人都說二皇子性情謙和，禮賢下士，從不自居自傲，要賈雨村來說，這就是一頭笑面虎，撕開外頭那層畫皮，只怕他比大皇子還要狠毒呢！

賈雨村喝著茶，親眼看著雙福寫了回貼，然後交給小廝送到二皇子府上去，他的茶也喝完了，肚子有些餓，便起身進了內院。

寶釵手裏編的是一個荷包，竹青色的底子，再配上幾根梅枝，幾瓣梅花，適合冬天裏掛在腰間搭配衣裳。

大概少有年輕姑娘會喜歡竹青色，她們更青睞粉嫩些的顏色，可這荷包要是做好了，那些自持沈穩貴重的太太們應該會喜歡的。

比起挑三揀四的小姑娘，顯然出手闊氣的太太們的生意更好做。哪怕買回家戴兩天又不稀罕了，也會因為身份而不多說什麽，了不起轉手賞給丫頭或扔到一邊。

寶釵做事很認真，剛好做到花瓣的地方了，剛把一根粉線接上去，就聽見屋外的紅錦行禮請安的聲音：“老爺。”

賈雨村來了？

寶釵趕緊放下手裏的活兒，起身往外走，迎面撞上走進來的賈雨村，寶釵福福身：“老爺回來了。”

“嗯。”賈雨村點點頭。剛才紅錦行禮時，他還是一副冷淡的面孔，當作沒看見似的徑直進了屋，現在輪到寶釵請安，他立刻點頭微笑，“回來好一陣子了，剛才在前院處理事情。”

說完，視線四下一掃，榻上的炕桌上擺著兩碟點心與茶水，右邊的座位上堆著兩個靠枕，料想這是寶釵剛才坐的位置，他便走過去，在左邊的位置上坐下來。

“老爺想喝什麽茶？”寶釵走近了問。

賈雨村摸摸炕桌上的茶壺，還有些微微燙手，他從茶盤裏取出一只茶盞，自己倒了一杯：“這個就行了，你也坐。”

寶釵沒跟他客氣，大姨媽的頭一天是最難受的，坐著比站著強。

賈雨村先拈了一塊點心送進嘴裏，看到一旁放著的未完工的荷包，他用帕子擦擦手指，拿起來細看：“這是做給我的？”

“……”寶釵既不點頭也不搖頭，只看了他一眼就移開視線。

這是要賣錢的，你給我錢，我就把它送給你了。

賈雨村顯然沒能領會到她市儈的真實想法，他看起來很高興：“這個顏色好，天越來越冷，樹上的葉子都掉光了，與其看那些枯枝敗葉，不如看著這個荷包賞景。”

寶釵尷尬地笑笑，不接話。

賈雨村捏著新接上去的粉色絲線問她：“這又是做什麽的？”

“花瓣，配上幾朵梅花，不然光禿禿的不好看。”

賈雨村搖搖頭，反對道：“我不喜歡花團錦簇的，隨便配上一朵半朵的應應景就夠了。”

他這個提議給寶釵打開了新思路，世人口味各不相同，偏好也千奇百怪，花瓣繁雜，更考驗手工與細心，這樣簡潔的樣式對她來說還是撿了個便宜。

或許，她應該多編兩個這樣的，萬一真就有人喜歡呢？比如說老太太之類的？

賈雨村的話都已經說出口，寶釵想不送都不行，左右這個荷包是白做工一場了，不如態度好些，爭取把它的人情值發揮到最大的程度。

寶釵笑著，乖巧地說：“老爺放心，我會好好考慮一下再動手的，完全沒有花瓣也不行，光禿禿的樹枝讓人看不出來這是什麽，若配上隱隱約約的半片梅花花瓣，這意境就不一樣了。即使是男人佩戴著，也不顯得誇張。”

“說得好！半隱半露，猶……”賈雨村忙咬了下舌尖，把後面的“抱琵琶半遮面”幾個字給吞了回去。

“有什麽？”寶釵眨了眨杏眼，一時沒聽懂。

“仿佛有冬日梅花的香氣傳來。”賈雨村表面鎮定自若，緊接著又轉移了話題，“晚上有什麽菜？我餓了。”

話題轉換得真快，寶釵倒是心裏了然。

他來西廂，又不能睡自己，除了吃還能幹嘛呢？於是忙喊丫頭進來，讓去廚房看看飯菜好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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