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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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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殺

天剛蒙蒙亮的時候, 郗府外來了位不速之客。

當日吳興世族生亂,北府軍將將慘勝,折損了三分之一的人手, 宋和也因此受到了郗歸的斥責。

他那時之所以選擇去吳興, 為的便是一鳴驚人、出人頭地。

可誰都沒想到,吳興並非他的機遇, 而是一場劫數。

動亂平定之後, 宋和唆使慶陽公主帶朱杭入京,用朱杭的“甘願一死”, 唱了一場鳴冤的大戲,狠狠將了三吳世族一軍。

那是一個狠厲而有用的法子,顯然不是出自司馬恒的手筆,那就只能是出於宋和的授意。

然而,這主意雖令世族受創,也為北府軍在三吳的動作贏得了更多的合法性, 甚至給司馬恒帶來了一場後來的潑天富貴, 可對宋和而言,卻實在收獲寥寥。

他不得不為自己一時的動搖,而選擇咽下長久的苦果,在北府軍蒸蒸日上、如日方升的這幾年裏, 沈寂地埋頭苦幹, 扮演一個默默無聞的勤懇角色。

他一次又一次地覆盤,終於知道自己錯在了何處,又輸在了哪裏。

原來, 即便那時的他早已口口聲聲提醒自己, 郗氏女郎並非尋常人物,一定要拿出十二分的精神去應對, 可卻並未真正打心底裏給予她足夠的重視。

正是這潛意識裏的輕視,讓他覺得自己可以憑借司馬恒身為公主的權力,為自己搏得一個更好的前途。

可他卻忘記了,郗歸並不僅僅是他舊主的妹妹,並非僅靠著血緣成為北府軍的主人。

她是一個果決的首領,是包括宋和自己在內的很多人的主君。

自古以來,掌握兵權的主君,其權威,都是不容侵犯的。

可當這主君是一個女子時,宋和卻盲目地忽略了這一點。

他以為與司馬恒合作,是於北府軍和他自己都有利的好事,所以才縱容著自己的私心,去借著方便公事的名義,為自己撈取進入上層社會的政治資本。

可卻沒有完全察覺,郗歸並不允許這樣的放肆之舉。

當宋和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無奈地溢出了一個苦笑。

數十年思維的慣性,讓他始終對女人懷了一份輕視,對權力秉持著幾分狂熱,而正是這些,導致了他在吳興的慘敗。

看透這些之後,宋和忽然覺得有些索然無味。

他前半生爭來爭去,可到頭來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倒還不如不爭。

他一面心灰意冷,想要放棄爭奪,就此作罷;一面又頗不甘心,想要做出一番事業來,在那些瞧不起自己的人面前揚眉吐氣。

這幾年來,他一遍又一遍揣度著郗歸的脾性,終於對這位主君生起了真正的佩服,有幾分明白了她所堅持的“道”。

可終究是太晚了。

信任的鏡面一旦破裂,就很難恢覆如初,更何況,如今的郗歸,早已並非太昌三年那般景況,她根本不缺人用。

這些年來,宋和輾轉在三吳和徐州各地做官,看到了無數個出身貧寒的“宋和”,靠著北府軍的資助讀書明理,一步步進入徐州府學的明亮學堂。

他總是忍不住想,若是自己當初也有這樣的機會,一定會比他們所有人都學得更好,會順順利利地自一眾學子中脫穎而出,清清白白地授官裂組,不必承受父母的拋棄,不必遍嘗人間的苦辛,不必經歷寺廟中的清苦,更不必為了前途,染上“陰毒”“附逆”這般的評價。

宋和設想了很多次,但每次都勒令自己快快停止想象。

他不允許這樣懦弱的沈浸於“可能”之中的自己,只堅定地在心裏說道:“如今的一切便是最好的,那些人的路子雖然順遂,可卻不如我經歷豐富,不如我了解官場,不如我洞察事務。”

可是,這真的是最好的嗎?

如果確實是這樣的話,他又為什麽打心底裏嫉妒那些能夠坐在徐州府學裏安心讀書的年輕學子,一邊鄙夷他們年輕氣盛、見識短淺,一邊又艷羨他們的機會呢?

他無論如何也不能輕易接受這一點——憑什麽我背了這一身汙名才爬出泥淖,還要三五不時地被人嘲諷不擇手段,可這些人卻能夠幹幹凈凈地讀書、自然而然地有個光明前途?

明明,我也並不輸給他們啊。

可這世上之事,並不是總有理由可講。

與此前無數寂寂無名的貧寒學子相比,宋和已然足夠幸運——他曾成功地等到郗岑,又贏得了他的賞識,在桓陽、郗岑當權秉政之時,短暫地接觸過那許多人一生都無法企及的權力;當郗岑落敗之後,他又順利地進入郗歸的陣營,不出意外的話,也會因此而獲得一個尚算安穩的前途。

可人活在世上,最怕的就是比較。

宋和承認,自己確實不甘心。

如今的他已然認同了郗歸的“道”,可卻因此而更加不甘心作為最初追隨她的人之一,被郗歸遠遠落在後面。

他要讓郗歸知道自己的能力,要讓她知道自己才是他最忠誠的追隨者。

他既然要做,就一定要做到極致。

這幾年,宋和輾轉做了三地的父母官,每到一處,便積極地勘定田冊,墾荒勸農,加強教化,還時時檢查推進三長制的實施情況。

他任職的這幾個地方,雖然都是小縣,可卻也是一方百姓的家鄉。

生民和樂,便是一方父母官最大的政績。

其間的成就快慰,如今已足夠安撫宋和那顆自小流離的心。

他就是從這樣的小地方入手,一點一滴腳踏實地地積累推行新政的經驗,一步步靠著這看似微末的功績,充實著自己的手劄,等待有朝一日,將這些全部獻給郗歸時,看到她眼中的驚詫。

宋和致力於這樣的“微末”功業,並未刻意打聽過司馬恒的消息,可司馬恒卻主動跑來找他。

那時先帝剛剛駕崩,人人都知道慶陽公主對著宮中的內侍和禁衛,喊出郗氏女郎的名號避禍。

宋和聽聞此事時,對這位無知公主的愚蠢,難免更生幾分厭惡t,連帶著對那個曾試圖與之成親的自己,也更唾棄了些。

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司馬恒在郗歸這裏碰了釘子後,竟跑到他跟前,前言不搭後語地說著種種埋怨之言,言談之間,竟是要挑起他對於郗歸的不滿。

對此,宋和只想嘆一句“荒唐”。

這位天真的公主,哪怕已經年近不惑,卻依舊無知得嚇人。

在她眼中,權力的運行似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情——人人都可以弄權,誰都能憑著好惡爭權奪利。

可宋和知道,事實並非如此。

司馬恒有時的確有一種野獸般的敏銳直覺,可更多的時候,她根本不明白錯在何處——就像從前的宋和自己。

二者的區別在於,當處於下風的時候,宋和懂得暫避風頭,司馬恒則會在恐慌與不安的驅使下,做出種種病急亂投醫的舉動。

當潛意識裏不再想著從郗歸手裏分權之後,宋和很容易就看破了司馬恒的窮途末路。

他本不願把時間浪費在這種人身上,可隨即又想到,蠢人往往是危險的,因為誰都不知道他們會做出怎樣的荒謬選擇。

於是,宋和決定將計就計,看看司馬恒究竟在打什麽主意。

坦白講,司馬恒的不滿其實很單薄。

她雖然怨恨郗歸分薄了自己的權力,可卻什麽都不敢做,只能暗暗地昧下些錢財,在眾人面前暗戳戳地說幾分郗歸的壞話罷了。

縱是這些,她也做得提心吊膽,既沒能給郗歸添絆子,自己也不痛快。

宋和眼見司馬恒成不了氣候,本已打算與之斷開聯系,不再暗暗盯著她。

可就在這時,桓元於長安稱帝,而司馬恒這個與郗歸生了嫌隙的桓氏故媳,竟似因此而生了幾分蠢蠢欲動的危險心思。

當桓楚刻意傳出的有關郗歸弒君的流言,一步步蔓延進了建康時,司馬恒終於行動了。

她被桓元的許諾輕易打動,想借著自己當日弒君的嫌疑,將郗歸一道拉下馬來,而後再帶著錢財脫身去桓楚,當彼國獨一無二的大長公主。

宋和當然察覺了她的動作。

事實上,有他們如今的親密打底,再加上宋和落魄的現狀,司馬恒做這些事時,根本不會避著宋和。

對於這樣的信任與輕視,宋和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不滿已久。

終於,他輕笑著放下那些偽造的書信和賬目,拿出一包粉末,加在了司馬恒稍後會喝的茶湯中。

宋和想:“如此蛇蠍心腸的女人,實在不必再留在世上。我已經過夠了如今這般的日子,既然註定不能清白,那索性便臟到底,痛痛快快地活一場,再不受那些指指點點的氣。”

直到斷氣之前,司馬恒還不明白,宋和為什麽會殺她。

宋和嘲諷地看著她扭曲的容顏,洩憤似的說道:“你憑什麽覺得,我與你不是仇人呢?一個頤指氣使、高高在上的公主,明明什麽都不懂,可卻憑著這天潢貴胄的身份,以及與生俱來的天真愚蠢,獲得了女郎的垂愛,應因此享受了常人不能想象的權利。”

“你明明獲得了這麽多,可卻絲毫不知滿足,竟還想恩將仇報,去害自己的恩人,你這樣做,讓我這種從一開始就從未被她真正寄予厚望的人,又該如何自處呢?”

“你——嫉妒——”司馬恒痛苦地捂著肚子,咬牙切齒地說道。

“是的,我嫉妒。”宋和嘲弄地說道,“我嫉妒你,厭惡你,恨不得殺了你。早在你一次次對我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在我面前炫耀你那因女郎而得的權力之時,我就想殺了你了。”

“你殺了我,郗歸不會放過你的!”司馬恒竭力吼道。

“這就不必公主操心了。”宋和涼薄地說道,“有本事的人,總會比沒本事的人出路多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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