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釵聽完賈雨村的話，感覺自己時來運轉了。

薛蟠不用她再操心，就連這門親事也只是做給外人看的，壓在肩頭的兩座大山就這麽被賈雨村給輕輕松松地移走，寶釵長出一口氣，露出一個燦爛的笑。

賈雨村真是一個好人啊，一個大寫的好人，她恨不能給他供個牌位，早晚三炷香，求佛祖保佑他萬事順遂，平安喜樂。

賈雨村見她一副松了一口氣的模樣，自己心裏也很高興，非但不介意，甚至還得到了一種奉獻般的快樂。

“說吧，你想說什麽？”賈雨村執壺，替自己添了一回茶，然後含笑看著寶釵。

寶釵也看著他，他的眼眸幹凈明亮，既有著看透世事的通透，又有著萬事隨心的灑脫，一雙黑漆漆的瞳仁仿佛寬闊的大海，能包容一切，又像天邊掛著的最亮最閃的星星，只要看一眼，稍不註意就會淪陷進去。

他的眼神那麽幹凈，那麽溫柔，寶釵忍不住自慚形穢地低下了頭，對於有孕的事情，一時間有些難以啟齒。

輸了輸了，她心裏掙紮起來。

說不說？

幾時說？

怎麽說？

賈雨村盯著她烏黑的發頂看了一會兒，開口道：“不著急，想好了再告訴我，現在我們歇了吧？”

“……”寶釵震驚地擡起頭，比起大著肚子再嫁這樣的尷尬事情，顯然是近在眼前的洞房之夜更讓人心驚啊。

就算他說了不會強迫自己，今晚要怎麽睡呢？她長這麽大，還沒跟男人同床共枕過，這可真是為難人。

寶釵眼裏的震驚與恐慌，讓人一望即知，她還是個小姑娘呢，賈雨村也不為難她，主動解釋道：“無論如何，今晚是頭一夜，我們總得睡到一起的，不然明天起來，不說老太太，只怕滿院子的下人都要亂嚼舌了。”

他說得情真意切，寶釵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回過神一想，門一關，外人哪裏知道內情，完全可以分床而睡啊。

視線四下一掃，屋裏還擺著一張紅木矮榻，這是個好東西，躺一個人綽綽有餘，只是如今進了秋，夜裏寒涼，總得在下邊墊一層才不至於感冒。

賈雨村順著她的視線看了看那張矮榻，然後微微垂下眼皮，說：“榻太短小了，我若睡在那裏實在是伸展不開，你也不許去，女兒家身子嬌貴，榻上冰涼，明早起來又該不舒服了。不如這樣吧，我在床前打個地鋪，怎麽也能對付一夜的。”

寶釵本想自告奮勇，請求在榻上歇一夜的，只要過了今晚，後院還有其他三個女人呢，賈雨村也不至於每晚都賴在自己這裏。

可是一想到肚裏的孩子，冷冰冰的矮榻的確不合適她。

地上倒是夠寬敞，讓恩人睡地板……寶釵在良心與防備之間來回搖擺，很快地，她就做出了決定，多找一床被子出來，把良心蒙上就行了。

喜床上鋪著兩床簇新的紅錦棉被，這是用來蓋的，屋裏被鶯兒收拾得幹凈整齊，多餘的東西一件也沒有，寶釵起身去開櫃子，連接開了三處櫃門，什麽也沒找到。

賈雨村也不說話，安靜地喝茶，還是鶯兒聽見屋裏有櫃門開開關關的聲音，忙湊到窗前，輕聲詢問：“姑娘要找什麽？”

寶釵：“被子，你放哪兒了？”

鶯兒一時沒聽懂，傻呼呼地反問：“床上不是有了麽？怎麽還要？屋裏沒多的，要不然我去太太那裏抱一床來？”

“算了，不用了。”寶釵哪裏敢驚動薛氏，薛氏人老成精，一聽見要被子只怕瞬間就能猜到她在打什麽主意。

鶯兒也不說話了，重新坐下來，雙手托腮看著遠處漂亮的夜空。

賈雨村放下茶盞，往床邊走去，邊走邊道：“不用這麽麻煩，我把我這床被子墊在地上，然後合衣躺躺就行了。”

彎腰抱起一床棉被，轉過身後又問她：“夜裏你只蓋一床夠不夠？要不然這床也留給你。我身子結實，就算在榻上幹坐一夜也沒什麽要緊。”

他越是體貼，寶釵就越不好意思，頓時心軟了，暗暗罵自己，嬌情什麽呢？這麽大的一張床，讓他上來睡一夜，你會少塊肉啊？又不是要拿貞節牌坊，就不能大方一點麽！

再說了，彼此都穿著長衣長褲，一人一床被子，能有什麽事？

好歹人家也是你的恩人，你真忍心讓他像個丫頭似的在地上睡一夜？甚至還不如丫頭呢，起碼丫頭守夜都是睡在鋪了厚厚一層的榻上。

“算了吧，這床也大，別說躺兩個人，再來兩個也躺得下呢。”寶釵幹巴巴地邀請道。

賈雨村並不覺得驚喜，這幾乎在他的預料之中，只是……再來兩個是什麽意思？她還想喊誰來？

賈雨村轉過身將被子放回床上，面色微沈，脫了外袍，一身裏衣褲就這麽躺在床的外側，然後閉上了眼睛。

寶釵還站在原地。

睡覺的問題已經解決了，現在該好好想一想，懷孕的事情要怎麽開口。

這事是她們薛家人做得不地道，哪怕這門親事你知我知，它就是做給大皇子看的，可外人不這樣想啊，人家只當你倆是真正的夫妻。等再過兩個月，她的肚子鼓起來了，大家紛紛恭喜賈雨村的時候，不知他該做何感想呢？

不能仗著別人心好，就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他降低自己的底線，無條件地包納寬容自己吧？

還是盡早說出來，至少讓他有個心理準備。

現在就說麽？

就算是假成親，這也是洞房夜，親朋好友的賀喜聲仿佛還在耳邊，院裏的熱鬧氣氛還未散去，下人們手裏的喜錢都沒捂熱呢，這會兒就說出來，會不會太破壞賈雨村的心情？

要不然，明早再說？

唉，他已經不可能得到肉體上的新婚快樂，至少應該盡力保持他在精神上的愉悅感。左右只是一晚上的功夫，也耽誤不了什麽。

寶釵還沒想好，床上的賈雨村閉著眼催促道：“歇了吧。”

寶釵收起心神，正要走過去吹滅燈燭，忽然想起這是喜燭，不能熄的，於是作罷，慢慢往床邊走去。

本著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的精神，寶釵打算就這麽穿著衣裙直接上床。

睡在外側的賈雨村個高腿長，雙腿伸直的時候幾乎快要把床鋪給占滿了，寶釵只能手腳並用地往上爬。

膝蓋剛挨到床沿，正要邁出下一步，誰知被裙角一絆，整個人就往前撲去，她忙伸手想撐住身子，偏偏這時候賈雨村又擡了擡腿，想給她讓路，兩下裏這麽一撞，寶釵被他屈起的膝蓋一頂，也再控制不住，就這麽撲倒在他結實的大腿上。

“哎喲！”寶釵失聲驚叫。

賈雨村意識到不對，急忙睜開眼，見寶釵摔得狼狽，他心裏就有些想笑，唇角微微彎了彎，非常關心地問：“不要緊吧？”又輕輕動了動腿，觸感非常軟綿。

寶釵擰緊眉頭，一時爬不起來，這一下摔得狠了，胸都快被他結實的大腿給壓扁了不說，肚子也有些不對勁。

正在疑惑的時候，忽然身下有一股熱流慢慢地湧出來。

寶釵倒吸一口涼氣，這漸漸升起的熟悉的酸痛感，熟悉的熱湧感，全都指向一個事實：她下面流血了！

這……這是來大姨媽？

不對，不對，她這是流產了呀！

她連男朋友都沒談過，就要先經歷流產了嗎？流產多麽可怕呀，聽說比生孩子還傷身體。

當年讀大學的時候，同宿舍一女生和男朋友偷吃禁果，意外有了，又不好意思去醫院，只能偷偷摸摸買打|胎藥吃，結果……

結果，下身血流不盡，最終還是去了醫院，老老實實地清了一回宮，還被醫生訓斥說像這樣的情況若不及時處理，將來也許會引發習慣性流產或導致不孕。

當時，寶釵聽到這些話，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再看看室友蒼白憔悴的臉色，連打兩個寒戰，真是太可怕了。

肚子越來越脹痛，寶釵越想越糟，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她好想抓住賈雨村的衣領問一聲，這年頭能清宮不？

萬一流得不幹凈，子宮發炎了怎麽辦？

賈雨村怔住了，看著寶釵的神色從疑惑到慌張，最後變成了悲痛欲絕，他連忙用手撐著床板，將自己的上半身坐起來，絲毫不敢再動腿，急聲問：“怎麽了？摔疼了麽？還能動嗎？”

他伸手想抱她起來的，又怕太唐突，手便在半空中停住了。

寶釵搖頭不答，手捂著小腹，內心哭成了世界末日。

賈雨村這回是真的著急了，看她這樣似乎連爬都爬不起來了，再也顧不得其他，一手攬著寶釵的脖子，一手摟住她的大腿，不管怎麽樣也得先把人放平躺著才行。

以他的體格和臂力，幾乎是毫不費力地就把寶釵給抱起來了，把人放好後，他收回手，這才感覺到手心粘粘的。

低頭一看，滿手血！

“……”老成鎮定的賈雨村，頭一回驚得瞪圓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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