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雨村無奈地笑笑，他一開始幫助薛家人只是為了香菱，根本就沒想過非要得到什麽回報。

正要再勸兩句打消她的想法，寶釵卻忽然眨了眨眼。

她是仰頭看著他的，本以為自己的個頭不算矮了，這麽近距離地站在一起，才發現兩人之間的身高差距。這不禁讓她猛地想到，範夫人和賈雨村這一對夫妻，也算得上是最萌身高差了，因些才沒忍住，調皮地眨了眨眼。

寶釵的眼睛很漂亮，一雙杏眼水汪汪的，瞳仁烏黑，眨眼的時候仿佛有千言萬言全都從這麽一個小動作中，給表達出來了。

賈雨村呼吸一滯，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氣氛忽然間沈默起來，賈雨村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慢慢走回到案幾後面的椅子上坐下，寶釵慎重地再次向他道謝：“我們一家人得了你的許多幫助，我們都記在心裏，將來一定會報答的。”

拿什麽來報答呢？唯一的男丁薛蟠還在坐牢，這位薛姑娘雖然能做些小東西，在賈雨村看來，那不過是小打小鬧而已。

他放在膝蓋上的手指頭輕輕動了動，轉頭看看外面的天色，話已說完了，也不便久留她在此，他擺了擺手，神情自若地說：“一點小事而已。”

“那、那我先回去了。”寶釵福福身，見他沒有出聲反對，便行禮告退。

寶釵走後，賈雨村靜靜坐了一會兒，然後把雙福喚進來，讓他去請薛太太過來。

事情已經發生了，謊話他也說出去了，不論如何總得同薛太太交待一聲，免得不知情的人還以為自己挾恩圖報，倚勢欺人。

鶯兒正在薛氏屋裏同她說悄悄話，鶯兒講得繪聲繪色，為了保密，連香菱都借故給支出去了。

薛氏聽得心驚肉跳，臉色慘白：“寶釵沒事吧？怎麽就遇上大皇子了呢？”

朱幽的殘暴狠戾在薛氏心裏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壞印象，至今想起來仍然心有餘悸。

“姑娘沒事，幸好我跑得快，剛出門就遇上了賈大人。”提起朱幽時，鶯兒是厭惡憤恨的，提起賈雨村則是另一副表情，她眼裏含笑，滿臉祟拜，“賈大人真威風。太太您是沒瞧見，賈大人把姑娘護在身後的樣子。唉，我雖然只是一個丫頭，也心疼我家姑娘。姑娘多好的人，怎麽偏偏先遇上賈寶玉了呢？”

自從薛氏的丈夫薛老爺死後，薛家就只剩下薛氏和一雙兒女，薛氏自己是個沒什麽主意的人，薛蟠又是個混貨，一味只會吃喝玩樂，幸好寶釵聰明能幹，勉強能將家裏的生意支撐下去。

鶯兒作為寶釵的貼身丫頭，對這些情形再清楚不過。她有時候都替自家姑娘感到委屈，別人家的姑娘誰不是養得嬌滴滴，不知憂愁為何物，在家時父母兄弟寵著，到了年紀再配上一門好親。

可她家姑娘呢？閨中時既要孝順太太，操心內宅，又要時時盯著薛蟠，生怕他惹出什麽禍來，還要常常幫著家裏拿主意，這麽一個能幹的人，卻偏偏沒有好運道，遇上賈寶玉那個混球。

唉……向來沒什麽主意的太太，誰都沒想到她竟會在背後悄悄定下姑娘的親事，連商量一聲都沒有。

寶釵有沒有期盼過，生活中能出現一個願為自己遮風擋雨的人？

鶯兒猜不出來，但她做為貼身丫頭，是樂於見到姑娘把肩上的擔子放一放，最好再遇上一個良人，而不是像賈寶玉那麽沒擔當的人。

聽了鶯兒的話，薛氏垂眼，也跟著嘆氣。

要是不那麽快把女兒給許出去就好了，薛氏心裏也後悔，為什麽自己當初會被嫡姐的花言巧語給哄騙了呢？

“對了，太太，賈大人為了應付大皇子，他……”鶯兒支支吾吾，講不下去了。

“是啊，賈大人再能幹也強不過大皇子。”薛氏這時才反應過來，滿臉焦急與擔憂，“我看這裏也住不得了，我們還是回南邊鄉下去吧。”

情急時，薛氏連牢裏的兒子都忘記了，生怕大皇子對寶釵不死心，還會有什麽後招。

“太太別急，賈大人當著眾人的面，說姑娘是他新娶的二房。即便大皇子身份再貴重，還能強搶別人的老婆不成？”鶯兒也知道事關寶釵的臉面與名聲，忙湊到薛氏耳邊悄聲道。

薛氏目瞪口呆，又驚又疑地看著鶯兒。

“太太只管放心，賈大人只是找了這麽一個借口。您當時不在場，那大皇子可囂張了，仗著姑娘是奴籍，還讓賈大人把姑娘送給他呢。”

“哦哦。”薛氏後怕地拍了拍胸口，手撐著桌子慢慢坐下來。

鶯兒倒了一杯茶遞過去，薛氏接了，托在手裏慢慢喝著，沈默不語。

鶯兒見狀，生怕太太誤會了賈大人的一片好意，忙輕聲喊她：“太太？”

“哦，沒事。”薛氏回過神。

如果……如果當初女兒先遇上的是賈大人就好了。一時想起了範夫人，薛氏忙搖搖頭，把這荒唐的念頭從腦子裏甩開。

她正要說話，雙福來了，站在門外恭敬地說老爺請她過去一趟，薛氏連忙放下茶盞，跟著他去了。

賈雨村見了薛氏，先是深施一禮，然後道歉：“今日情非得已，才在大皇子面前撒了彌天大謊，汙了寶釵姑娘的名節，是我的錯。”

薛氏哪裏敢受，慌忙避開他的禮，連聲道：“當不得大人如此大禮。我聽丫頭講了，當時情況緊急，賈大人也是無可奈何，我還沒多謝賈大人出手援助呢！”話畢，薛氏行了一禮。

賈雨村也側身讓開，然後恭敬地請她坐下喝茶。

“薛太太請放心，這只是暫時的，待過些日子事情平息了，我會再斟茶賠禮道歉。”

賈雨村言語真誠，表情溫和，一副彬彬有禮的模樣讓薛氏之前強壓下去的那個念頭，又微微動了動。

“今日這事只有在場的幾個人知情，大皇子在我面前吃了個悶虧，想必李家人也沒那膽子四處宣揚，我們也很快就要搬家了，往後與這邊再無聯系，我自然會緊守如瓶，不往外邊倒半個字。”

薛氏在松了口氣的同時，隱隱又有些惋惜，她笑著說：“哪有什麽汙名節的說法，認真算起來，是我們拖累賈大人了。若為此大皇子來找你的麻煩，我們心裏難安。”

“這個不妨事，大皇子再厲害也沒到支手遮天的地步。”

薛氏在榮國府住了那麽久，自然知道二皇子與榮國府交好，又與大皇子交惡，上面的人鬥得天翻地覆，卻連累了薛家人，若不是有這層緣故，當初大皇子又何必故意針對寶釵呢？

薛氏心裏黯然，再三再四道了謝，又客氣了幾句，然後才從書房出去。

薛氏來到寶釵的屋子，鶯兒剛伺候寶釵洗過臉，薛氏一把摟住寶釵：“幸好你沒事，萬一你再有個三長兩短，我真是沒法活下去了。”

“娘放心，我沒事。”寶釵神情如常，還反過來安慰她。

“阿彌陀佛！”薛氏把女兒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幾遍，才放了心，“往後我再也不讓你出門了，沒想到那大皇子賊心不死，今天這一出要說不是他安排的，我怎麽也不信的。”

薛氏把朱幽恨了一回，罵了一回，又可惜李家的生意做不成了，直到寶釵告訴她，賈雨村答應往後在他的鋪子替她銷絡子，薛氏這才笑了，在寶釵面前把賈雨村誇了又誇。

……

朱幽滿心歡喜去會美人，結果吃了個悶虧回來，心情非常不好。他沈著一張臉，一進王府就破口大罵守門的下人：“沒看到本皇子回來了？一個個沒眼色的，養你們有什麽用！”

他狠狠地將手裏的馬鞭扔過去，劈頭蓋臉地砸到小廝的臉上，馬鞭的手柄結實艱硬，上面又鑲著寶石，立刻將小廝的額頭砸出一個鼓包，他也不敢哭，把鞭子摟在懷裏就跪在地上求饒。

朱幽不理會，氣沖沖地往書房而去。

秦與川聽說大皇子回來了，趕來一看，先讓跪著的小廝起來，然後找陪著大皇子出門的長隨問了幾句話，這才進書房去哄朱幽。

“大皇子回來了。”他笑吟吟地說。

朱幽見了他，神情有些不自然，生硬地說：“先生請坐。”

秦與川也不坐，走到朱幽面前，微微彎腰，輕聲詢問：“聽下人說，大皇子您遇見了前京兆尹賈雨村？”

他沒有直接提起女人，大皇子感覺自己的臉面稍稍保住了。不過，一聽到賈雨村的名字，就讓人心裏頭不痛快。

“哼！”朱幽一聲冷哼，惡狠狠道，“將來我若得了大業，頭一個就收拾他。”

秦與川在心裏不以為然。

要成就帝王大業，除了自身才德兼備以外，還必須廣施恩德，籠絡人心。在這一點上，二皇子明顯比大皇子做得好多了。

秦與川垂下眼皮，倒一盞茶，恭敬地捧給朱幽。

朱幽接了，指著一旁的座位再次請他坐下說話，秦與川這才小心地坐了。

“大皇子，您身份尊貴，何必與那起小人一般見識，等將來……別說一個前京兆尹了，天底下誰人不向您磕頭呢？”

這馬屁拍到了點子上，朱幽心裏舒坦，瞇著眼笑。

秦與川見狀，趕緊趁熱打鐵，殷殷勸道：“大皇子別怪屬下多嘴，那榮國府的寶二奶奶再好也是嫁過人的，您金尊玉貴，想要什麽樣的美人沒有，何必撿那賈寶玉使過的？”

朱幽目光一沈。

這話可真是太紮人心窩了，他身為堂堂皇子，就算寶釵是萬裏挑一的好模樣，撿人家不要的破鞋，也讓他心梗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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