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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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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嚴

夜漸漸深了, 博山爐中的篆香毫無休止地燃燒著,吐出乳白色的煙霧。

郗歸的回憶與思緒,漸漸伴著這煙霧蕩了開來, 又很快收緊。

她將信紙放在桌上, 輕笑了一聲:“宋和倒很是篤定呢。”

南燭有些憂慮:“您要答應慶陽公主的條件嗎?”

郗歸聽了這話,不緊不慢地問道:“她為什麽會覺得, 自己能夠與我談這樣的條件呢?”

南燭試著分析:“慶陽公主究竟是司馬氏皇族, 也不是那種旁支遠脈——”

郗歸點了點頭:“對,這是一個不錯的條件, 我確實用得到。可是,她既然想要與我合作,又為何要將這助力,用到宋和身上呢?”

“女郎,在外人眼裏,宋和是郎君的門生, 是您絕對的心腹。”南燭輕聲答道, “她身為公主,本不必嫁給一個貧士。與宋和成婚這件事本身,就是遞給您的投名狀。”

“可我無需這般的投名狀。”郗歸語氣平靜,面容清冷, 以至於南燭竟無法清晰地分辨出她此時的心情。

“以婚姻作投名狀。”她聽到郗歸緩緩說道, “那若我是個男人——”

“她不會找上您的,就算當初——”南燭頓了頓,隱去了有關郗岑病亡的那段回憶, “她也沒有想過要嫁給謝侍中。公主有公主的自尊在, 若是您與謝侍中這般的地位,為妻, 她怕受人奚落;可如若為妾,恐怕她也過不去心裏的那道坎。”

“這就奇怪了。”郗歸傾身過去,撥弄著爐中的香灰,“你說她之所以這樣做,全是因為自尊的緣故,可這自尊究竟是個什麽東西?竟能讓明明已經打算以婚姻作籌碼的慶陽公主,一次又一次地,恥於向高位者提出結親的請求,卻寧願下嫁給一個她原本絕對不會看上的人呢?”

“我倒不是對宋和有什麽意見,只是覺得奇怪。”郗歸直起身來,緩緩說道,“司馬恒明明心高氣傲,可卻寧肯嫁給被與她同階級的權貴瞧不起的宋和,也不願開口,讓我幫她一把嗎?”

“更不必說,她的身份本就已是一枚極好的籌碼,又何必非得搭上婚姻呢?”

南燭被這話問住了,她此前從未想過,自己這番關於自尊的解釋之中,竟然存在著一種極荒謬的悖論——如果在慶陽公主的認知之中,求取在上者的垂憐,是一種沒有自尊的行為的話,那麽,下嫁給遠低於自己階級的宋和,難道就是一種很有尊嚴的行為嗎?這難道不也是一種墜落嗎?

南燭思來想去,最終這樣猜測:“女郎,或許公主她,只是不想被人同情,被人施舍。”

“施舍?”郗歸反問了一句,“在她本身就握有籌碼的情形下,在談判中所獲得的一切,便都不能被算作施舍,那是她應得的。”

南燭緩緩搖了搖頭,她仿佛在郗歸篤定的語氣中,明白了慶陽公主之所以會這樣做的原因。

“即便慶陽公主擁有皇女的身份,可是與您、與謝侍中相比起來,終究還是落了下風。”

“然而,倘若她面對的是宋和,那便可以占據絕對的優勢。只要宋和仍舊需要利用她的公主身份,就不得不在她面前好生相待。”

南燭的思維發散開來,想到了一樁久未提起的舊事:“女郎,您未嫁之時,有那麽多的世家子弟可以選擇,可卻還是選了並不算特別出眾的王家七郎。您這樣做,難道不是也如慶陽公主一般,想在婚姻中占一個上風嗎?”

“宋和並非多麽差的選擇,若論前途,他甚至比好些世家子弟優秀得多,不是嗎?”

南燭輕聲反問,有理有據。

郗歸並未因她的直言而感到生氣,只是下意識地回道:“可我並不是為了那所謂的根本說不通的自尊,我只是不想嫁給任何一個可能與阿兄為敵、或是攀附利用阿兄的人罷了。”

她的語氣低了下來:“我那時想,無論如何,瑯琊王氏總是我們家的親戚,不會出什麽大問題的。”

然而,之後的種種,卻是誰都沒有料想到的。

就是這作為姻親的瑯琊王氏,攔著郗歸,讓她不能見到郗岑最後一面,又在郗岑死後,出爾反爾,遞給了她一封和離書。

好在這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無論是郗歸,還是高平郗氏,都已迎來了柳暗花明的這一日。

南燭想到這裏,嘆了口氣,緩緩問道:“可是女郎,盡管您與慶陽公主的動機不同,但結果卻並沒有多大的區別——都是低就,不是嗎?”

“女郎,我不是覺得您做錯了,只是在經歷了這麽多事後,回過頭看,才意識到當初或許不必如此。”

郗歸沒有說話。

太晚了,人總要經歷過,才能真正明白從前走過的彎路。

她若早些醒悟,如今便是另一番天地了。

也許更好,也許更壞,但總要比在烏衣巷中蹉跎的那兩年痛快。

郗歸摩挲著杯盞,心中有些悵然。

她從未想過,自己當初選擇嫁給王貽之的這一行為背後,其動因竟是這樣的別扭嗎?

又或者,她與慶陽公主之所以都會選擇低就,是因為潛意識裏仍然遵照著那條“女人不能不結婚”的規訓,所以才不得不在一群可選擇的對象中挑挑揀揀,勉強做出一個將就的選擇,好讓自己在婚姻中過得更有尊嚴嗎?

“不,還是不一樣。”郗歸按了按額角,“我沒有選擇謝瑾,是因為他是阿兄的敵人,可慶陽公主完全可以直接來找我,我們又不是——”

話說到一半,郗歸忽然停了下來:“不,我們確實是敵人。”

廢帝的下臺與自己的和離都是事實,她們確實曾經敵對。

慶陽公主也許仍然仇恨郗歸,也許早已不恨,可卻會無可避免地擔心她因絕婚之事而記恨自己。

芥蒂之所以為芥蒂,就是因為它同時存在於雙方心裏,任何一方的猶疑和退卻,都會擴大原t本的嫌隙。

想到這裏,郗歸緩緩眨了下眼,在心中問自己:“那麽,易地而處,我會向曾經的敵人低頭,請她幫我安排一個安穩未來嗎?”

她想:“謝瑾也算是我的仇人,可阿兄卻讓我送兵符給他,我自己也選擇了與他合作。事實證明,大局面前,這並非不可,不是嗎?”

郗歸打了個哈欠,強迫自己清醒起來,站在慶陽公主的角度做出選擇。

不得不說,司馬恒很驕傲,也很聰明。

原本她需要親自出面,來與郗歸進行談判。

她並不了解郗歸,或許在她的想象裏,在這個過程中,自己將不得不讓步,不得不奉承郗歸幾句。

可一旦拿出婚姻這個誘餌,宋和就會主動出面,幫她進行談判,幫她爭取利益。

可是,對於慶陽公主而言,宋和真的會是個好的合作對象嗎?

他當然有能力,但同時也足夠冷血。

這是一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慶陽公主有把握事情不會脫離掌控嗎?

郗歸沈吟著,思索著要如何回覆這封信件。

小丫頭橘紅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在南燭耳邊說道:“姐姐,會稽來了急信。”

“急信?”南燭拿過信件,匆匆掃了一眼,快步走到郗歸跟前,“女郎,是二郎君的信。”

郗歸嘆了口氣:“到了如今這個地步,會稽的戰事已無懸念了,想必兄長也是為了慶陽公主的事,才寫了這封急信過來。”

她接過信,快速地瀏覽下去:“果然,兄長即使心懷疑慮,可卻還是被宋和說服。”

“那您要答應他們嗎?”南燭輕聲問道,語氣很是猶疑,“宋和若是有了公主的助力,往後怕是會借此做出什麽意想不到的事情來。可若能與司馬氏的公主合作,對我們而言,又確實是一件好事——”

“我們可以直接和慶陽公主合作。”郗歸斬釘截鐵地說道,“宋和是個有能力的人,但他壓抑了太久,內裏頗有幾分不擇手段的狠勁。”

“我會在政事上給他更多的機會,讓他能夠一展身手,實現心中的抱負。在這件事情上,我們是相互成就的。”

“可他絕不能與司馬氏皇族產生關系。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建康城中不僅有司馬氏皇室,還有許多大大小小的世家,宋和如今之所以選擇我們,很大的一個原因是因為他別無選擇。可如果司馬氏和世家能夠直接給他我們目前無法給出的高官厚祿,能夠讓他徹底翻身,那麽,他還會像如今這般堅定嗎?”

“至於慶陽公主,南燭,她一次又一次地選擇低嫁,也許真的是因為你所說的自尊。可是,這並不是一種真正有自尊的做法。”

“這世道對於女人而言,已是如此地艱難,那我們自己就絕不能再把向上的爭取看作是一種沒有自尊的表現,更不能將向下的墜落和將就看作維護自己尊嚴的高傲行為。”

“為什麽一定要以這種方式,來維護這樣脆弱的所謂自尊?究竟是誰在要求我們這樣做?為什麽女人就不能以一種戰鬥的姿態,來挑戰這並不稱意的人生?”

“宋和出身如此之低,可他卻一直在向上爭取。盡管也有人瞧不起他的這些籌謀和手段,可這種種非議,卻從來沒有令他停下腳步。他肉眼可見地走在一條越來越向上、越來越光明的道路上。”

“那為什麽女人就不能這樣子做呢?”

“為什麽一個公主,只能選擇以將權力讓渡給夫婿的方式,才有可能真正觸碰到權力的邊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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