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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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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封

當凜凜的北風吹過征戰紛紛的北方大地, 在江淮一帶造就飛揚的大雪時,揚州、豫州等地,正在熱火朝天地進行著分田入籍的工作。

大戰過後, 北府軍乘勝追擊, 在淮北打了幾個勝仗,直打得胡人不敢輕易南侵, 而後便仿佛收了手似的, 再不繼續北進。

然而北方並未因此而重歸安寧。

冬天原本並非適合打仗的時節,可剛剛自立的諸胡軍隊, 一個個忙著搶占地盤,抑或是搶奪越冬的糧草,所以正打得不可開交。

北府軍雖有徐州和三吳的糧草做支撐,可卻還是本著穩紮穩打的原則,並未貿然北進,而是在豫、揚二地凝聚民心, 夯實根基。

以免與符石一般, 征伐不成,反倒自取滅亡。

豫、揚二州的百姓或許曾聽聞過徐州的善政,或許並沒有,可這並不影響他們在真正擁有屬於自己的土地時, 發出那種難以言喻的真切喜悅。

戰爭是最為徹底的不破不立。

揚州作為江左最為富庶的地帶之一, 本來遍布著世家大族的土地和莊園。

可北秦軍隊在梁郡以北的肆虐橫行,早已令那些雕梁畫棟的莊園模樣大變。

戰爭結束後,北府軍比先前撤往南邊的世家子弟更早地抵達了揚州北境, 徹底占據了這一片豐腴的土地。

而南境的土地之中, 除卻王安一脈遺留下的土地外,還有皇後王池主動獻出的大片田地。

郗歸並未辜負王池的好意, 她從北府軍走賬,以一筆合宜的價錢,贖買了王池所獻之地,而後又將這錢換成了北府軍龐大商業集團的一小部分股份。

對於這個結果,王池不僅並無微詞,還頗有些喜出望外。

她原本沒有指望用土地來換取什麽,只是想為自己母子求得庇護,可郗歸卻給了她股份。

這股份不僅僅意味著一份持續的收益,更代表著她與北府軍成為了真正的利益共同體,這怎能不令她興奮激動?

無論是王池的獻地還是郗歸的回饋,都系公開進行。

其結果便是,“股份”一詞,隨著這件事徹底傳了開來。

郗歸將北府軍名下的商鋪分割成了幾大系,每系都劃分為千股,又將其中約百分之十五的部分放出來交易。

最先認購的是一些尚有餘力的三吳世族,其中又以吳郡居多。

這些人較早地偏向郗歸一邊,頗為合作地完成了北府軍前期在三吳分田入籍的工作,又將子弟送至徐州讀書,以期在日後博取更大的政治利益。

然而為官做宰畢竟不是一朝一夕能夠實現的願望,這些世族既不想百無聊賴地坐吃山空,又不願前期送出的田地和子弟全部打了水漂。

更重要的是,有吳興朱、張二氏珠玉在前,他們知曉自己絕非北府軍的對手,因此只能在家嘆息。

而股份的出現,則令這些向來頗具商業眼光的三吳世族眼前一亮,要不是郗歸限制了每族可以認購的份額,他們恨不得拿出一半身家來買股份。

與之相反的是,對於這個聞所未聞的詞語,僑姓世家紛紛選擇嗤之以鼻。

直到吳人在不到兩天的時間內,買了他們能夠買到的所有股份,世家們才覺出了不對。

這些人早已習慣了對三吳世族處處打壓,又怎能容他們獨占鰲頭?

更何況,他們也不敢明著跟北府軍做對。

那麽,既然獻出田地已是唯一的選擇,與其坐吃山空,倒不如買點這什麽股份?

這股份雖則比不上田地靠譜,但那群向來精明的吳人都買了,應該也不至於是什麽壞東西。

他們不敢對著郗歸磨嘰,可卻遲疑又賴皮地找上了謝瑾,非得讓謝瑾給他們一個保證才行了。

對此,謝瑾並未多言,只沈默著拿出了自家認購股份的一疊憑證。

世家們翻看著憑證,一方面覺得心安,一方面又有些怕這是郗歸與謝瑾聯合起來做的局。

當日共和行政詔令頒布後,對於這些世家而言,最大的風險便在於,如果任由郗、謝二氏把持朝政,那麽,一旦郗歸生下融合二氏血脈的孩子,那是不是意味著,這孩子日後會成為江左新的主人?

然而,這憂慮並未持續多久,郗歸執劍逼迫謝瑾和離的消息便傳得沸沸揚揚,世家們一方面因郗歸的囂張而氣怒,一方面又慶幸二人的離婚。

可如今看來,和離一事,似乎並未改變謝瑾的態度,他甚至比大行皇帝還在時更加明目張膽、毫無保留地支持郗歸。

更何況,郗途並未像傳言那般陣亡,既然導致郗、謝離婚的導火索不覆存在,那麽,他們是不是很可能會重歸於好?

對於渴望維持現狀的世家而言,這實在糟糕。

於是,沈默之中,有人試探著說道:“大戰之後,北府軍的氣焰實在太過囂張,一面占了豫、揚二州大片郡縣,一面又逼我等出讓土地,就連在朝堂上,也每每推翻舊制,語出驚人。我等本也沒有什麽,可侍中畢竟與郗都督一道執政,如何竟要被她壓制至此?”

更有人氣憤地指責道:“郗氏女頻改舊制,獨掌大權。如此行徑,與那王莽何異?”

此話一出,室中之人立時變了臉色。

謝瑾將茶盞重重放到幾上,發出令人心顫的清脆聲響。

他擡眼掃視眾人,目光停在最後說話的那人身上:“韓公若有異議,大可在朝堂上明明白白地說出來。背後議論,豈是君子所為?”

“再說了,北府軍浴血t奮戰,護佑江左安穩,諸公不感激也就罷了,如何還能說出如此這般令人心涼之言?”

“謝某與諸位同朝為官,為了這多年的情誼,便奉勸各位一句,江左有幾十上百萬的百姓,一旦北府軍的教化真正深入民間,那麽,便是萬裏挑一的人才,北府軍也能尋到不少。唯一欠缺的,只是時間罷了。”

“爾等既無舉刀相向的勇氣,又無抓住時機的決心,再這般下去,恐怕遲早被吳地世族和那些新起來的寒門庶族擠出朝堂。”

謝瑾的語氣很是平靜,可卻令在場諸人無不心中一凜。

有人不服氣地辯道:“寒門庶族,如何能與我等數代傳承相提並論?”

謝瑾冷笑一聲:“那宋和出身底層,連寒門都算不上,可在座諸位家中子弟,有誰能比得上宋和的才幹,又有誰能在朝堂上與宋和相爭?”

這些人想到宋和那張總是帶笑的溫潤面容,和行事的果決狠辣,一時都有些訕訕。

謝瑾將他們的神色盡收眼底。

大戰已然結束,他對於郗歸行事作風的最後一點憂慮,也已消失不見。

符石大敗之後,北方勢必會重新陷入紛亂,騰不出手來侵略江左。

既然如此,江左正好趁此機會,為革舊鼎新、建章立制做準備。

他與郗歸都十分清楚,這些世家與北府軍、與高平郗氏之間存在著深深的隔閡。

他們天然地不信任郗歸,而郗歸之所以采取那樣的方式離婚,為的也是在震懾的同時,讓謝瑾充當二者之間的潤滑劑。

這些世家不甘心被郗歸一個女人拿捏,還想當然地以為謝瑾亦是不願屈居前妻之下。

可這實在是看輕了謝瑾。

對他而言,社稷萬民,遠比個人榮辱重要得多。

他們說服不了他。

陳郡謝氏連豫州都可以讓出,更何況是田地和金錢呢?

那日過後,不少世家主動獻上田地、認購股份,豫、揚二州分田入籍的工作迅速展開。

北府軍熟練地丈量土地,二州所有百姓,都在新年到來之前,獲得了屬於自己的田地。

與之同步開展的,還有教化與宣講。

二州的百姓,將會像徐州與三吳的子民一樣,感念郗歸與北府軍的恩德。

他們會成為北府軍往後的堅實後盾,為北伐的成功添上又一份籌碼。

新年到來之前,江左舉辦了此次南北大戰的表彰儀式。

在那之前,郗歸與謝瑾聯合簽署了不少有關表彰與追封的詔令。

其中的第一道,便是追封劉堅為廣陵相。

與劉堅即將獲得的種種榮譽相比,這職位或許並不顯眼,可卻關乎他與郗歸之間最初的承諾。

當日北固山初見,郗歸之所以能夠打動劉堅,憑的便是那一句“假以時日,你也可以作廣陵相”。

這些年來,劉堅連連取勝,唯獨缺少一場真正的大戰。

可當機會終於到來之時,他卻為了家國,為了榮譽,選擇了主動赴死。

於是就連這廣陵相,也只能成為一個死後哀榮,不知能否真正告慰他的魂靈。

簽發詔令的那一日,郗歸第一次夢到劉堅。

郗歸從未去過壽春,可當夢境開始,她便本能地意識到,那就是峽山。

她看到劉堅渾身是血,踉踉蹌蹌地茫然四顧,周遭影影綽綽,有身著戰甲的同袍,有一地的屍體,還有那茫茫看不到盡頭的青山,與本不該在這個時節出現的離群斷雁。

她看到這青山延展著,一直到了洛陽城外的北邙山,看到劉堅穿著當日花廳初見的那套衣服,笑著說道:“我還從未看過洛陽的牡丹。”

她聽到他遺憾地說道:“我這一生,是沒有封狼居胥的那一日了。”

她眼前一閃,看到參加大戰的將領們齊聚京口慶功,可是,滿營將官俱已在,獨不見,獨不見劉堅啊……

她正要因此傷懷,可一陣風吹過,又站在了京口城外的陵園,看到獵獵的旗幟之下,是數不清的新冢。

埋骨他鄉的將士何止劉堅一人?

正是他們的鮮血,共同捍衛了江左的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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