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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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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首

所有人都走了。

王池、郗歸, 以及進來寬慰謝瑾、又領受命令出去接著忙碌的謝循等人,全都零零落落地離開了,書房裏最終只剩下謝瑾一人。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 鳥兒啁啾的叫聲, 連綿地響了起來。

謝瑾終於回過神來。

他微轉了轉僵硬的身體,看到蠟燭已經燃盡, 燭淚業已垂滿了臺座。

簌簌的落葉聲與鳥兒的鳴叫混合在一起, 無端促成了一種蕭瑟的意味。

天亮了,新的一天已然來臨, 而謝瑾與郗歸的夫妻緣分,則徹底地停在了昨天。

要不了多久,那封和離書便會在官府正式備案,他們離婚的消息很快就會傳遍建康,傳遍江左。

世家大族會因這場婚姻的破裂而生起種種的猜測與謀算,可絕不會有人如謝瑾這般痛徹心扉。

是的, 痛徹心扉。

長久地麻木過後, 謝瑾終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原來他昨日所表現出的冷靜,並非因為不痛的緣故,而是因為太痛, 所以才下意識地麻痹了心裏最真實的感受。

他捂著心口, 感受著胸腔中傳出的一陣陣抽痛,覺得心房灼熱不堪,整個人都處在一種難言的不適之中。

原來, 心如刀絞竟是真的存在的, 煎熬也並非是什麽誇張的修辭,而是一種為痛苦心靈所做的再確切不過的比喻。

這顆心實在是痛極了。

謝瑾恍惚著想道:“嘉賓病逝之後, 阿回便因悲慟之故,生了心疾。我從前只知道她很是悲痛,卻從來不知,她竟要長久地忍受如此這般的痛苦,承受這般心裏與身體上的雙重痛苦。”

“她這樣難受,可我卻什麽都幫不了她,甚至還為了江左與她爭辯——”

謝瑾想起剛成婚時,郗歸數次的欲言又止,想到她曾說過的那句“終究是不一樣”,心中愈發抽痛。

這世上從來都不存在真正的感同身受,他也許終此一生都無法真正明白那造成自己與郗歸之間種種分歧的最本質差異是什麽,可至少在此刻,他似乎能夠體會到一點郗歸的痛苦。

於是這痛苦也變得令他沈醉,他躺在書房的地上,放空似的躺了許久,直到阿辛叩門進來,才重新坐了起來。

他聽著阿辛稟報昨日郗歸與王池離開之後,建康城中發生的種種事件,無比清醒地意識到,他還有很多事要做,無論是為了江左的安穩,還是為了郗歸的大局,他都必須振作起來。

揚州的錯誤絕不能夠再次重演,將士們正在前線浴血奮戰,他不能因為兒女私情,而放松了對於他們的關註。

眼下,沒有什麽比戰事更加重要——包括郗歸,也包括他自己。

昨天下午,王池回宮沒多久,便正式頒布了共和行政的詔令。

消息一出,立刻在建康掀起了軒然大波。

自始皇一統天下,數百年來,從未有過王朝仍在,可卻皇位空置,全由大臣執政的場面。

對於習慣遵守舊例的世家而言,哪怕立一個司馬氏旁支遠系的孺子嬰童作傀儡,也好過明晃晃地頒發這道共和行政的詔令。

這變動令他們不安,尤其是,共和行政的兩個人,分別來自如今最為炙手可熱的高平郗氏與陳郡謝氏。

然而,頒布這封詔令的,並非謀個狼子野心的權臣,而是大行皇帝的結發妻子,江左明面上最為尊貴的女人。

作為先皇帝的皇後,王池有這個權力發表自己的意見,並且天然地占據法理。

大臣們因她這突如其來的神來之筆而大驚失措,他們急匆匆地派人傳遞著消息,自以為尋到了一個極好的借口,想要一道去進宮勸諫這個牝雞司晨、胡作非為的皇後娘娘,在“挽救”江左的同時,成全自己足以載入史冊的令名。

更有甚者,眼見自家因做錯太多的緣故,無法搭上郗、謝二氏的大船,竟想要一不做二不休地去投奔瑯琊王,與他一道打倒王池,然後借著這封雪中送炭的情誼,在瑯琊王登基後,重演當初謝瑾與王平之擊敗桓陽時的風光。

可他們還沒抵達臺城,郗歸與謝瑾離婚的消息便已傳得滿城皆知,正驚疑不定之時,瑯琊王的死訊又接踵而至。

據說,郗歸帶兵保衛瑯琊王府,直接派甲士沖了進去,活活割下了瑯琊王的首級。

在這樣不啻於釜底抽薪的重擊之下,朝臣們進宮陳情的打算不得不折戟沈沙t,他們甚至顧不得為瑯琊王的慘死討回公道,而是慌亂地回憶自己與之有沒有什麽不合宜的交往。

皇室的身份曾經令瑯琊王天然地成為一部分朝臣的依附對象,甚至曾一度讓他能與大行皇帝爭奪權利,可一旦他暴斃而亡,那麽,那些曾聚集在他周圍的人便瞬間如鳥獸般散開,甚至避之不及。

畢竟,如果郗歸連宗親皇族都敢直接屠殺,那他們這些人,又如何能螳臂當車、與之抗衡呢?

論法理,皇後娘娘頒了詔書;論武力,郗歸掌握十餘萬北府軍。

而他們又有什麽呢?

就這樣,想明白的這部分朝臣不得不選擇認命,甚至絞盡腦汁要為自己重尋一條退路。

諸多臣子之中,只有太原王氏王安一脈以及緊密依附與之的幾個小世家退無可退。

常言道,主憂臣勞,主辱臣死。

那麽,若是主子被人割首,那他們這些人,又該如何面對來自可怕敵人的兇猛報覆呢?

郗歸如此殘忍地殺害了瑯琊王,誰都明白她是存著殺雞儆猴的心思。

那麽,他們是不是就是下一步要被殺掉的“雞”?

等待他們的,又是怎樣的命運呢?

同一時間,瑯琊王府之內,潘忠也在問類似的問題:“女郎,瑯琊王既已伏誅,其他人是否也要由我們親自動手?太原王氏畢竟是傳承多年的世家,若是我們直接殺人,那些世家難免會兔死狐悲,恐怕不利於共和詔書的頒行——”

“殺。”郗歸並沒有那麽多的顧慮,她的語氣平靜無波,白皙的面孔帶著一種冷靜的殘酷,“揚州之事,與王安的放任脫不了幹系。就算阻截援軍並非他的本意,可瑯琊王已被禁足,今日卻還是出現了這來源不明的消息,且在建康與京口傳得沸沸揚揚。”

她嗤笑一聲:“縱然北秦想亂我軍心,可若無內應,消息怎麽可能會傳得這麽廣?謝瑾那邊不是已經查到蛛絲馬跡了嗎?王安見勢不對,竟想將錯就錯,藉此給他未來的北秦主子送張投名狀。”

“既然他敢做,我們又有什麽不敢殺的?”她嫌惡地看了眼瑯琊王的屍體,冷聲吩咐道,“通敵叛國者,雖百死猶不足贖其罪。來人,將王安與一幹涉案人等押去鬧市,今日天黑之前,以通敵之名,當眾問斬。”

當王安等人哭嚎著被拉去刑場時,臺城之內,王含正一臉冷肅地看向王池。

“我真是小看你了。”王蘊氣極反笑,“你身為江左的皇後、太子的生母,竟將皇位拱手讓人。你這麽做,對得起永兒,對得起司馬氏列祖列宗嗎?”

王池斜倚在幾案之後,周身帶著一種詭異的輕快,並不像王含那般跳腳。

只見她涼涼問道:“我為什麽要對得起司馬氏的列祖列宗?”

王含還未說話,王池便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自顧自地說道:“我在宮中度日如年、提心吊膽的時候,生怕被聖人冠上通敵之罪的時候,司馬氏的祖宗又可曾幫過我?我為什麽要對得起他們?”

王含怒斥道:“你是江左的皇後,便該盡到皇後應盡的責任,護衛江左的江山社稷,而不是眼睜睜看著這大好江山,旁落到亂臣賊子手上!”

“護衛?”王池嗤笑一聲,“大行皇帝身為天子,卻只知奢靡享樂,終日沈溺於酒色之間,絲毫不顧江山社稷。既然如此,我又何必白操這個心,當他司馬氏的看門狗?”

王含被氣得頭臉通紅,仿佛是第一次認識這個女兒一般:“雲度送你進宮,不是讓你這樣禍害司馬氏江山的!更不是讓你這樣吃裏扒外,為了外人,不惜給太原王氏頭上潑臟水的!”

王含的眼睛死死盯著王池案上的一塊絹帛,那是王池在與郗歸商議之後,回宮起草的一封詔令,裏面陳述了揚州之亂的來龍去脈,斥責瑯琊王與王安通敵賣國,要將所有涉案之人以死罪論處,並對其後代做出了離開揚州、永不錄用的連坐之令。

王池並未因王含的註視而感到緊張,她讓姚黃速去給詔書蓋印,趕在鬧市處決之前,將詔書送出宮去,以便讓郗歸的所作所為更加合理合法,不必因此而受人指摘。

王含下意識地想要去攔,可卻被幾個侍人拉住了胳膊。

“父親,你攔這詔令做什麽呢?”王池擡眼看向他,一字一頓地問道,“王安夥同瑯琊王,與你在朝堂鬥得你死我活,甚至要逼我為大行皇帝殉葬,更不必說他那無可饒恕的通敵之罪。如此種種,你竟還想要為他說話嗎?”

“你這說的是什麽話?”王含甩袖說道,“一筆寫不出兩個王字!我太原王氏兩脈雖已分宗,可到底是同出一族。你非要逞這一時之快,可卻不想想,一旦這通敵的罪名被定下,你我二人難道會光彩嗎?你難道要讓世人都知道,當今皇後的從侄,竟在北秦入侵之時,與氐人勾連嗎?”

王池冷笑一聲:“再怎麽著,也比當今皇後之父被判處通敵之罪好聽得多。”

“你——”王含氣得胡子發抖,“我何曾做過這樣的事?”

“你是沒有做過,可若不是我先發制人,瑯琊王和王安就會將這臟水潑到你的身上,到那個時候,你又如何能有機會站在這裏教訓我?”王池冷漠地理了理袖子,“父親,你今天之所以能夠從容地站在這裏,完全是因為我的緣故,所以,你應該感激我維護了你的名聲,而不是在這裏指責我、激怒我,明白了嗎?”

“你——”王含氣得說不話來,他根本難以想象,不過幾日之內,自己那沈默寡言、以家族為重的女兒,如何會變成這副冷漠無情的模樣。

“不要這麽看我。這都是你應得的。”王池看著姚黃將蓋好印信的詔書裝匣,好生捧著出去,自己則在侍女魏紫的攙扶下站起身來,緩緩走向內室。

王含僵坐原地,聽到王池冷漠地聲音越來越遠:“自從你送了那封讓我自裁的家書進宮,便再也沒有資格指責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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