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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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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閡

謝瑾聽聞此言, 起身端立堂前,整理冠服,鄭重行禮。

禮畢, 他擡眼看向聖人, 緩緩開口說道:“臣少時讀《三國志》,頗為蜀先主與諸葛孔明之間的情誼而動容。臣以為, 主不疑臣, 臣不負君,便是這世間最好的君臣相得。”

“好一個主不疑臣, 臣不負君。”聖人撫掌而笑,摘下腰間的玉佩遞給謝瑾,“朕與謝卿共勉。”

謝瑾恭敬接過,再次行禮。

他知曉這是一個多疑的君主,知曉這是一個世家與皇帝爭權的時代,可他還是期盼著, 自己能像當初的郗司空一般, 守護江左的安穩。

他知道,面對這樣的君主,面對這樣的時勢,朝堂上很難出現如蜀漢一般的君臣相得, 但他還是想試試。

這一次, 他也想像郗岑那樣,知其不可而為之,雖千萬人吾往矣。

他鄭重地剖白道:“臣願與聖人勠力同心, 使社稷危而覆安, 日月幽而覆明。”

“好,好, 好!”聖人連聲叫好,轉身回了禦座。

日光穿過窗牖上的雕花,斜斜地照進宮室,打出了數道光影。

明滅變化之中,聖人高高舉起了酒杯,示意謝瑾同飲。

聖旨很快就傳到了郗府。

郗途早上從謝府回來後,便一直心神不安。

此時聽聞天使到了東府,反倒有種“終於來了”的落地之感。

焚香接旨之後,郗途陪著郗聲,送走了傳旨的內監。

回到東府時,謝璨正站在郗歸身邊欲言又止。

郗途開口打破了凝滯:“阿回,你同我一道,隨伯父去祠堂供奉聖旨。”

郗歸輕聲答應,擡步跟了上去,謝璨則先一步回了西府。

祠堂裏青煙繚繞,郗歸跪在蒲團上,於煙霧中看向臺上一座又座的牌位。

這座祠堂是南渡後所建,所供奉的牌位起自東漢禦史大夫郗慮,五世至郗歸的祖父郗照,並排的還有戰死在江北的、郗照的堂兄弟們。

再往下,是郗照戰死在江北的子侄,以及郗歸因北伐失敗而早逝的父親。

最後一排只有孤零零的一個牌位——是郗岑。

郗歸在這裊裊青煙中濕了眼眶,這淚水不只是因為郗岑,更是因為,站在這裏,她無比直觀地感受到高平郗氏為抗胡做出了多麽大的犧牲,也更加明白了郗岑的執念——若茍安江左,若不舉兵北伐,若不收覆二京,百年之後,郗氏子弟有何面目與先人相見?

同一間祠堂中,郗岑與郗歸想到的是收覆河山,而郗途想到的,卻是振興家族,光耀門楣,以免這支傳自東漢末年的家族,在江左泯然於庶人之中。

離開祠堂後,郗途與郗歸一道回到西府的書房。

落座之後,二人久久未言。

無論是北府後人的出現,還是謝瑾與郗歸的婚事,都令郗途感到無比地震驚。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該先問起哪一件事。

倒是郗歸先開口說道:“我會去京口。以後大家少見面,也就不會尷尬。”

郗途閉了閉眼,他覺得自己仿佛置身於滾滾的江流之中,江水滔滔,而他只是其中一顆微不足道的石子,只能眼睜睜看著波濤洶湧、大江東去,縱使是同胞兄妹,縱使是骨肉相連。

“我不是覺得尷尬。”郗途艱難地開口說道,“阿回,這樣大的事,這樣大的事——”

他想說,你為什麽不與我商量?

可他也明白,自己與這個妹妹,並沒有親近到這樣的地步。

無論怎樣遮掩,都無法磨滅這個事實——她不信任他,他不值得她信任。

他們兄妹一場,卻是這樣的緣淺。

無可奈何了。

郗歸沒有說話,她同樣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人人都有親疏遠近,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二十年的疏遠,不是一朝一夕能夠消除的。

更何況,他們彼此,都沒有強烈的想要消除這個隔閡的欲望。

他們之間的疏遠,就像一道永遠都長不好的傷疤。

如果不去理會,便一直相安無事;倘若想要揭開,便牽扯太多,非得連皮帶肉地扯出一段段往事才行。

倒不如一直這樣,彼此相安無事,也會關心,也會掛念,只是不甚親近罷了。

“你與叔父——”郗途頓了頓,不再提及這個稱呼,“你們都商量好了?”

郗歸點了點頭。

“也好。”郗途抿了抿唇,“無論你打算做什麽,盡早成婚。阿回,當今聖人並非寬和之主,他若知道劉堅等人實際是聽你號令,不知會做出什麽事來。你們要盡早成婚。”

郗歸有些驚訝,郗途向來是個循規蹈矩的寬厚之人,除了對郗岑的所作所為十分不喜外,再t不肯多說一句旁人的不是。

沒想到,他竟然會對當今聖人做出這樣的評價。

郗途看到郗歸詫異的目光,頗有些不自在。

他清了清嗓子,垂首說道:“無論如何,兄長總是希望你好的。”

郗歸偏了偏頭,掩飾微濕的眼眶。

她為郗途的言語感動,但同時也想到了郗岑。

阿兄若是今日之事,不知又會說些什麽呢?

郗歸有些出神。

“回去吧。”郗途輕聲說道,“回去好好休息,不要跟你嫂嫂說太多。”

同一時間,謝墨正在香案前質問謝瑾。

祭祀過後,空蕩蕩的謝氏祠堂中,只剩下了這叔侄二人。

“非得如此嗎?”謝墨不解地看向謝瑾,“要想讓北府後人從軍,明明有無數的辦法,您就非得如此嗎?”

謝瑾剛剛應付完族中的長輩與兄長,疲憊地按了按額角。

地動的消息傳來後,他已連軸轉了兩天,實在勞累極了。

謝瑾嘆了口氣,開口說道:“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了。”

他溫和地看向謝墨:“北府後人不日即可渡江,少度,你不開心嗎?”

“我當然開心。可是就非得這樣嗎?您知不知道外面傳成了什麽樣子?您就非得娶郗歸嗎?甚至就算到了這個地步,還要為她遮掩、為她擡高身價?”

賜婚的消息傳開後,閭巷之間議論紛紛。

就連市井小民,也將之當作難得的笑談。

他們不曉得王貽之、郗歸離婚之事與桓陽之敗的關系,只知道當朝侍中謝瑾出手絕人婚姻,自己卻娶了那個和離的女子。

更令人嘖嘖稱奇的是,那女子是謝瑾侄婿的妹妹,而她的前夫,則是謝瑾另一個侄婿的嫡親兄弟。

至於建康城中的世家,他們雖然知曉郗歸離婚的內情,卻禁不住臺城一次次傳出消息,說謝瑾打在荊州起便傾慕郗歸,求之不得,故而才多年未娶。

“您可曾想過,這樣的消息傳出後,以後要如何與瑯琊王氏來往?兩位姊姊又要怎樣做人?”

“世家之間,為了門當戶對而罔顧倫常結為婚姻的例子,難道還少嗎?”謝瑾面色平靜地答道。

“可你不是為了門當戶對!”謝墨擡高了聲音。

“不然呢?”謝瑾看向謝墨,“告訴聖人,說我想要染指兵權,所以才要娶郗氏女?”

“讓她進宮。”謝墨沒好氣地說道。

“然後子胤幫著聖人掌兵,帶著徐州兵和你的豫州兵角力?”

“姊夫不是那樣的人。”謝墨反駁道。

“真到了那樣的地步,形勢由不得他不這樣做。江左內憂外患,我們委實不能再分散力量了。”

謝墨扯了扯嘴角:“這樣的話騙得了族裏的人,卻騙不了我。叔父,你當真沒有私心嗎?”

“荊州之事並非隱秘,別有用心者隨時都有可能散布消息,我若隱瞞此事,等到塵埃落定,聖人知道消息,必會極為不滿,倒不如一開始就擺到臺面上來,讓他知道我的求娶之心。”

“我不是問這個。”謝墨凝視謝瑾,“我是問,您果真沒有私心嗎?”

“這不重要。”謝瑾本不欲答,但終是拗不過謝墨的堅持,只好輕聲說道,“我有。”

“我不想她進宮,不想她一個人,在我不知道的時候面臨險境。我們已經錯過了七年,好不容易有了這樣兩全的法子,我豈能再錯過呢?”謝瑾在心中說道。

“可她是郗岑的妹妹啊!”謝墨低聲吼道。

他與郗岑之間,不是沒有情誼。

郗岑是他的師長,是他這麽多年,除了叔父之外,第二個發自內心地崇拜與敬愛的人。

可在察覺郗岑與桓陽密謀顛覆之事後,他猶豫了一夜,最終還是決定前去問個明白。

令他始終不願面對的是,郗岑一個字也沒有否認。

謝墨從小讀著聖賢書長大,所知所學,無一不是忠君愛國。

他苦練武藝、鉆研兵法之時,腦中不止一次地將王重、蘇俊等叛臣作為假想敵。

他無法想象,有朝一日,他如此敬愛的師長,竟然也要做和王重、蘇俊一樣的事。

他不能接受,更不允許自己接受。

於是,沁芳閣內,他與郗岑割袍斷義。

自此以後,二人之間,再無師生情誼。

七年過去了,他本來已經接受了這件事,決定把與郗岑有關的一切都深埋心底。

可謝瑾卻要娶郗岑的妹妹?

他怎麽可以?他怎麽可以?!

謝瑾明白謝墨的意思:“當日嘉賓密謀廢立,此事無可轉圜。而今桓陽已死,顛覆之事無法再行,局面已與當日不同。”

“不是這樣的。”謝墨搖了搖頭,“她是郗岑的妹妹,他們是一樣的人。郗歸絕不可能對司馬氏心悅誠服,她明明和郗岑一樣危險!”

“願賭服輸。”謝瑾拿起茶盞一飲而盡,“若當真是我錯了,你只管執劍而來,與我絕義。”

謝墨冷笑一聲,一言不發地看向謝瑾。

半晌,他自嘲地說道:“鬧了半天,我竟是個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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