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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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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表

符石後宮十數年黯淡無光的日子, 早已鍛造出了慕容楚處變不驚的品格。

她並未因慕容謙的勃然色變而感到驚訝,甚至都沒有用力甩開他,只是淡淡地說道:“過什麽樣的日子, 我說了算嗎?國破家亡, 難道是我這個深閨女子一手造成的嗎?”

“你怪我?”慕容謙聽了這話,狠狠推開慕容楚, “這幾年來, 我為大燕嘔心瀝血,苦心t竭力, 可是阿姊,你竟然怪我?”

慕容楚站起身來,整理衣衫,神情依舊淡漠,仿佛一副隨時會褪色的美人圖似的。

她冷靜地說道:“你盡心竭力,為的是自己身為皇帝的尊榮。如今兵臨城下, 也是你當初貿然稱帝的後果。大丈夫生於世間, 自當敢作敢當。前日因,今日果,事到如今,你不想著收拾殘局, 只對著我一個婦人出氣, 又算什麽本事?”

“呵。”慕容謙冷笑一聲,面露淒然,“你說得沒錯, 是我無能, 才走到了今天的地步,可我不甘心, 我真的不甘心啊!”

他踉踉蹌蹌地站起身來,走到大殿中央:“我知道你怪我野心勃勃,怪我迫不及待地稱帝覆國。可是姐姐,你根本不知道我心裏有多痛!”

“我本是大燕的王子,可卻於一朝之間,國破家亡,跌落泥塵。從前多少宮人侍奉,猶嫌不夠盡心。可國破之後,我竟要被迫去做苻石那個老匹夫的孌童,去溫柔小意地侍奉他!”

“一雌覆一雄,雙飛入紫宮。”慕容謙又哭又笑,神情瘋癲,“多荒唐的謠諺!你根本不懂那兩年我究竟遭受了什麽?!”

“我不懂?”慕容楚遙遙看向慕容謙,“你說你痛苦,可是阿弟,你在苻石身邊不過待了兩年,便外任做官,離開了長安。而我呢?十數年來,年年月月,朝朝暮暮,我都要承受苻石的喜怒無常、妃嬪的明槍暗箭。我病了一次又一次,失去了一個又一個孩子,可卻只能苦熬。難道我就不痛苦嗎?”

“在我痛不欲生的時候,你在哪裏?叔父又在哪裏?”

“國破家亡,原非我一個女子的過錯,可你們卻告訴我,我是慕容氏的公主,既享了身為公主的尊榮,便合該為慕容氏奉獻。”

“我十四歲的時候,就被獻給了苻石,即便在他身邊受盡折磨,也要忍著被猜忌的風險,幫你們說話,促成你外任平陽一事。”

“如此種種,我卻從未怨過你,只因我們都是國破家亡的苦命之人。可你呢?阿弟。”

“你說我不懂。”兩行清淚從慕容楚蒼白的臉上墜落,“難道就因為你身為男人,所以被納作孌童一事,便成為了莫大的痛苦與恥辱?而作為女人的我,就活該在國破家亡之後,被輕視,被玩弄,甚至付出所有,都仍被看作不苦嗎?”

“當日國破之時,慕容氏多少宗室女子、宮廷中多少婢女侍鬟、都城內多少良家女子,被擄掠,被□□,甚至被折磨至死。難道就因為我們是女人,所以這痛苦就變得微不足道嗎?”

慕容謙想說什麽,可卻被慕容楚冰冷的嗓音打斷:“如果你認為這就是我們生為女子的宿命,那麽阿弟,你所遭受的一切,不過也只是身為皇子應受的苦難罷了。”

“你若輕視我曾遭受的苦難,那自己也不該叫苦;若是承認我們都曾因國破家亡而遭受同樣的痛苦,那便聽我一句勸告,放下這一切,像無數曾遭受欺辱的女人一樣走出來。”

她直視慕容謙:“還是說,你承認自己根本不如女人堅強?”

慕容謙在這逼問中節節敗退。

即便慕容楚的語氣並不咄咄逼人,可他卻一點點失去了質問的底氣,只是仍喃喃念道:“我是慕容氏的皇子,本不必遭受這一切,如今的皇位,是他們欠我的!這是我應得的!郗歸為什麽要搶走?”

慕容楚清冷的目光落到他的身上,直看得慕容謙內心的脆弱無所遁形。

她說:“阿弟,野心就是野心,這不是多麽可恥的事情,不要總想著用苦難去裝點它。不是只有你一個人受過這樣的苦,我知道你很難受,可是,人不能總拿過去當借口,你必須直面現在。”

“要麽出城血戰,要麽奉上降書,莫要在此發無謂的牢騷,你已經沒有時間了。”

“你不懂!”慕容謙痛苦地喊道,“這世道對男人和女人的要求本就不同,他們會加倍地嘲諷我,會永遠記住這件事!我必須贏,然後才能讓那些人閉嘴!”

“那你就去贏。”

“可事到如今,我還能靠什麽贏呢?”慕容謙絕望地反問,“連戰連敗,連敗連戰,跑的跑,降的降,就這麽點將士,如何能與北府軍爭鋒?”

“你若不願戰,那就降。事到如今,本也不必教將士們白白赴死。”

“可是阿姊,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啊!”慕容謙痛苦地以頭撞墻,“今日一敗,史書會如何寫我?千古之後,後人又會如何評說我?早知道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我還不如死在當年亡國之時!”

慕容楚一身青衣,面容平靜無波:“人生三界之中,本就要罹受種種苦難。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盛,這種種惡緣惡境,無處不在,逼惱身心。若因此生了執念,只會深著苦因,不能暫舍。”

“你當日既沒有做出選擇,那便今天做個了斷。若能放下,便如苻泓一般,俯首稱臣,奉上降書;若放不下,便盡情地戰一場吧,後人會記住你是為國而死,無論如何,也算悲壯。”

慕容謙回視慕容楚:“阿姊,我會死的——”

“人固有一死,阿弟,你是要這條性命,還是要心中的安寧,自己去選吧。”慕容楚輕嘆一聲,“最起碼,你還有選擇的權力,此時此刻,正在城外奮戰的將士們,又何曾有的選呢?”

慕容謙終於恢覆了幾分冷靜:“父皇自盡之前,殷殷囑咐叔父與我,要我們勿忘國仇,光覆大燕。今日我若戰死,大燕又該如何呢?”

慕容楚緩緩搖頭:“始皇混一車書,並吞六合,厥功至偉,尚且不免軹道之災。我慕容氏這區區燕國,又算得了什麽呢?”

“永嘉之後,中原多少政權,不過是你方唱罷我登場,赫赫一時的漢趙,如今又在何處?不過都是過眼雲煙罷了。”

慕容謙苦笑著跌坐在地,渾渾噩噩地說道:“多少年忍辱負重,多少年苦心籌謀,到頭來,不過竹籃打水一場空,都是鏡花水月,都是過眼雲煙……”

慕容楚沒有再說話,她平靜地看著慕容謙跌跌撞撞地走出宮室,自己則端坐禦座之前,開始起草降書。

太昌十年二月初六,後燕國主慕容謙戰死於廣固城外。

次日,長公主慕容楚奉表請降。

後燕國祚,自此而終。

同月,北府軍入東莞、東安、高密、平昌、北海、東萊、長廣、東牟諸郡,盡收慕容氏餘土。

山東自古富饒,又有魚鹽之利,後燕之滅,於江左而言,是極大的收獲。

更何況,此地為孔孟之鄉,又有泰山在,無論是在讀書人還是君王的心中,都有非同一般的地位。

郗途率軍在南燕故地走了一番,於各地安排了駐軍後,並未著急北進,而是加緊推進分田入籍與教化之事,力求鞏固成果,以免先前的努力毀於一旦。

慕容部原本的將士,在先前的南北大戰與這幾年的守城戰中,折損得七零八落,不成氣候。

剩下的平民百姓,雖是鮮卑異族,但因有慕容楚這個公主在,又聽說了高平等地先前分田的政策,所以並無大規模的反抗之心。

建康很快便發布詔令,按照中朝的輿圖,將徐州以北、祝阿以東之地劃為青州,包括泰山在內的陳留、濟陰、高平、魯郡等地則劃為兗州。

與使節同行的是由郗歸派出的熟練商者,他們在山東通商工之業,便魚鹽之利,很快就做出了一番成績。

到了三月底,春耕工作已全部完成,先前因戰事而耽擱的土地,全都種上了各類作物,等這些東西收獲,兗、青二州百姓,便可過一個前所未有的好年了。

四月,慕容楚奉命前往建康覲見。

離開青州之前,她在廣固城外,為慕容謙與戰死的後燕將士燒了些紙錢。

田野裏郁郁青青,農人們身上也都洋溢著從前罕見的勃勃生機,以至於慕容楚看到這樣的場面,腦中出現的竟不是《黍離》《麥秀》之悲,而是“四月秀葽,五月鳴蜩,八月其獲,十月隕萚”的鮮明場景。

她想:“真好,北府軍這樣強大,青、兗二州的百姓,往後再不必受官府的盤剝,不必受戰事的侵擾,我也不必因阿弟的覆國之舉而感到愧疚了。”

佛家講上報t四重恩、下濟三途苦。

她曾領受慕容氏的國恩與父母的親恩,也曾用十數年的忍辱負重去回報。

這麽多年,她吃齋念佛,日日苦修,又於北府軍圍城之際,奉上降書,避免了更多的戰事與流血,姑且也算報了三寶恩與眾生恩。

若說人人都是帶著罪孽與虧欠降生,那麽,這二十多年來,她該受的苦、該贖的罪、該報的恩,也都該一筆勾銷了。

事到如今,慕容部的燕國已然滅亡,她無力覆國,也根本無心於此。

就讓一切都隨著阿謙的戰死結束吧,也許這一切,都不過是慕容氏入侵中原的報應,實在不該再繼續了。

她想:“從今以後,我要做自己了。我終於可以做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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