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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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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征

謝瑾的神色依舊沒有太多波動:“江左數年積弊, 非三年五載可清除。”

“你是習慣了,可我卻不習慣!我永遠都不會習慣這樣的怪相!”郗歸用力揮動衣袖,躲開了謝瑾的觸碰。

她後退幾步, 盯著謝瑾, 一字一頓地說道:“我再說一遍,江左這個畸形的朝堂, 根本就是個怪胎。你總想著徐徐圖之, 可世家卻如惡瘡般一刻不停地膨脹。惡疾不除,江左遲早灰飛煙滅。”

謝瑾隱忍地閉了閉眼。

郗歸毫不留情地開口:“不要想著提振王權, 司馬氏永遠不會是你的明君。當年元帝親手種下了‘王與馬共天下’的惡瘡,司馬氏與世家,原本就是共生的——要死,只能一起死。”

“不要說了。”謝瑾低聲喝道。

郗歸回到幾案旁,一邊把玩茶盞,一邊挑眉問道:“怎麽?惱羞成怒了?”

“你何必如此?”謝瑾不明白, 郗歸與郗岑為何總是這樣激進。

“時勢使然, 不是我想這麽做,而是我們只能如此。你清醒一點,玉郎。”郗歸不疾不徐地說道,帶著一種不甚在意的漠然。

她有時會覺得, 謝瑾的遲疑令人失望著急, 但有時又覺得,背叛階級原也不是一件小事,他的猶疑也在情理之中。

於是她輕輕吐出一口氣, 讓自己平靜下來:“玉郎, 你說,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你遲遲無法下定決心, 是不是因為你也是世家之中的一員呢?陳郡謝氏付出了數十年的努力,才成了江左炙手可熱的世家。謝氏如今的地位是你一手促成,飽含著你家三代人的努力,你不忍心毀掉它。你可以心甘情願地讓謝家退一射之地,卻不希望在好不容易奪魁之後,眼睜睜看著與之相關的所有榮譽,都變成恥辱。”

“是嗎?”謝瑾眨了眨眼,沒有回答。

短暫的沈默過後,他開口說道:“坦白講,我也不知道。可是阿回,世家多年積累,司馬氏數代經營,都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的。你不要低估他們。”

“我沒有低估,也從未妄想摧毀所有世家。”郗歸冷靜地說道,“但事實就是,無論是聖人還是世家,他們都沒有兵權。就連你,玉郎,你掌控朝政,卻仍舊無法擺脫沒有兵權這個最大的弱點。既然如此,我為什麽不能用兵權來讓他們臣服呢?”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我這樣信奉真理。相信我,那些軟弱的求利者,更懼怕力量。”郗歸看向謝瑾的眼睛,堅定地說道。

她站起身來,目光隨著窗外振翅而飛的幼鳥移動。

“你總是問我和阿兄為什麽如此激進?”郗歸轉過身來,因為背光的緣故,面目隱藏在黑暗之中,“因為矯枉必須過正,不過正不能矯枉1。江左如今的情勢,是容不下‘治天下不如安天下,安天下不如與天下安2’的施政之策的。”

兩日後,朝堂上仍在拉鋸,郗歸則在渡口與謝瑾告別,登上了前往京口的渡船。

時隔兩月之後,她終於再次回到了京口。

兩個月前的京口,正因地動而一片驚惶,百姓們心中滿是對於未來的擔憂。

那時的京口內外,大家雖然奮力救災,卻並沒有從前那般的祥和安樂。

如今郗聲已經就任月餘,一切都回到了從前的軌道,如去年那般的暴風、冰雹等災害也沒有出現,一切都很安寧。

市井百姓都覺得是因為郗聲重新做了徐州刺史,所以才沒有像去年那般引起天罰。

畢竟此時去漢未遠,天人感應的餘波尚且深入人心。

京口是高平郗氏一手營建,幾十年來,從來沒有過他姓的官長。

甫一換上桓、王二氏,便迎來了地動、風暴、冰雹頻發的局面,任誰都會忍不住多想。

對於這些流言,郗歸一笑置之,甚至樂見其成。

但郗聲卻很有些愁苦,他搖頭嘆氣地說道:“京口救災之事,之所以一切順利,都是聖人洪福齊天的緣故,怎能歸功於我?”

郗歸含笑遞上茶盞:“伯父在徐州當軸主政,得百姓如此愛戴,難道不是好事嗎?”

郗聲接過茶湯,又嘆著氣擱在一旁:“阿回,王含做徐州刺史的時候,可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流言。太原王氏本就是除了謝氏之外氣焰最盛的世家,又被咱們逼離了京口,我怕他們懷恨在心,為難你和子胤啊。”

郗歸不以為意地說道:“伯父怕他作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您的任命是聖人所下,王含作為人臣,豈有懷恨在心的道理?”

郗聲擺了擺手:“這樣冠冕堂皇的話,你就莫要再講了,伯父還沒有老糊塗到那樣的地步。”

郗歸聽他這麽說,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伯父莫要擔心,王含即便在任,也不過是個沒有兵權的單車刺史,成不了什麽氣候,不過是白白幫陳郡謝氏占個位置罷了。如今謝瑾重新為他安排了位置,難道不比留在此地白白蹉跎要好?”

郗聲還是有些顧慮:“到底是後族外戚——”

“那又如何?就算是聖人,又能拿你我怎麽樣?北府軍馬上就要渡江作戰,伯父,我們是在保護江左,是在替司馬氏和世家們出戰,他們該對我們感恩戴德才是。”

“罷了罷了。”郗聲搖了搖頭,重新坐到幾後,拿起茶盞喝茶,“伯父老了,說不過你們年輕人了。”

“伯父才不老呢。”郗歸索性也跪坐在郗聲身旁,挽著他的胳膊說道,“我聽安叔說,京口百姓還常常邀您一起蹴鞠呢!”

郗聲聽了這話,連臉上的皺紋都有些赧然:“唉,這個奉安,又跟你胡說八道。”

郗歸當然不會相信:“誒,這難道不是事實嗎?那我待會得找人好好問問才是。”

郗聲側身指著郗歸,笑著說道:“你個促狹鬼喲,伯父不過是被他們拉著頑一會罷了。”

二人坐在一起,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玩笑話。

老仆奉安侍立在側,也時不時添一句逗趣的話。

室中一時溫馨非常,奉安忍不住偷偷用袖子拭了拭淚——自從郎君病逝,家中再也沒有了這樣歡樂的氣氛,還好女郎如今來了,郎君保佑,一切都會好的。

第二日,郗歸命人烹牛宰羊,於校場之中,大饗北府軍將士。

熱騰騰的牛羊肉進肚,吃得人渾身都暖了起來,北征的將士們眷戀地看著校場中的一草一木,不知道是否還有再見的一日。

一個年輕人拍了拍旁邊的士兵:“兄弟,是不是舍不得了?你去年才生的兒子,不如換我去吧,我沒什麽好牽掛的,死了也不要緊!”

那士兵推了他一把,揉了揉眼睛:“說什麽胡話?我還要上陣殺敵,給我兒子掙個前程呢!誰都別跟我搶!”

那最初開口的人撓了撓頭:“唉,不是我說,你們這些成了家的人,就該待在京口,莫要與我們年輕人搶機會!”

“呵。”年長些的士兵驕傲地笑了一聲,“毛頭小子,還有的是歷練呢!這次就等著哥哥們的捷報吧!”

周圍人聽他這麽說,都大笑了起來,仿佛已經看到了手刃胡人、凱旋而歸的場面。

一陣熱鬧之中,畫角聲穿透喧囂,響徹整個校場。

將士們立刻收拾軍容,整齊地列好了隊。

這幾日風很大,吹得北府軍的軍旗與代表高平郗氏的徽旗獵獵作響。

天地間空曠得仿佛秋日一般,平添了幾分浩然悲壯之氣。

將士們身著藤甲,一排排立在校場之上。

太陽初升,陽光普照,一柄柄鋒利的長矛,不約而同地泛起了寒光,仿佛在共同演奏一首慷慨的別歌。

第一批帶隊前往江北的首領,最終定了劉堅和李虎。

李虎一家世代都是郗氏部曲,對郗歸忠心耿耿。

地動之後,郗歸帶著潘忠返回建康,他則留在此地,與宋和一道做記室參軍的工作,成績很是不錯。

這次出征,郗歸殷殷囑咐,讓他務必督促北府軍保持當行本色,使得將士們牢記初心,申明法度,做到令行禁止。

至於將領,郗歸原本屬意諸葛談、何沖等人前往,劉堅則留在京口掌控大局。

但劉堅卻拒絕了。

他等這一日已經等得太久,以至於迫不及待地想要上陣殺敵,打一場真正的勝仗。

縱使他知道,對於前途而言,這並非最好的選擇。

盡t管如此,郗歸還是問道:“你可想好了?你若北征,京口這些將士,可就要交由別人帶領了。”

劉堅毫不猶豫地拱手答道:“卑職已反覆思量,還是決心北渡禦敵。宋參軍禦下有方,京口將士無論交由何人指揮,都是女郎的部下,卑職不敢擅權。”

郗歸示意他在對面坐下:“我讓宋和如此行事,並非因為不信任你,而是需要借助高平郗氏的歷史,將將士們牢牢地團結在一起。”

“在下明白。”劉堅撓了撓頭,“我等就算先前不明白,後來看到軍中的變化,也不能不佩服女郎的高明之處。”

“但你還是執意北征?你可知道,縱使你與眼下的北府軍有多年情誼,可淮北流民不日便至,你如今北去,這些新來的力量,便完全不識得你了。往後的事情誰都說不清,等到他日,你未必能夠再做北府軍的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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