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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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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營

半年的時間說長不長, 說短不短。

薛藍將孩子交與娘家,自己則紮根女軍,刻苦訓練。

北府軍的校場隔壁, 特意為女軍新辟了一座坤營。

在這裏, 通過初試的女性同吃同住,在日覆一日的訓練與學習中, 完善體魄和智識。

坤營的墻壁上有一行醒目的大字——文明其精神, 野蠻其體魄。1

在這裏,“野蠻”並非一個貶義的評價。

所有人都可以在軍紀的框架之內, 自然地舒展自己的天性,再不必擔心一不小心就受到諸如“野蠻”“潑辣”之類的指責。

就連好些原本唯唯諾諾、逆來順受的女人,也在這裏變得勇敢了起來。

這是一個讓人看得到希望的地方。

在這裏,女人們能夠填飽肚子,能夠盡情地哭笑,能夠在揮灑的汗水中感受到自己的成長與進步, 能夠深切地意識到自己作為一個人的意義。

這裏沒有毒打, 沒有歧視,有的只是拼搏與奮鬥。

當然,諸多女子之中,難免也有因種種主客觀原因而堅持不下去的人。

這些人退出訓練之後, 大多去了軍中的其他崗位, 極少的一部分選擇了回家。

薛藍的加入並未引起太大的風波,其餘落選者雖不服氣她能有此機會,但在看到其臉上的印記後, 便再也說不出什麽質疑的話。

真要論起來, 她們可不願付出這樣的代價,一輩子帶著罪人的標志過活。

更何況, 京口為她們提供了不少能夠賺取酬勞的臨時崗位。

郗歸也發布通告,稱半年之後,女軍將正式建軍。

屆時,女軍會再次開放報名通道,篩選第二批巾幗將士。

坦白講,薛藍的訓練之路,實在算不得容易。

臉上的傷口愈合之後,她講阿福交給父母,自己則去坤營參加訓練。

薛父此前頗因劉石之叛而動怒,甚至因此而遷怒薛藍,責令她盡快與劉石離婚,火速另嫁他人,以免牽累娘家。

正因如此,當薛藍自黥己面之時,薛父才會那樣地生氣。

因為這意味著,薛家不可能通過將薛藍另嫁他人的方式,徹底撇開與劉石之間的聯系。

不過,當薛藍得到郗歸的允準,能夠進入坤營訓練後,薛父便變了一副態度。

對他而言,女郎的準許本身,就是一種恩赦。

他終於可以在鄰人面前挺直腰桿,不必再因劉石那個混蛋,而處處低人一頭了

為此,他爽快地答應薛藍,讓妻子幫忙照顧外孫,好教薛藍安心養傷,早日去女軍報到。

薛母得知薛藍要t從軍的消息之後,心疼地看著她,不知道自己這個嬌弱的女兒,要怎樣去承擔軍中的辛苦。

薛母清楚地知道,薛藍因生得貌美的緣故,自小就受到家人的偏愛,不必做田中的活計,只需在家中做些家務便可,連太陽都不多曬。

這般的女孩,這能經受得住與那些粗壯婦人一樣的訓練呢?

她心下焦慮,可又無可奈何,只好抓緊時間,為薛藍多做了幾套換洗衣物,又制了厚厚的鞋墊、護膝、護肘等物,希望這些東西能替她保護女兒。

薛母的擔憂並非沒有道理。

薛藍抵達坤營參訓之後,不過兩天的功夫,便被烈日曬傷。

臉頰與後頸處火辣辣的痛感,令薛藍不由自主地落下淚來。

她抱著手臂,隔著衣服碰到薛母趕制的護肘,心中霎時升起了無盡的傷心與委屈,幾乎想要放棄訓練,回家撲到母親的懷裏。

但這她終究只是想想罷了。

薛藍清楚地知道,自己沒有別的路可走。

此時此刻,她無比慶幸自己黥面的舉動,慶幸自己曾在女郎面前誇下海口。

她想:“我這樣不堅強的人,就非得砍斷所有退路才行。還好我先前這麽做了,現在,我是絕對不會放棄的。”

薛藍這麽想著,將臉埋在盛了涼水的盆中,好教皮膚不再那麽辣痛。

淚水自她緊閉的眼睛滑落,融入那一盆清水之中,很快就沒了蹤跡。

“吱”地一聲傳來,門開了,一道利落的聲音響起:“藍啊,我去找人要了些碎茶葉,你過來拿茶湯敷一下,多少能好受些。”

薛藍急忙從盆中擡起頭來,無措地看著許大花:“謝謝大花姐,我,我,謝謝你!”

許大花擺了擺手:“這點小事,客氣什麽呀?快過來吧。”

許大花將那盆茶湯放在桌上,親手擰出一條帕子,蓋到薛藍的脖頸之後。

她做慣了農活,力氣很大,動作也有些粗魯。

薛藍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但很快就感動得放松了下來,眼底再次濕潤。

她正要說些什麽,木門卻再次打開,同室的幾個女兵晚練回來,嬉笑著進門,等問清她們在做什麽後,便一股腦地湊到二人跟前,笑著擰帕子遞給薛藍。

薛藍臉上蓋著浸濕的帕子,靠在許大花的胳膊上,盡管因濕敷的緣故閉著眼睛,卻還是被感動得頻頻落淚。

她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自己竟還會有這樣被照顧、被認可的一天。

在茶湯的清香氣味中,薛藍對郗歸所說的同袍之情、姐妹情誼,有了更深的認識。

她下定決心,要好好訓練,早日練出強健的體魄,與姐妹們一道上陣殺敵。

當黃葉簌簌而落之時,寒濕之氣也隨著朔風升騰而起。

與之行成鮮明對比的,是北府軍中熱火朝天的模樣。

當薛藍以優秀的成績,完成最後一項考核時,周遭瞬時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她又哭又笑地看著周圍的姐妹們,不斷說著謝謝。

這半年來,她在坤營之中,實現了堪稱脫胎換骨的變化。

之所以能夠如此,除了她自己的決心意志與不懈努力之外,還離不開教頭的指導,以及這些姐妹的耐心幫助。

時至今日,她終於可以正式加入女軍,可以成為北府軍的一員,為女郎、為京口、為千千萬萬的百姓而戰。

半年前,促使她做出從軍這一決定的種種因素中,對自己與阿福往後生活的擔憂,占據了很大很大的一部分。

可當半年過去,薛藍卻幾乎完全地融入了北府軍這個大環境。

她發自內心地認可這裏的一切,以軍中的榮耀為榮耀,以集體的利益為利益。

她覺得自己那顆因劉石之死而空落落的、漂泊無依的心,終於找到了一個歸處,再不必在午夜夢回之時,淒惶地左顧右盼,獨自仿徨。

有這種想法的人,並非只有薛藍一個。

女軍諸多成員之中,自然不乏受到家人支持的女子,可更多的,卻是被逼得走投無路,所以才想冒險一試,來軍中找個出路的女人。

在此前的很多年裏,她們只能做女兒,做妻子,做母親,只能日覆一日年覆一年地為了他人辛苦操勞,既不能獲得什麽回報,也找不到之所以這麽活著的意義。

直到進入坤營之後,在一次又一次的討論集會中,她們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從前曾承受過怎樣的苦難,曾經受過怎樣沒有盡頭的束縛。

而這種種委屈,並非是因為她們有哪裏做得不好,而僅僅因為她們是個女人。

正因為是女人,所以才會有那麽多的不公被施加到她們身上,她們才會活得那麽艱難,那麽疲憊,那麽痛苦。

而現在,她們終於能夠斬釘截鐵地說一聲:“不是我是個不守規矩的異類,而是他們本就錯了!”

軍中的訓練雖然辛苦,可這辛苦卻都是□□上的。

與之相對的是,她們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認可,再不必經受精神上的壓迫與折磨,不必在周遭所有人的指責中懷疑自己、反思自己。

郗歸常常會來坤營看她們訓練,與她們座談。

她說,此心安處是吾鄉,這裏就是姐妹們的安心之處,是她們所有人的家。

“家”,多麽熟悉又陌生的詞匯啊。

江左的女人,自小就被灌輸一個道理——她們只是親生父母家中的暫居者,遲早會嫁給一個男人,去別人家中生活;而在那個婆家,她們又永遠是個外人,是一個名為妻子的外姓奴隸。

可在這裏,她們終於能夠擁有自己的家,一個自己當家做主、自己為自己奮鬥的家。

在這裏,沒有人會因為她們是女人而欺淩她們,沒有人能夠奪走她們奮鬥的果實。

在這裏,即使是最害羞內向的女人,也能夠綻放燦爛的笑容。

在她們為北府軍戰鬥之前,北府軍先給了她們足夠的安全感,為此,她們願意效死拼命。

考核結束後,女軍所有成員齊聚演武場,等待郗歸訓話。

郗歸立於高臺之上,揚聲說道:“半年之前,北府軍決定成立女軍。那時,徐州上下,還有不少人持有異議。”

“有人跟我說,男主外,女主內,這是自古以來的道理。若讓女子上陣殺敵,豈非顛倒倫常、違背天理?”

“有人跟我說,女子的體魄,天生就比不上男人,真要到了戰場上,只能任人宰割,丟北府軍的臉面。”

“還有人說,女人都是一副嬌滴滴的模樣,肯定受不了軍中的辛苦,用不了多久,就會半途而廢。”

“姐妹們,你們說,他們說得對不對?”

整齊的“不對”聲響了起來,洪亮得仿佛是要對這日月山川宣告。

“是,他們說得統統都不對。”郗歸繼續高聲說道,“半年的時間,我們的女軍,便有了脫胎換骨的變化,便是男人,也不能不讚一句勇武。潘將軍,你說是不是?”

“是!”潘忠雄厚的聲音緊接著響起,“場上諸位女子,個個吃得了苦,下得了工夫,進步非常之大。前些天的演練裏,不少女兵已經能夠戰勝訓練時間更長的男兵。要不了多久,這樣的女兵,還能越來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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