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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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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親

誰能想到, 跨過七年的光陰,她再次聽到了這樣的一句話。

不是不感動,不是不心動。

她只是不知道, 該如何跨過七年, 對著這張面孔,說出同樣的拒絕?

可這七年不只有思念有懷念, 也有埋怨和痛恨。

更何況, 她早已不是荊州那個天真的女郎了。

七年之前,她尚且不會因為愛人而離開兄長。

此時此刻, 她又怎麽會因為一個求婚而沖昏頭腦呢?

於是她放下了扶額的右手,警惕地看向謝瑾:“侍中何出此言?”

七年的時光流淌著,流出了郗歸心中的警惕防備,也流出了謝瑾滿心的無可奈何。

她問他何出此言。

她竟問他何出此言?

一別經年,在郗歸的心裏,婚姻已經不是愛情的承諾, 而是一個可能的陷阱。

她不能單純地從情感的角度解讀謝瑾的求婚, 她做不到。

七年前的荊州,她義正言辭地質問謝瑾:“如君所言,世家大族之內,竟無夫妻恩義嗎?”

她那時還說, 你們不過是只看的到利益, 不顧惜家中女兒的心意罷了。

可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她竟然不再這樣想了, 她竟然如同當日的謝瑾一般, 覺得與大局相比,兒女之情隨時都可以捐棄。

愛情難道是變成了次等品嗎?

她何以如此面目全非?

不。

郗歸搖了搖頭, 或許她向來如此,早在荊州,早在她第一次拒絕謝瑾的求婚時,她便將愛情的砝碼遠遠拋擲。

她沒有資格指責七年前的謝瑾,因為他們原本就是一樣地無情。

郗歸有些難過,謝瑾當日說,世情如此,非獨他作此想。

這便是所謂的世情嗎?——誰都逃不過的、潛移默化的浸染。

謝瑾看著郗歸的神色,也生起了幾分哀情。

荊州的阿回,會勇敢地愛,也會勇敢地離開,從來不曾如此躊躇傷懷。

是他讓她為難了,是他讓她猶豫了。

這七年的時光,無可避免地帶走了她的義無反顧,磨滅了她的勇往直前,而他也是其中的一個始作俑者。

可當郗歸收拾神色,重新直視謝瑾時,他又覺得,她還是一樣的堅毅和執著。

郗歸深吸一口氣:“可以,我答應你。告訴聖人,我的條件是,伯父重任徐州刺史,以及,我嫁給你。你就說,阿兄走後,我終日仿徨不安,我不信政客的承諾,我要一段婚姻。”

謝瑾知道,郗歸已經明白了自己的用意。

他努力做出一t個安慰的笑容:“好。我會好好地和聖人講,會讓他相信我們。”

“好。”郗歸輕輕頷首,不再言語。

她沒有想到,事情竟然會是這樣的發展。

郗歸原本的設想是,拋出一段前緣的設定,在模糊朝堂之上視線的同時,防範聖人潛在的劍走偏鋒之舉,只是沒有想到,謝瑾竟然給出了他的婚姻。

“他變成了一個冒險家。”郗歸這樣想道。

牛車行走在青石板鋪就的路上,在寂靜的夜裏,發出轔轔的聲響。

這仿佛是一場殊途同歸,但心境卻大為不同。

七年之前,他們如果沒有分歧,沒有絕義,將會熱烈地、歡喜地,走上這條路,走完婚禮的每項流程。

然而,七年之後,當牛車駛向郗府的方向,他們的表情是凝重的,腦中滿是對往後種種的預演——關於朝堂,關於沙場,唯獨沒有對婚姻的憧憬。

牛車徑直駛向東府,但在仆役層層通報之後,郗聲卻拒絕與謝瑾見面。

與郗聲一同長大的老仆奉安親自出來,向郗歸說明情況。

“女郎容稟。郎主身體不適,怕怠慢了侍中,不如改日再見吧。”

奉安隔著車門說道。

理智告訴奉安,郗歸肯帶謝瑾過來,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商議。

可情感上,他同自家郎主一樣,實在不願與謝瑾相見。

郗歸沒有言語,奉安接著說道:“京口大震,郎主擔心極了。女郎不如先進府,等見了郎主,再當面陳情?”

郗歸嘆了口氣。

郗岑當權之時,將謝瑾與王平之晾在門外等候半日,以此向建康世家傳達自己的態度。

可事到如今,建康城內,還有誰能給謝瑾這樣的折辱?

郗歸沒有說話,謝瑾倒是下了車。

他站在郗歸車前,和聲說道:“阿回,你先進去,我在此候著便是。”

郗歸再次嘆了口氣,京口發生了這樣的大事,謝瑾必須去臺城面聖,以免別有用心者先一步將北府後人之事告訴聖人,擾亂他們的計劃。

就算謝瑾能等,也等不了多久。

她無可奈何地說道:“好,我會盡快。”

角門緩緩打開,又再次關上。

謝瑾看著門前搖曳的燈籠,緩緩閉了閉眼。

這是一扇他無比渴望卻又不能進入的朱門。

上次來這裏,還是因為郗岑的葬禮。

那個肆意的、鮮活的身影,如今已經永遠地長眠於地下。

這麽多年,他們縱使相爭,卻從無私怨。

可朝堂上的爭鬥就是這樣殘忍,他們都有自己的堅持,縱使並非私敵,縱使是知交好友,也不能在政爭的戰場上相讓。

郗岑病逝,郗歸為此大慟,可他難道就不悲慟嗎?

在這條路上,他已經失去了太多。

可這萬家燈火,總要有人護衛。

倘若桓陽成功篡位,江左必會產生極大的動蕩,這是謝瑾絕不願意看到的,他只能與郗岑為敵。

此時此刻,郗聲書房之中,也有一盞搖曳的燈火。

郗歸推門而入,看著郗聲花白的頭發,不覺流下兩行清淚。

郗聲怔了一下,隨即自嘲地說道:“伯父老了。”

郗歸哽咽著搖了搖頭,眼中淚花閃爍。

郗聲遞過一方帕子,低聲說道:“擦擦眼淚,別哭了,家裏一切都好。”

郗歸看向郗聲消瘦的面容:“阿兄就在天上看著,伯父總要保重自身才好。”

郗聲嘆了口氣,擺了擺手,轉身回到幾前坐下:“不提他了,不提他了。”

奉安奉了茶上來,郗聲示意郗歸喝水,等她放下茶盞後,才開口問道:“京口如何了?你可有受傷?怎麽是跟謝瑾一道回來的?”

“京口大震,百姓死傷無數。阿回自作主張,請了北府舊部後人前去救災。”

“北府?”郗聲暗淡的眼珠瞬間有了光亮,“北府舊部後人?他們竟然還在京口?”

“是。侄女發現了阿兄留下的兵符和名冊,這才知道劉堅等人竟然一直藏匿於京口。”

“他們竟然沒有隨桓氏西去。”郗聲下意識地叩了叩幾案,“好,好,好!還算那小子有點頭腦,沒有把父親留下的人馬拱手讓人。”

郗歸給郗聲添了些茶,沙啞著嗓子說道:“阿兄向來敬愛祖父,必然不會隨意處置祖父交給他的軍隊的。”

郗聲點了點頭,眼中滲出了淚水:“對,對,是我沒想明白,我怎麽連這麽簡單的道理都沒想明白呢?”

郗聲轉過頭去,悄悄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的淚水,然後才接著問道:“北府後人出面,王含可有異動?謝瑾此來,是否正是為了此事?”

“嗯。”郗歸點了點頭,“一月我去京口之時,謝墨一同前往,便是為了尋找北府後人,在京口招兵募將,不想卻無功而返。”

郗聲聽了這話,面色凝重了些:“江北形勢嚴峻,南北之間必有一場大戰,江左缺兵少將,謝家看來是沒有辦法了。”

“是呀。”郗歸拿出了郗岑當日留給她的絕筆信,“阿兄在信中說,讓我將兵符與名冊交與謝瑾,換取一個安穩未來。”

郗聲凝滯了一霎,隨即擺了擺手,並沒有接過那封信,只是語氣低沈地說道:“就按他說的做吧,讓謝瑾給你找個好夫婿,往後和和美美的,別再想這些事了。”

郗聲垂眼看著幾案上的木紋,神情有些恍惚。

要將父親留下的人手,交給逼死自己獨子的始作俑者,郗聲心中又是不舍,又是不甘,可逝者已矣,活著的人總要繼續生活,郗歸還年輕,總要找個出路。

“不。”郗歸伸出手,握住了郗聲枯瘦的右掌,“伯父,我不願這樣。”

“阿兄至死都想著北伐,我不願意就這樣將兵符拱手讓人。”郗歸倔強地說道,“這是我們家的軍隊,我們家的京口,憑什麽白白送給謝家?伯父,你跟我一起回京口,好不好?京口的百姓都很思念你,他們需要你這樣的刺史。”

郗聲不可置信地瞪大了雙眼,他緩緩看向郗歸:“阿回,你想做什麽?”

“做我該做的事。”郗歸毫不閃避地與郗聲對視,“抗擊胡馬,保家衛國,我高平郗氏義不容辭。可世家傲慢,根本難以駕馭劉堅等人。伯父,只有您在京口,他們才能放心地為江左征戰,才能真正重現當日北府的風采,才有可能守衛江左,甚至是,北伐中原,收覆二京。”

“阿回。”郗聲搖了搖頭,“你不要學嘉賓,他已經輸了,輸得徹徹底底、一敗塗地。就連死了,都會成為史書上的佞臣,永永遠遠地擡不起頭來。你不要學他。”

“伯父,這不僅是阿兄的願望,也是祖父的願望啊!我不會學阿兄的,我尊敬聖人,我們是為江左而戰。”

郗歸殷切地看向郗聲,但郗聲並不相信,他甚至有些痛恨,恨郗岑害了郗歸,讓好好的女郎入魔至此。

“阿回,聽我的。將兵符和名冊交給謝瑾,或者交給聖人。你一個女郎,留著這些東西,只會招來禍患。”

“不。”時間一分一秒地流淌著,郗歸知道不能再耽擱下去了,“伯父,難道你忍心看著那些刀筆吏將阿兄寫作佞臣、看著阿兄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寧嗎?阿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北伐,只有我們將軍隊握在手裏,才會有北伐的可能。只要我們成功北伐,他們就會知道,阿兄的堅持並沒有錯,錯的是那些茍安之人。伯父,祖父臨終之前,唯以北伐為念;父親北伐失敗,郁郁而終;阿兄更是為了北伐付出了一生心力。我們只有成功北伐,才能告慰郗氏和北府的英靈,才能為阿兄正名啊!您難道忍心,千百年後,人人都將阿兄視作亂臣賊子嗎?”

“阿回,我不忍心。”郗聲看著郗歸,一字一頓地說道,“可我更不忍心,看著你像嘉賓一樣,在這條沒有盡頭的路上一錯再錯啊!”

“我不會錯。”郗歸握著郗聲的手,知道他已經有了動搖,“伯父,這次我們不會錯了。謝瑾就在門外,我若是存著不利於江左、不利於聖人的心思,怎麽會與謝瑾一道回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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