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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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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議

謝瑾不敢想象, 倘若郗歸並非如此有主見、有能力的人,是不是早就成為了宋和涉足建康朝堂的踏腳石。

狼子野心,昭然可見。

種種念頭在謝瑾腦中一閃而過, 他斟酌著語氣, 開口勸道:“這宋和未免有些太過能屈能伸,恐怕不能盡信。”

“玉郎, 人人都有優劣短長, 你不過是對宋和有偏見罷了。”郗歸輕笑一聲,挑眉答道, “無論如何,你要承認,他是可用之人。市馬之事,宋和再合適不過。”

謝瑾承認,宋和是個好人選,但他實在不希望這樣的人留在郗歸身邊。

於是他繼續勸道:“可用之人, 卻並非好用之人, 他對權力太過癡迷,我擔心他會傷害你。”

郗歸不是沒有想過這點,但宋和確實能力出眾,她需要這樣的部下。

畢竟, 在此前的許多年裏, 北府舊部後人早已習慣了自己做主的日子。

他們或許仍舊忠於高平郗氏,可未必會一直忠於郗歸這個女郎。

更何況,一旦北府軍嶄露頭角, 他們便會逐漸嘗到權力的滋味。

誰也說不準會不會有人背叛。

正因如此, 郗歸需要宋和這樣的人,作為一個外來者進入北府軍, 與劉堅等人形成一種富有張力的平衡。

防微杜漸,憂在未萌。

這是對北府宿將後人的警惕,更是對他們的愛護。

但郗歸並未對著謝瑾多作解釋,只是冷漠地說道:“癡迷權力的人,自然也懂得權衡利弊。只要我對他而言還是有用的主子,他便不會調轉槍頭。”

謝瑾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他竟會與郗歸一道討論馭人之術。

郗歸伸了個懶腰,走到幾案旁,給自己倒了杯冷茶。

謝瑾握住她的手臂:“好端端的,喝冷茶做什麽?當心傷了脾胃。”

郗歸無可無不可地看了謝瑾一眼,任由他奪過冷茶。

謝瑾一邊吩咐婢女準備夜宵和清露飲子,一邊扶著郗歸在小幾旁坐下。

“宋和此人,實在太過危險了。”他擰著眉頭說道。

“危險便危險,風險與利益總是並存的,我要他為我做事,自然該承擔相應的風險。我且問你,如果拋開這一切,單單就事論事,你是否同樣覺得,宋和是協助豫州完成市馬之舉的不二人選?”

即使是謝瑾,也不得不承認,宋和是少有的與建康和荊州都熟絡,且為人機敏圓滑、不會因意氣用事而搞砸此事的合適人選。

他嘆了口氣,不情不願地點了點頭。

“那不就行了?”郗歸笑著說道,“好了,不說此事了。你跟我講講,遷徙淮北流民之事,如今進展如何了?”

“昨日聖人召百僚廷議,眾人各執一詞,爭論良久。”

“是嗎?”以謝瑾如今的地位,他若堅決促成淮北流民徙至京口一事,朝中根本不會有人膽敢明言拒絕,更遑論耽擱這麽些時日了。

想到這裏,郗歸接著問道:“那些反對的世家以誰為首?不會是太原王氏吧?”

“不錯。”謝瑾輕輕頷首,“正是太原王氏。”

郗歸發出一聲不屑的冷笑,示意謝瑾將昨日廷議之事細細講來。

太原王氏與陳郡謝氏一樣,都是在先帝駕崩、今上繼位後,才真正成為了江左一流世家。

當今聖人本來無緣帝位,全因桓陽與郗岑扶持先帝上位的舉動,才獲得了皇子的身份。

先帝晚年病重之時,郗岑與桓陽分別掌控建康內外,只等先帝頒下遺詔,將皇位禪讓於桓陽。

聖人那時身為皇子,自然擔心被桓陽所害,是以終朝惴惴不安,唯恐禍從天降。

當此之時,朝野上下,唯有以謝瑾和王平之為首的陳郡謝氏與太原王氏忠於王事。

人人都道,二氏之中,謝瑾無論是才能還是人品,都更為出眾。

只是因為太原王氏門第更高,所以才被時人聯稱“王謝”。

然而太原王氏雖在名聲上拔了頭籌,卻在朝堂上始終與謝瑾差了一大截。

王平之不是沒有努力過,可一步錯步步錯,當日對抗桓陽之時,他沒有謝瑾那樣的果敢,自然也就在與桓陽的抗爭中落後了一步。

就是這一步的差距,讓陳郡謝氏占盡了先機。

王平之不是不後悔,可他絕非怨天尤人的性格,很快就做出了新的決定——既然無論如何也爭不過謝瑾,那他們便只能與聖人牢牢綁在一起。

於是,甫一確認謝氏並無入主中宮之意後,太原王氏兩支一合計,立刻選出家中最為出眾的未嫁嫡女,將畫像送入宮中。

聖人一見此舉,立刻聞弦歌而知雅意,請太後出面頒下懿旨,冊封王氏女郎為後。

可到了這個地步,王平之卻猶豫了。

謝瑾太過出眾,而聖人又確實平庸。

王平之實在擔心,害怕到了最後,既得罪了謝瑾,又沒能扳倒他,反倒落了個竹籃打水一場空的結果。

可事情到了這樣的局面,早已不再是他一個人便能叫停的時候。

即便王平之生了悔意,想與謝瑾一道好好輔佐聖人,族中卻不肯同意。

王含聯合族老,執意將王氏女送上了皇後的地位,也讓太原王氏成了虞氏之後,又一個當政的外戚世家。

郗歸心中明白,太原王氏南渡多年,卻始終沒有成為建康城內最為炙手可熱的世家。

他們已經等了太多太多年,好不容易出了個王平之這樣出色的人物,卻又被謝瑾搶過風頭,被陳郡謝氏這樣的新出門戶比了下去。

他們實在不甘心。

畢竟,太原王氏並非沒有做出過讓步,可謝瑾卻始終不肯松手放權——他寧願將權力送給那個無能的天子,也不肯與太原王氏一t道分享。

聖人剛剛踐祚的時候,王氏諸人覺得,只要與謝瑾一條心,便總會得到利益,縱然不能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也不會差得太多。

可謝瑾實在太難討好了。

他有一套屬於自己的行事規則,太原王氏很難從他這裏獲得“不合宜”的利益。

更何況,如今高平郗氏卷土重來,帶著那群粗野的北府後人,硬生生將王含逼出了京口。

郗氏本就令人忌憚,更何況,謝家與之,可是兩重的姻親。

有這麽一股勢力在,太原王氏如何還能在謝瑾當軸主政的江左出頭?

好在郗氏的崛起,也給了太原王氏一個絕佳的機會。

謝瑾執意與郗歸成婚,於政事之外,再度沾染兵權。

謝墨與北府兩股勢力的存在,無可避免地加深了聖人對陳郡謝氏的忌憚。

而太原王氏,正好可以趁著這個機會,作為聖人信任的外戚,博取一個壯大的機會。

謝家勢大,王氏若想與之對抗,不僅要取得聖人的支持,還要聯合其餘世家,一道形成合力。

遷徙淮北流民之事,恰好給了他們一個機會。

先前聖人欲發三州世族僮客北渡作戰,大大引起了世家們的警惕。

他們恨不得瓜分掉聖人手上僅有的那點權力,卻絲毫不願意為聖人、為江左付出絲毫利益。

在農業社會,人丁作為勞動力,是最大的流動財富。

沒有世家願意白白付出自己的部曲,將之填在江北無情的戰場上。

人人都想著:“憑什麽是我?”

他們不但不想付出部曲,還想借著江北戰事的機會,低價買入逃難流民,補充奴隸部曲的數量。

然而朝堂之上,謝瑾卻勸說聖人遷徙淮北流民至京口。

一旦淮北流民安然無恙地到達京口,又有誰會甘願賣身為奴,世世代代低人數等?

世家們氣憤極了,在他們看來,陳郡謝氏已經獲得了太多的東西,憑什麽還要從他們口中奪食?

這種情形下,太原王氏很快就糾集了一眾世家,在朝堂上大力反對徙民之議。

他們並沒有直接將矛頭對準謝氏,而是瞄準了京口。

王含作為昔日的徐州刺史,率先在朝上發出了反對之聲。

“當日京口地動,半日之間,上萬青壯一朝而集,簡直聳人聽聞!”

王含一開口,便引發了軒然大波。

盡管連日以來,朝中諸臣都對北府舊部後人有所耳聞,但知情者無不諱莫如深,這些人誰都沒有想到,傳言竟然並非誇張,京口竟然當真藏著上萬名青壯。

“聖人,臣所言句句屬實,絕無半分虛假。臣於徐州居官多日,三吳糧谷轉運建康,京口是樞要之地,是以臣甫一就任,便格外註重糧谷之事。可即便如此,還是沒有察覺這上萬青壯的蹤跡。”王含懇切地看向聖人,“凡人肉身,無一不需飲食。若非刻意隱瞞,如此多的青壯,如此巨大的糧米往來,臣怎會不知?臣身為徐州刺史,固然犯了失察之罪,可高平郗氏偷偷豢養如此之多的青壯男子,實在是狼子野心哪!郗岑謀逆在前,郗聲蓄兵再後,高平郗氏如此行徑,朝廷安能再徙流民為其增援?請聖人明鑒啊!”

王含本系名士,又居後父之重,此言一出,引得眾臣紛紛響應。

一時之間,朝堂之上,滿是對於高平郗氏的討伐之聲。

謝瑾冷眼看著,示意聖人稍安勿躁。

可朝臣們鼓噪紛紛,聖人竟也似乎變了主意,屢屢躲避謝瑾的註視。

謝瑾深吸一口氣,失望地移開了目光。

他清了清嗓子,朝堂上立時安靜下來。

謝瑾於眾人的矚目中起身出列,高聲問道:“兄弟鬩於墻,外禦其侮。江左立國多年,朝中雖偶有小釁,卻從未在大敵面前有過自亂陣腳之舉,只因人人都懂得覆巢之下無完卵的道理。敢問王公,江南諸地,除了高平郗氏,還有誰能派出人手渡江禦敵?還有誰肯毀家紓難、為江北的戰事籌措軍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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