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氏從宋老太太那裏出來後，心裏面很高興。

賈雨村不回鄉下，對薛氏來說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先不提平日生活起居這方面的照顧，就連蟠兒在牢裏說不定都要指望賈大人幫襯一二。

回到屋裏，她懷著激動的心情，把這番話同寶釵說了一遍，又把宋老太太送的料子以及香菱手腕上新得的鐲子，一一指給寶釵細看。

賈雨村的前程在哪裏，寶釵並不關心。現在她想的反而是，人家都不回了，自己怎麽好意思長期賴在別人家裏？

趕緊掙錢，哪怕將來租間小院子，也好過像只賴皮狗似的在別人家蹭吃蹭喝。

對了，還有二百兩的賣身契呢。

想到這裏，寶釵只覺得頭都大了一圈，她現在全部的家當連二十兩都沒有。

寶釵越發感覺到掙錢的迫切性，顧不上和薛氏一塊兒高興，她低頭認真編著手裏的絡子。

薛氏和香菱歡喜了一通，轉頭看到女兒又在辛苦地做活，忙一把按住寶釵的手，語重心長地勸她：“娘說了多少回，身子才是最要緊的，天底下哪有賺得完的銀子。你來瞧瞧，賈大人多麽仁義，這三個荷包裏各放了一兩銀子，還說往後每個月都有呢。”

說著，她把其中一個荷包遞給香菱：“這是你的，拿著零花吧。”

香菱抿嘴笑，推辭不要：“我拿著也沒什麽用處，太太一起收著吧。”

“嫂子，我想和娘說兩句話。”寶釵笑著對香菱說，香菱識趣，立刻往外走，“我給太太和姑娘泡茶去。”

等到屋裏只剩下薛氏，寶釵抿了抿唇，輕聲問她：“娘，我們住在這裏已經給他們添了不少麻煩，再拿銀子，是不是不太好？”

薛氏撫摸荷包的手一頓，微微瞪大眼，張了張嘴，什麽也沒說出來。她扭頭看向窗外的景色，過了好半天才回過頭。

“我何嘗不知道這樣很沒骨氣，只是……我身無長物，既要顧著你，還掛牽著牢裏的蟠兒。看你日夜做活，熬得小臉都瘦了一圈，我這心裏疼得呀……”

薛氏哽咽起來，還落下兩滴眼淚，寶釵趕緊拿帕子給她擦淚，心裏也挺不好受。

“賈大人是個好人，盡心盡力照顧我們，這份恩情我們記在心裏，只盼著將來能有機會報答。依我看，他風度翩翩，博學多才，接人待物也很有一套，治家有方，比起你姨父，那可真是要強多了。”

這是薛氏聽說春花被賈雨村給打發出去而發出的感慨。

姨父？

寶釵把這兩個字在心裏轉了一圈，才明白指的是賈政，頓時有些哭笑不得：“娘，他們兩個就不是一類人。”

“對。”薛氏認同地點頭，“你姨父清高了一輩子，從來不屑管家，偌大一個榮國府，到處都是窟窿，說倒就倒了。”

寶釵把手放在小腹上，沈默不語。

“我知道你性子要強，千萬別多思多想，說句難聽的，你林妹妹早早去了，未必不是平時心放得不夠寬的緣故。既然賈大人誠心要給，我們就接著，只當是暫時借他的罷了。等你哥哥出來，我們還接著開鋪子做生意，慢慢地總能把它還清的。”薛氏語重心長地說，“你畢竟是個姑娘家，別讓自己太辛苦，留些擔子給你哥哥。

“我也想明白了，以前就是太慣著他，凡事不要他操心，事事依從，結果越來越不成器。他是哥哥，照顧妹妹是應該的，你把什麽都做完了，他自然就懶散了，也有多餘的精力出去鬼混了。寶釵啊，等你哥哥出來，我們一起好好管著他，再不讓他走上歪路。”

大概是虱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寶釵竟然詭異地被薛氏給說服了。

反正已經欠下賈雨村二百兩的數目，這裏雖然只是三兩銀子，卻讓薛氏非常歡喜，一掃眉眼間常掛著的愁苦，眼神都在閃閃發亮。

寶釵只好由著她：“娘，我的也不要，你都一並收著吧。”

原先寶釵剛掙了錢，就要交給薛氏，只是薛氏不肯接，所以這會兒寶釵也不要自己這份，都留給薛氏使用，好讓她手裏寬松些。

薛氏知道寶釵這兩日也賺了一些銀子的，因此也不和親生女兒假客氣，她把荷包收起來，含笑問：“我想去看看你哥哥，你和我一塊兒去？”

寶釵楞了楞，這是要去牢裏探監？

薛氏伸手拂了拂寶釵的鬢發，嘆息道：“自從你哥哥坐牢，我們就再也沒見過面了。你們兄妹倆從小一塊兒長大，他最愛護的就是你這個妹妹。如今我們也不講究那些，要是你也想他，不嫌棄那地方臟亂，不如和我一起去？”

薛氏的聲音帶著一股小心翼翼地試探的味道，眼裏的熱切讓人難以忽略。

大抵天下所有的父母都是這樣的，期盼兒女團結、和睦、友愛互助。

寶釵不忍傷她的心，況且心裏也有些想去見識一下這位傳說中的呆霸王，在牢裏有沒有改過自新？如果依然執迷不悟，為了避免將來他出來再害人害己，寶釵不介意重新教教他如何做人。

寶釵笑著答應下來：“我也只有這麽一個哥哥，雖然……想不起他的模樣了，可心裏還是想念著的。”

薛氏立刻松了一口氣，興沖沖道：“我先去收拾東西，等過兩日挑個天氣好的日子，稟過宋老太太，我們就去看他。你好好歇著，不要太累了。”

薛氏沈浸在即將與兒子見面的喜悅裏，拉著香菱一起收拾要帶進牢裏的包裹，一會兒覺得被子薄了，該換個厚的，一會兒又覺得應該再添上半壺酒……

兩人忙忙碌碌，如同螞蟻搬家似的，從外頭買來許多東西添進包裹裏。

……

因為下午要去錢府拜訪，賈雨村用完中飯就去了書房獨自歇息，午覺醒來，雙福已經備好了一份禮，賈雨村一一看過，心裏很滿意。

洗漱過後，挑了一身暗青色繡雲紋的新袍換上，玉冠束發，穿著打扮整齊了才帶著兩個小廝，出門徑往錢府而去。

錢清安親自到門口迎接，一路引到書房坐下說話。

賈雨村相貌堂堂，身材高大魁梧，氣質沈穩內斂，讓人很容易心生好感，錢清安笑吟吟地看著他：“我們同朝共事好幾年，竟不曾私下接觸過，今日一見，賈大人風彩過人，實在是相見恨晚。”

“錢大人客氣，錢大人風光霽月，令人心生向往……”賈雨村剛說到這裏，忽然書童進來獻茶果。

兩人不約而同地住了嘴，書童恭敬地放好茶果就要退下，錢清安吩咐道：“把門帶上。”

書房的門被嚴嚴實實地關上了，也關住了屋內兩人輕柔且熱切的交談聲……

要說這世上誰最牽掛薛蟠，薛氏和香菱可以並列第一。

一個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將來要給自己養老送終的；一個是自己的丈夫，這一輩子都榮辱與共，是她終身的依靠。

薛氏和香菱忙碌了半下午，總算收拾妥當了，除了必要的衣物和吃食以外，薛氏甚至還打算留點散碎銀子給薛蟠在牢裏使用。

薛氏正在琢磨，給兒子留多少銀子才好，香菱見她為難，連忙提議道：“太太，把我的那一兩添上吧？太太和姑娘的都留著，將來還有別的用處呢。”

“也是，你有心了。”薛氏還想著要贖兒子出來，自然要存銀子的，於是便把屬於香菱的那份零花錢添了進去，“等見著了蟠兒，我會告訴他這是你的心意。”

香菱臉色微紅：“這算得了什麽。我在外邊吃的好，住的好，可憐少爺在裏面不知遭了多少大罪呢。”

薛氏聽了很難過，連連哀聲嘆氣，恨不能馬上就見到兒子。

好容易捱到了傍晚時分，薛氏走到院子裏看了看天色，只見晚霞滿天，預示著明日將會是一個大晴天。

薛氏走回去同寶釵商量：“我心裏實在是牽掛你哥哥，我們明日就去看他吧？”

“這麽快？”寶釵歪了歪頭，輕聲問。

她正在趕制李府二姑娘要的幾樣東西，人家已經給了五兩銀子的定金，她自然不能拖延工期，而且質量還得過關。

一個嫩黃色的荷包，通過深淺不一的黃色絲線勾勒出花瓣層層疊疊的效果，最後再配上兩片小小的綠葉，這個荷包就更活靈活現了。

寶釵忙了整整一個下午，連頭都沒擡過，此時薛氏進來說話，她也正好起身歇一歇。

薛氏上午剛說了過兩日再去探監的，沒想到竟如此心急，明日就要去。寶釵原本打算這兩天趕工的，她倒不在乎耽誤一日的功夫（綠柳說了，十天之內交貨就好），她只是對薛蟠這個名義上的哥哥不怎麽熱情。

聽說他長得肥頭大耳，為人粗鄙不堪，貪色又愚蠢，簡直是個不可多得的反面教材。

薛氏見寶釵沒有一口答應下來，再看看桌上的半成品荷包，也知道她正忙著做這個。薛氏為難地說：“是不是誤了你的功夫？我實在是想他想得緊，片刻都等不得了。”

說著說著，薛氏的眼淚不要錢似的往外灑：“往常每隔半個月，管家就會替我送東西進去，這都多久了，你哥哥見不到人，指不定那些獄卒怎麽欺負他呢……”

“好吧，明天就去。”寶釵拿她的眼淚沒辦法，早去晚去總得去，至於她手裏的活，回來熬夜趕一趕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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