籠中鳥（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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籠中鳥（四）
紀平江沒打算殺掉盛隆, 大概也殺不掉他。
該死的人都已經死光了，想報的仇也都報完了，如今警察已經追蹤到他, 現在，就只剩下最後一步。
“醒了？”封閉的倉庫, 窗門緊閉，只餘微弱光芒。
盛隆緩緩睜開眼睛, 發現自己手腳被縛綁在椅子上, 耳邊是刺耳的磨刀聲。
戴著手套, 擰開礦泉水瓶，紀平江沖洗著刀身, 拿在手中反覆察看，滿意了，拎著刀走到盛隆面前。
“還記得, 十多年前那場游戲嗎？”
握著刀在盛隆面前比劃了一會兒, 他從口袋中掏出一臺鬧鐘，設置好時間，放在了盛隆正對面的空地上。
現在是：上午十點。
限時兩天。
如果後天的上午十點，沒有人能找到盛隆, 紀平江會砍掉他的雙臂。
隔一天, 還是無人發現, 就砍斷他的雙腿, 再隔一天，是頭顱。
“你覺得會有人找到你嗎？”紀平江側了側身。
隱蔽的角落, 是已經備好的分f屍工具, 頭頂是密密麻麻的監控。這麽多年，紀平江一直住在這裏, 從未被發現。他也有自信，警察找不到這裏。
“但願。”盛隆試探著動了動身體，被麻繩捆綁的太過嚴實，移動不了分毫。
黑暗的環境內，他無需保持得體儀態，微仰脖頸露出脆弱的喉結，闔著眼睛懨懨附和，“但願你能成功。”
紀平江笑了聲：“你還是沒變。”
隨即恨恨道：“比起我，你更適合做屠夫。”
是什麽困住了他殘暴的靈魂？
下午兩點半，醫院。
護工擔憂道：“前些天晚上，小薇又發病抓傷了盛先生，盛先生說，是他不小心說錯了話，嚇到了小薇，他很愧疚。”
在歐陽琳他們忙著追蹤吳力和紀平江時，盛隆一直留在醫院專心守著紀薇，今早他下樓去買早餐，臨走時還特意囑咐護工盯著，說他很快就會回來。
“一開始，我以為盛先生是有事耽誤了，沒有多想，一直到中午，我給他打電話打不通，撥去了他的公司，人家員工說，盛先生根本就沒回公司。”
照顧了紀薇這麽久，又經歷了醫院謀殺事件，護工清楚盛隆和紀薇的特殊性，思來想去，決定打給歐陽琳匯報一聲，末了還憂心詢問t：“沒有打擾你們辦案吧？”
歐陽琳安撫著她，“您做的很好。”
也幸好有了護工的通知，才能讓他們盡快鎖定偵查方向。
“紀薇還好嗎？”隔著病房的玻璃門，歐陽琳往裏面望去。
護工搖頭，唉聲嘆氣道：“也不知盛先生和小薇說了什麽，把人嚇的……好幾次我都沒看住，險些就讓小薇跑出去了。”
“她想去哪兒？”
護工說不知道，“就說什麽房間裏有怪物，還拿東西砸盛先生，不讓他靠近。”
歐陽琳蹙眉，低頭看了眼手機，趙梁發來消息，依舊沒有尋到紀平江的蹤跡。
這麽大的城市，遍布天眼，也不知道紀平江挾持著盛隆，如何做到的隱身消失。就如同他前幾次犯案，滴水不漏讓人尋不到絲毫破綻，可既然他有本事不暴露在監控底下，又怎麽偏讓他們看到他挾持盛隆的清晰面容？？
他到底有什麽目的，又要做什麽……
歐陽琳深吸一口氣，目光又落在了病房中。
有好些次，在他們毫無頭緒時，都是生病的紀薇為他們提供了線索，那麽……這一次呢？
“我可以進去看看她嗎？”說不定紀薇知道什麽。
護工做不了主，在征得醫生同意後，歐陽琳輕輕推開房門。
病房內，紀薇靠坐在病床上，正偏頭看著窗外出神。
“紀薇。”歐陽琳和她打了個招呼，不太確定她現在處於怎樣的狀態，先做自我介紹，“記得我嗎？”
後面的話沒等出口，紀薇先一步喊出她的名字：“歐陽警官。”
很平靜的聲音。
“你在看什麽？”歐陽琳靠過來。
紀薇依舊望著窗外，眼也不眨，“沒有翅膀的幾維鳥，可以飛到天上嗎？”
窗外天藍雲白，不時有飛鳥掠過。歐陽琳想了想，回：“可以。”
紀薇偏轉面容，看向她。
歐陽琳笑著道：“我們也沒有翅膀，不是一樣可以飛到天空嗎？”
沒有翅膀，依舊可以飛高飛遠，甚至可以到達飛鳥都無法高躍的外太空，“在我看來，有沒有翅膀只是外在條件，重要的是這裏。”
歐陽琳點了點心臟的位置，“紀薇，你想飛嗎？”
紀薇楞楞看著她，回：“想。”
“那你要好起來呀，等你可以離開醫院，丟掉糖盒，你就可以飛往你想去的任何地方。”沒有翅膀，但有腳，人活著，心在跳，就不該被束縛。
紀薇沒再說話。
隔了片刻，她開口：“你找我，是他……出事了嗎？”
歐陽琳終於察覺到她的不對勁兒，“你……”
她總覺得此刻的紀薇，是清醒的，“看來你都知道了。”
紀薇嗯了聲：“張姨打電話沒有避開我，我都聽到了。”
“是我爸爸出現了嗎？”
歐陽琳不得不打開錄音筆，追問：“你現在是清醒狀態？”
怎麽算清醒，又怎樣評判虛幻。
在紀薇眼中，它們都是現實的一部分，只不過旁人看不到她的精神世界，只有她能看到，又因此感到痛苦，於是被定義為生病。
“我一直覺得，自己很清醒。”
就好像生病的人告訴別人，自己很健康沒有生病，“你們會信嗎？”
歐陽琳回答：“我信。”
從她第一次遇到紀薇，直到現在，無論是妄想狀態還是正常狀態，紀薇都沒有騙過他們。
“你都知道什麽？”
“我知道……他被藏去了哪裏。”
“……”
“……”
紀薇上初一的時候，每天放學，都會和哥哥一起回家。
那天，她坐在班裏等了很久很久，都沒有等到哥哥放學找她，她找去了哥哥所在的班級，發現教室裏空蕩蕩的只剩幾人，正在做值日的吳力告訴她，哥哥早就離開了。
所以是沒有等她，先回去了嗎？
紀薇獨自回了盛家。
空蕩蕩的別墅裏，孟晴德把自己關在地庫畫畫，盛林榮慣常不在，紀薇敲了敲哥哥的房門，等了許久無人應答，她找出鑰匙小心翼翼擰開，探頭往裏一看……哥哥不在。
一直等到夜晚，紀薇都沒有等到哥哥回來，期間她一直撥著電話，從放學開始，哥哥的手機就處在無人接聽的狀態。
她的哥哥，也要和媽媽一樣消失了嗎？
惶恐的紀薇甚至去找了孟晴德，得來的只有無聲漠視，她真的沒有辦法了，就在她準備尋求盛林榮的幫助時，手機裏彈出一張照片，是哥哥。
【想要救他嗎？】
【給你四十五分鐘。】
【游戲開始。】
紀薇不知道對面的人是誰，也不知道那人想做什麽，她不敢報警，沒有可以求助的對象，滿腦子都是瘋狂流逝的時間，按照手機發來的地址找了過去。
“我找到了哥哥。”紀薇輕輕道。
歐陽琳耐心傾聽，等她有了停頓，才出聲詢問：“盛隆真的被綁架了？”
紀薇不敢確定，“我認為，是的。”
“那綁架他的人是誰？”
紀薇又搖頭，“從頭到尾，沒有出現。”
盛隆當時被綁在椅子上，眼睛被黑布捆住了，說也沒有看到綁架他的人是誰，“哥哥說，這可能是場惡作劇。”
因為他沒有受傷，趕來救人的紀薇也沒有受傷，最重要的是，盛隆被關的地方，就在他們學校。
那場綁架，究竟是惡作劇還是真實，紀薇不清楚，盛隆不承認。之後多年裏，他們誰都沒有再提這件事，但不代表紀薇忘了。
她總覺得，她的哥哥就是在這之後……逐漸變成了怪物。
歐陽琳明白了，“你認為當年綁架盛隆的人，是你爸爸？”
紀薇沒回答，也沒否認。
“當年盛隆被關在了什麽地方？”
滴滴——
不等紀薇開口，王警官打來電話，“我們追蹤到了一輛貼牌車，車子停到了舊城區，裏面沒有人，但有一張奇怪的宣傳單。”
通體暗紅，標紅粗體占據大半紙張，只有四個大字：限時兩天！！！！！
要不是王警官細心，這張宣傳單恐怕就要錯過了，他拿起來仔細看了看，發現了標題下方的小字，密密麻麻擠在一起，時間截止在後天的十點。
十點之後，你將失去一雙手臂。
下一個十點，雙腿會離你而去。
叮——
十點的鬧鐘炸響，同時炸開了你的頭顱！
會被發現嗎？會被發現嗎？會被發現嗎？
當你們發現時，留下的只有一具皚皚白骨。
這是最後的生日快樂。
所有人的生日快樂。
準備好了嗎？游戲——
已經開始。
看著這張宣傳單，歐陽琳想到紀薇剛剛提到的短信：
【想要救他嗎？】
【給你四十五分鐘。】
【游戲開始。】
“是同一個人……”歐陽琳確信，“當年綁架盛隆的人，就是你爸爸紀平江！”
“快告訴我，盛隆當年被關在哪裏！”
紀薇也看到了宣傳單上的字，這次發病後，她一直是這副冷淡麻木的神情，好像什麽事都不會影響到她，哪怕，她的哥哥，她所謂的男朋友即將被她的爸爸分f屍。
紀薇提出要求：“帶我一起去。”
“這太危險了！”
紀薇看著她，“如果綁匪是我爸爸，你覺得他綁架盛隆的目的是什麽？”
“兩天時間，不是留給盛隆活命的時間，是他給自己的時間。”
“你們勸不了他，或許，我可以。”
就如同多年前，他綁架盛隆引她獨去，或許就是為了看她一眼。
“……”
“……”
已是傍晚，天空處於明與暗的交匯點，是一天中最致郁的時刻。
現在正是暑假，松明中學沈寂在夜空下，無人的校園給警方帶來了些許便利，營救任務依舊屬於地獄困難。
當年紀平江綁架盛隆的地方，是體育館的地下器材庫，早年體育館漏水淹了地下庫，通往地庫的階梯又窄又陡，在接連有多名師生摔傷後，地下器材庫逐漸荒廢，又因鬧鬼傳說，久而久之無人敢靠近，又經歷了幾屆師生輪換，多的是人不知體育館下有地庫。
當年的紀薇也不知道。
當她跟著導航找來這裏時，還以為是進了哥哥口中的地獄。
“裏面沒有窗戶，只有一個出口，堆積著很多廢棄器材，很大，很黑，如果有人想要藏匿，就算器材庫的燈光全部亮起，也不會很快找到。”紀薇形容著當年看到的場景。
那時她就覺得，暗處有人看註視著他們，但哥哥告訴她，是錯覺。
經過覆雜的地形摸索後，無人機的方案被取消，狙擊手也找不到合適的隱匿點，如今想要營救盛隆，只能靠盲排。
歐陽琳坐在隱蔽的房車內，拿著對講機盯緊大屏，t王警官武警出身，已經全副武裝帶著一隊人下了地庫，趙梁帶人將體育場圍住，一群人悄無聲息出現又消失，就連樹梢的鳥都沒有驚動。
“準備——”對講機傳出滋滋響聲。
伴隨著大門破開，大屏中起了灰塵，歐陽琳坐直身體，在強光的照射下，看清了器材庫黑暗的一角，盛隆確實在這裏，手腳被捆低垂著面容，在他的身後，是持刀的紀平江。
鋒利的刀緊緊貼在盛隆的脖頸，已經有血浸濕他的衣衫，在警方尋找他的時間裏，盛隆遭到了毆打，陷入昏迷情況不明。
“不準動，把手舉起來——”
數十名武警將他團團包圍，面對指向他的槍口，紀平江不僅不慌，反而還有心情笑，“來的人還挺多。”
“紀平江，你逃不掉了。”
歐陽琳出聲：“把人質放下，不要再錯下去了。”
“錯？”紀平江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大聲質問：“你們覺得我有錯？！”
紀薇印象中的父親，英俊高大臉上總愛掛著笑，她與媽媽遇到什麽難事都喜歡找他，好像世界上沒有他解決不了的事。
多年未見，不知是不是紀薇的記憶出了問題，紀平江的容貌仍有年輕時的輪廓，但所有五官都擠在了一起，它們扭曲掙紮凝成漩渦，將紀平江變成了紅眼睛的怪物。
“我沒有錯！！”紀平江恨恨道：“我這輩子做的最對的一件事，就是殺了盛林榮！！”
“他該死，孟晴德該死，你們所有人都該死！！”說著，他一把扯開衣服，腰間是掛滿的炸z藥。
紀平江殺了那麽多人，在他暴露行蹤後，就沒想過活。
看著圍在他面前的警察，紀平江冷笑道：“你們是想陪我一起死嗎？”
“紀平江！！”
紀薇按住了歐陽琳的手臂。
看著屏幕中的紀平江，她忽然出聲：“爸爸。”
紀平江楞了下。
“七月十四日淩晨，天花板上面的人，是你嗎？”
淩晨，她的生日。
天花板上傳來一聲又一聲的敲擊，持續了五十四下。紀薇蜷縮在角落，明明什麽都看不見，卻能感受到濃血滴黏在身上的感覺，一度讓她窒息到幹嘔。
紀薇的手又開始顫抖。
下意識去摸糖盒，握住的卻是歐陽琳的手。溫暖的觸感代替沒有溫度的糖盒，紀薇揮退爬到頭頂的怪物，哽咽著問：“為什麽要這樣做。”
她將目光定在盛隆臉上。
他被紀平江挾持著，鮮血順著刀面還在往下滲，從始至終都沒有動過。
但紀薇確信，盛隆沒有死。
哪怕他在求死。
“小薇……”紀平江喃喃喊著紀薇的名字，“是你嗎……小薇。”
哪怕有了紀薇的開口，紀平江依舊牢牢挾持著盛隆，又加上他滿身炸z藥，警方還在等待突破口。
歐陽琳以唇形示意紀薇繼續說，紀薇開口：“你想見我嗎？”
她說：“我可以下去找你。”
歐陽琳瞪大了眼睛，第一次表情如此生動。
紀薇笑出來，重覆，“我可以下去找你，但你要放了盛隆。其他條件，都可以商量。”
歐陽琳還在對著她搖頭，這太危險了。
不得不說，紀平江能夠犯下幾起大案而不被警方抓獲，確實有他的本事。
片刻的動搖後，紀平江沒有被紀薇的條件迷惑，反而因紀薇的開口，變得越來越冷靜。謹慎註視著周圍的武警，他松口：“可以放了他。”
“但你不能下來。”
紀薇的表情僵住，聽到紀平江冷靜道：“我要你現在離開這裏，走到松明中學的大門。”
“你要做什麽……”
“小薇，不要騙我。”紀平江淡淡提醒：“我看得到你。”
“你知道的，我看得到。”
寰夢佳苑的公寓裏，也曾有紀平江放入的眼睛。
那雙眼睛藏在客廳，看到的不是紀薇的笑，而是她的焦慮無助，她的惶恐不安。她所謂的家被惡魔滲入的千瘡百孔，一雙眼睛盯著她，無數雙眼睛盯著她，她被逼的發瘋自z殘尖叫，“是誰在看著我。”
“又是誰在看著我！！”
紀平江，是隱形的第四位監視者。
他要幫她的女兒，挖出其他的眼睛。
這句話像是噩夢的開關，按醒了蟄伏在暗處的龐然大物。
紀薇似乎又回到了布滿眼睛的房間，所有眼睛都盯準了她，紀薇在眼睛中看到自己驚恐的倒影。
“原來，就連校園裏……也全是眼睛。”
所有的眼睛通向地庫，用一塊塊屏幕拼湊成天花板，註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在警員的陪同下，紀薇一步步朝著校園外走去，警員安撫著她，“別怕，會沒事的……”
會沒事嗎？
“我已經輸了……”面對盛隆，她從來就沒有贏過。
砰——
“你聽到了嗎？”紀薇輕輕問。
她們已經走出很遠，暗夜的校園裏寂靜到只有蟲鳴，紀薇低下面容，眼淚一滴滴砸落在地面，“他在對我說生日快樂。”
“小薇，生日快樂。”
紀平江送給她的最後一件生日禮物，是自己。
.
紀平江死了。
紀薇走出松明中學後，他確實放了盛隆，同時也拉動了暗線。
這麽多的炸藥量，沒有人能夠從體育館逃生，連帶外面的同事也會受波及，所以他們按動了扳機。
槍聲響了，紀平江死了，他完成了他的最後一步。
警察蜂擁而上，在拆除他身上的炸藥時，發現是假的。
他們在紀平江身上搜到了一封遺書，沾染了血跡，牛皮紙上寫著清雋的三個大字：認罪書。
他在認罪書中交代了自己的罪行，承認自己殺了盛林榮、孟晴德、武法禮還有紅毛，就連吳力也死在了他的手中，所有的人都是他殺的，全是他一人所為，沒有幫兇。
他說他這一生，前半途平坦順利，雖不被父母兄弟喜愛，但他自幼聰明，學什麽會什麽，也曾野心勃勃想要闖出一番事業。
遇到何曉緣後，很多想法他都淡了，只想好好賺錢賺很多很多的錢，來幫何曉緣還清家裏的巨額債務，能夠娶到何曉緣、甚至與她生下了可愛的女兒，他時常半夜笑醒，又把何曉緣氣笑。
他怎麽會欠上賭債呢？
他的手上學時用來寫字，有了事業用來敲鍵盤，唯一手握刀刃是為了給妻女做飯，怎麽就發瘋捅傷了這麽多人？
他這輩子唯一犯下的蠢事，是在何曉緣哭著說算了時，受了盛林榮的挑唆，以為何曉緣信了他身上的汙名，沖動下中了圈套。
等他回過神時，何曉緣已經和盛林榮在一起，他自以為的“在一起”，他的女兒還會甜甜喊一聲盛叔叔。
那時紀平江想，不然就真的算了吧。
就這樣吧。
直到，多年後，回到本市的他找到紀薇，偷偷在她家中安置了眼睛……直到他從吳力口中得知SD卡的存在……
這麽多年，有些報應也該來了。
紀薇五歲之後，紀平江一直都在躲避逃亡的路上，從來沒有再給女兒過過生日。當得知所有的真相後，他決定送給紀薇一個特殊的生日禮。
每一句生日快樂，都是一具屍體。
每一具屍體，都是他對女兒的祝福。
他還在信中假設了兩種結局：
第一種，無人找到盛隆，他會在黑暗中被拆解，而他則去警局自首，然後服毒身亡。
第二種，如果紀薇能找到這裏，她還記得多年前那場“綁架”，說明她對盛隆有情，他願意給盛隆活下去的機會。
多年前的那場綁架，確實是他。
他本想殺了盛隆報覆盛林榮，卻發現那個畜生根本不在乎小畜生的死活，反而是他的女兒，明明怕的打顫卻還是哭著找來，傻到警察都不敢找，只知道抱著盛隆哭。
那就放了他們吧。
如今再放一次。
【小薇，生日快樂。
或許這不是你最想要的禮物，可爸爸能為你和媽媽做的，只有這些。】
一枚硬幣，有正反。
人性，有善惡。
紀平江知道這個世界不是非黑即白，也有交融在黑白之間的狹窄縫隙，那不叫灰色，叫選擇。
紀平江不需要正義的沈冤昭雪，他要的是以命抵命用完全的惡博求狹窄的灰，他已經做出了最好的選擇，下一個站在選擇中的人，會給他最完美的答覆嗎？
可惜，他看不到了。
“……”
盛隆在醫院躺了半個月。
身上多處軟組織挫傷，脖子上的刀口被密密縫了幾針，據說很可能要留下疤痕。
紀薇因紀平江的死一蹶不振，病情總是反反覆覆，將所有的過錯推到盛隆身上，認為是他謀殺了紀平江。
可是開槍打死紀平江的是警察。
紀平t江也是執意尋死。
盛隆有天大的本事，也算不來這一環又一環的死局，況且他自己也身在局中。
這個城市期間下了一場又一場的雨，卻好像很難洗凈空氣裏的血腥氣，血氣時刻提醒著他們，一位父親為了獻給女兒生日禮，殺死了多少人。
他錯了嗎。
他犯了罪，違了法。
盛隆決定帶紀薇換個城市生活，帶她去國外養病。
歐陽琳想要阻攔，但她沒有了理由。
紀平江一死，由盛林榮的死亡案牽出的多起殺人案均已經結束，紀平江在認罪書中說的很清楚，他們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是盛隆與紀平江合謀完成了這場殺局。
哪怕還有一個尋不到屍身的吳力，一個未解的五十四刀。
“五十四刀，代表了什麽？”在他們離開的當天，歐陽琳去問紀薇。
紀薇回：“它可以是我與盛隆的年齡，可以是爸爸對盛林榮的憎恨，也可能什麽都不是。”
就只是單純的五十四刀，剛好就五十四刀，說明不了任何問題。
“你覺得，這個案子是你爸爸獨自犯下的嗎？”
紀薇反問：“那你們有證據，證明他還有幫兇嗎？”
以紀平江的能力，確實可以獨自完成，哪怕太過困難。
這個案子還有太多疑點，歐陽琳垂下眼睛，“如果還有時間……或許能找到。”
但盛隆不再給他們時間，她的領導也不再給他們時間，盛林榮的案子太過惡劣，短期內的多起殺人案引來市民恐慌，他們需要給一個交代，紀平江就是最好的交代。
覆仇已經結束，他死後，不會再有人因他而亡。
“歐陽警官，你喜歡吃糖嗎？”
盛隆在樓上收拾行李，趁著沒人註意，紀薇避開“眼睛”打開糖盒，偷偷塞給她一顆糖，“哥哥說，神明喜歡甜甜的小孩子，不高興了吃一顆糖，就會有神明下來哄你開心。”
“哥哥還說，他就是我的神明。”
“我覺得只要能解決痛苦，不管是神明還是惡魔，都沒有關系。”
紀薇看向歐陽琳，“你會吃嗎？”
歐陽琳苦笑，“我不太喜歡吃。”
“那就留作紀念吧。”紀薇托著下巴，對著她彎睫笑起來，語氣輕松，“一會兒我就要離開了……可能，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她現在的狀態應該是處於發病中，偏偏說話又很有條理性。
歐陽琳很想再和她多聊幾句，但她太忙了，盛林榮的案子結束，還有無數的案子等她破解，陽光的背後，永遠是拔除不盡的惡欲。
“再見。”紀薇沒有挽留，揮手告別。
掌心的熱度逐漸將糖融化，攥在手心黏膩不適。
歐陽琳確實不喜歡吃糖，從小不愛吃，坐在車裏，她想著這畢竟是紀薇的一番心意，正要硬著頭皮吞下，張嘴的動作忽然一停。
紀薇的話再次浮現耳邊：【你會吃嗎？】
【哥哥還說，他就是我的神明。】
【那就留作紀念吧。】
盯著掌心裏的糖果，歐陽琳找了個袋子包裹起來，以最快的速度開往警局。
這顆糖會是神明給她的機會嗎？
歐陽琳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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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平江沒打算殺掉盛隆, 大概也殺不掉他。
該死的人都已經死光了，想報的仇也都報完了，如今警察已經追蹤到他, 現在，就只剩下最後一步。
“醒了？”封閉的倉庫, 窗門緊閉，只餘微弱光芒。
盛隆緩緩睜開眼睛, 發現自己手腳被縛綁在椅子上, 耳邊是刺耳的磨刀聲。
戴著手套, 擰開礦泉水瓶，紀平江沖洗著刀身, 拿在手中反覆察看，滿意了，拎著刀走到盛隆面前。
“還記得, 十多年前那場游戲嗎？”
握著刀在盛隆面前比劃了一會兒, 他從口袋中掏出一臺鬧鐘，設置好時間，放在了盛隆正對面的空地上。
現在是：上午十點。
限時兩天。
如果後天的上午十點，沒有人能找到盛隆, 紀平江會砍掉他的雙臂。
隔一天, 還是無人發現, 就砍斷他的雙腿, 再隔一天，是頭顱。
“你覺得會有人找到你嗎？”紀平江側了側身。
隱蔽的角落, 是已經備好的分f屍工具, 頭頂是密密麻麻的監控。這麽多年，紀平江一直住在這裏, 從未被發現。他也有自信，警察找不到這裏。
“但願。”盛隆試探著動了動身體，被麻繩捆綁的太過嚴實，移動不了分毫。
黑暗的環境內，他無需保持得體儀態，微仰脖頸露出脆弱的喉結，闔著眼睛懨懨附和，“但願你能成功。”
紀平江笑了聲：“你還是沒變。”
隨即恨恨道：“比起我，你更適合做屠夫。”
是什麽困住了他殘暴的靈魂？
下午兩點半，醫院。
護工擔憂道：“前些天晚上，小薇又發病抓傷了盛先生，盛先生說，是他不小心說錯了話，嚇到了小薇，他很愧疚。”
在歐陽琳他們忙著追蹤吳力和紀平江時，盛隆一直留在醫院專心守著紀薇，今早他下樓去買早餐，臨走時還特意囑咐護工盯著，說他很快就會回來。
“一開始，我以為盛先生是有事耽誤了，沒有多想，一直到中午，我給他打電話打不通，撥去了他的公司，人家員工說，盛先生根本就沒回公司。”
照顧了紀薇這麽久，又經歷了醫院謀殺事件，護工清楚盛隆和紀薇的特殊性，思來想去，決定打給歐陽琳匯報一聲，末了還憂心詢問t：“沒有打擾你們辦案吧？”
歐陽琳安撫著她，“您做的很好。”
也幸好有了護工的通知，才能讓他們盡快鎖定偵查方向。
“紀薇還好嗎？”隔著病房的玻璃門，歐陽琳往裏面望去。
護工搖頭，唉聲嘆氣道：“也不知盛先生和小薇說了什麽，把人嚇的……好幾次我都沒看住，險些就讓小薇跑出去了。”
“她想去哪兒？”
護工說不知道，“就說什麽房間裏有怪物，還拿東西砸盛先生，不讓他靠近。”
歐陽琳蹙眉，低頭看了眼手機，趙梁發來消息，依舊沒有尋到紀平江的蹤跡。
這麽大的城市，遍布天眼，也不知道紀平江挾持著盛隆，如何做到的隱身消失。就如同他前幾次犯案，滴水不漏讓人尋不到絲毫破綻，可既然他有本事不暴露在監控底下，又怎麽偏讓他們看到他挾持盛隆的清晰面容？？
他到底有什麽目的，又要做什麽……
歐陽琳深吸一口氣，目光又落在了病房中。
有好些次，在他們毫無頭緒時，都是生病的紀薇為他們提供了線索，那麽……這一次呢？
“我可以進去看看她嗎？”說不定紀薇知道什麽。
護工做不了主，在征得醫生同意後，歐陽琳輕輕推開房門。
病房內，紀薇靠坐在病床上，正偏頭看著窗外出神。
“紀薇。”歐陽琳和她打了個招呼，不太確定她現在處於怎樣的狀態，先做自我介紹，“記得我嗎？”
後面的話沒等出口，紀薇先一步喊出她的名字：“歐陽警官。”
很平靜的聲音。
“你在看什麽？”歐陽琳靠過來。
紀薇依舊望著窗外，眼也不眨，“沒有翅膀的幾維鳥，可以飛到天上嗎？”
窗外天藍雲白，不時有飛鳥掠過。歐陽琳想了想，回：“可以。”
紀薇偏轉面容，看向她。
歐陽琳笑著道：“我們也沒有翅膀，不是一樣可以飛到天空嗎？”
沒有翅膀，依舊可以飛高飛遠，甚至可以到達飛鳥都無法高躍的外太空，“在我看來，有沒有翅膀只是外在條件，重要的是這裏。”
歐陽琳點了點心臟的位置，“紀薇，你想飛嗎？”
紀薇楞楞看著她，回：“想。”
“那你要好起來呀，等你可以離開醫院，丟掉糖盒，你就可以飛往你想去的任何地方。”沒有翅膀，但有腳，人活著，心在跳，就不該被束縛。
紀薇沒再說話。
隔了片刻，她開口：“你找我，是他……出事了嗎？”
歐陽琳終於察覺到她的不對勁兒，“你……”
她總覺得此刻的紀薇，是清醒的，“看來你都知道了。”
紀薇嗯了聲：“張姨打電話沒有避開我，我都聽到了。”
“是我爸爸出現了嗎？”
歐陽琳不得不打開錄音筆，追問：“你現在是清醒狀態？”
怎麽算清醒，又怎樣評判虛幻。
在紀薇眼中，它們都是現實的一部分，只不過旁人看不到她的精神世界，只有她能看到，又因此感到痛苦，於是被定義為生病。
“我一直覺得，自己很清醒。”
就好像生病的人告訴別人，自己很健康沒有生病，“你們會信嗎？”
歐陽琳回答：“我信。”
從她第一次遇到紀薇，直到現在，無論是妄想狀態還是正常狀態，紀薇都沒有騙過他們。
“你都知道什麽？”
“我知道……他被藏去了哪裏。”
“……”
“……”
紀薇上初一的時候，每天放學，都會和哥哥一起回家。
那天，她坐在班裏等了很久很久，都沒有等到哥哥放學找她，她找去了哥哥所在的班級，發現教室裏空蕩蕩的只剩幾人，正在做值日的吳力告訴她，哥哥早就離開了。
所以是沒有等她，先回去了嗎？
紀薇獨自回了盛家。
空蕩蕩的別墅裏，孟晴德把自己關在地庫畫畫，盛林榮慣常不在，紀薇敲了敲哥哥的房門，等了許久無人應答，她找出鑰匙小心翼翼擰開，探頭往裏一看……哥哥不在。
一直等到夜晚，紀薇都沒有等到哥哥回來，期間她一直撥著電話，從放學開始，哥哥的手機就處在無人接聽的狀態。
她的哥哥，也要和媽媽一樣消失了嗎？
惶恐的紀薇甚至去找了孟晴德，得來的只有無聲漠視，她真的沒有辦法了，就在她準備尋求盛林榮的幫助時，手機裏彈出一張照片，是哥哥。
【想要救他嗎？】
【給你四十五分鐘。】
【游戲開始。】
紀薇不知道對面的人是誰，也不知道那人想做什麽，她不敢報警，沒有可以求助的對象，滿腦子都是瘋狂流逝的時間，按照手機發來的地址找了過去。
“我找到了哥哥。”紀薇輕輕道。
歐陽琳耐心傾聽，等她有了停頓，才出聲詢問：“盛隆真的被綁架了？”
紀薇不敢確定，“我認為，是的。”
“那綁架他的人是誰？”
紀薇又搖頭，“從頭到尾，沒有出現。”
盛隆當時被綁在椅子上，眼睛被黑布捆住了，說也沒有看到綁架他的人是誰，“哥哥說，這可能是場惡作劇。”
因為他沒有受傷，趕來救人的紀薇也沒有受傷，最重要的是，盛隆被關的地方，就在他們學校。
那場綁架，究竟是惡作劇還是真實，紀薇不清楚，盛隆不承認。之後多年裏，他們誰都沒有再提這件事，但不代表紀薇忘了。
她總覺得，她的哥哥就是在這之後……逐漸變成了怪物。
歐陽琳明白了，“你認為當年綁架盛隆的人，是你爸爸？”
紀薇沒回答，也沒否認。
“當年盛隆被關在了什麽地方？”
滴滴——
不等紀薇開口，王警官打來電話，“我們追蹤到了一輛貼牌車，車子停到了舊城區，裏面沒有人，但有一張奇怪的宣傳單。”
通體暗紅，標紅粗體占據大半紙張，只有四個大字：限時兩天！！！！！
要不是王警官細心，這張宣傳單恐怕就要錯過了，他拿起來仔細看了看，發現了標題下方的小字，密密麻麻擠在一起，時間截止在後天的十點。
十點之後，你將失去一雙手臂。
下一個十點，雙腿會離你而去。
叮——
十點的鬧鐘炸響，同時炸開了你的頭顱！
會被發現嗎？會被發現嗎？會被發現嗎？
當你們發現時，留下的只有一具皚皚白骨。
這是最後的生日快樂。
所有人的生日快樂。
準備好了嗎？游戲——
已經開始。
看著這張宣傳單，歐陽琳想到紀薇剛剛提到的短信：
【想要救他嗎？】
【給你四十五分鐘。】
【游戲開始。】
“是同一個人……”歐陽琳確信，“當年綁架盛隆的人，就是你爸爸紀平江！”
“快告訴我，盛隆當年被關在哪裏！”
紀薇也看到了宣傳單上的字，這次發病後，她一直是這副冷淡麻木的神情，好像什麽事都不會影響到她，哪怕，她的哥哥，她所謂的男朋友即將被她的爸爸分f屍。
紀薇提出要求：“帶我一起去。”
“這太危險了！”
紀薇看著她，“如果綁匪是我爸爸，你覺得他綁架盛隆的目的是什麽？”
“兩天時間，不是留給盛隆活命的時間，是他給自己的時間。”
“你們勸不了他，或許，我可以。”
就如同多年前，他綁架盛隆引她獨去，或許就是為了看她一眼。
“……”
“……”
已是傍晚，天空處於明與暗的交匯點，是一天中最致郁的時刻。
現在正是暑假，松明中學沈寂在夜空下，無人的校園給警方帶來了些許便利，營救任務依舊屬於地獄困難。
當年紀平江綁架盛隆的地方，是體育館的地下器材庫，早年體育館漏水淹了地下庫，通往地庫的階梯又窄又陡，在接連有多名師生摔傷後，地下器材庫逐漸荒廢，又因鬧鬼傳說，久而久之無人敢靠近，又經歷了幾屆師生輪換，多的是人不知體育館下有地庫。
當年的紀薇也不知道。
當她跟著導航找來這裏時，還以為是進了哥哥口中的地獄。
“裏面沒有窗戶，只有一個出口，堆積著很多廢棄器材，很大，很黑，如果有人想要藏匿，就算器材庫的燈光全部亮起，也不會很快找到。”紀薇形容著當年看到的場景。
那時她就覺得，暗處有人看註視著他們，但哥哥告訴她，是錯覺。
經過覆雜的地形摸索後，無人機的方案被取消，狙擊手也找不到合適的隱匿點，如今想要營救盛隆，只能靠盲排。
歐陽琳坐在隱蔽的房車內，拿著對講機盯緊大屏，t王警官武警出身，已經全副武裝帶著一隊人下了地庫，趙梁帶人將體育場圍住，一群人悄無聲息出現又消失，就連樹梢的鳥都沒有驚動。
“準備——”對講機傳出滋滋響聲。
伴隨著大門破開，大屏中起了灰塵，歐陽琳坐直身體，在強光的照射下，看清了器材庫黑暗的一角，盛隆確實在這裏，手腳被捆低垂著面容，在他的身後，是持刀的紀平江。
鋒利的刀緊緊貼在盛隆的脖頸，已經有血浸濕他的衣衫，在警方尋找他的時間裏，盛隆遭到了毆打，陷入昏迷情況不明。
“不準動，把手舉起來——”
數十名武警將他團團包圍，面對指向他的槍口，紀平江不僅不慌，反而還有心情笑，“來的人還挺多。”
“紀平江，你逃不掉了。”
歐陽琳出聲：“把人質放下，不要再錯下去了。”
“錯？”紀平江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大聲質問：“你們覺得我有錯？！”
紀薇印象中的父親，英俊高大臉上總愛掛著笑，她與媽媽遇到什麽難事都喜歡找他，好像世界上沒有他解決不了的事。
多年未見，不知是不是紀薇的記憶出了問題，紀平江的容貌仍有年輕時的輪廓，但所有五官都擠在了一起，它們扭曲掙紮凝成漩渦，將紀平江變成了紅眼睛的怪物。
“我沒有錯！！”紀平江恨恨道：“我這輩子做的最對的一件事，就是殺了盛林榮！！”
“他該死，孟晴德該死，你們所有人都該死！！”說著，他一把扯開衣服，腰間是掛滿的炸z藥。
紀平江殺了那麽多人，在他暴露行蹤後，就沒想過活。
看著圍在他面前的警察，紀平江冷笑道：“你們是想陪我一起死嗎？”
“紀平江！！”
紀薇按住了歐陽琳的手臂。
看著屏幕中的紀平江，她忽然出聲：“爸爸。”
紀平江楞了下。
“七月十四日淩晨，天花板上面的人，是你嗎？”
淩晨，她的生日。
天花板上傳來一聲又一聲的敲擊，持續了五十四下。紀薇蜷縮在角落，明明什麽都看不見，卻能感受到濃血滴黏在身上的感覺，一度讓她窒息到幹嘔。
紀薇的手又開始顫抖。
下意識去摸糖盒，握住的卻是歐陽琳的手。溫暖的觸感代替沒有溫度的糖盒，紀薇揮退爬到頭頂的怪物，哽咽著問：“為什麽要這樣做。”
她將目光定在盛隆臉上。
他被紀平江挾持著，鮮血順著刀面還在往下滲，從始至終都沒有動過。
但紀薇確信，盛隆沒有死。
哪怕他在求死。
“小薇……”紀平江喃喃喊著紀薇的名字，“是你嗎……小薇。”
哪怕有了紀薇的開口，紀平江依舊牢牢挾持著盛隆，又加上他滿身炸z藥，警方還在等待突破口。
歐陽琳以唇形示意紀薇繼續說，紀薇開口：“你想見我嗎？”
她說：“我可以下去找你。”
歐陽琳瞪大了眼睛，第一次表情如此生動。
紀薇笑出來，重覆，“我可以下去找你，但你要放了盛隆。其他條件，都可以商量。”
歐陽琳還在對著她搖頭，這太危險了。
不得不說，紀平江能夠犯下幾起大案而不被警方抓獲，確實有他的本事。
片刻的動搖後，紀平江沒有被紀薇的條件迷惑，反而因紀薇的開口，變得越來越冷靜。謹慎註視著周圍的武警，他松口：“可以放了他。”
“但你不能下來。”
紀薇的表情僵住，聽到紀平江冷靜道：“我要你現在離開這裏，走到松明中學的大門。”
“你要做什麽……”
“小薇，不要騙我。”紀平江淡淡提醒：“我看得到你。”
“你知道的，我看得到。”
寰夢佳苑的公寓裏，也曾有紀平江放入的眼睛。
那雙眼睛藏在客廳，看到的不是紀薇的笑，而是她的焦慮無助，她的惶恐不安。她所謂的家被惡魔滲入的千瘡百孔，一雙眼睛盯著她，無數雙眼睛盯著她，她被逼的發瘋自z殘尖叫，“是誰在看著我。”
“又是誰在看著我！！”
紀平江，是隱形的第四位監視者。
他要幫她的女兒，挖出其他的眼睛。
這句話像是噩夢的開關，按醒了蟄伏在暗處的龐然大物。
紀薇似乎又回到了布滿眼睛的房間，所有眼睛都盯準了她，紀薇在眼睛中看到自己驚恐的倒影。
“原來，就連校園裏……也全是眼睛。”
所有的眼睛通向地庫，用一塊塊屏幕拼湊成天花板，註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在警員的陪同下，紀薇一步步朝著校園外走去，警員安撫著她，“別怕，會沒事的……”
會沒事嗎？
“我已經輸了……”面對盛隆，她從來就沒有贏過。
砰——
“你聽到了嗎？”紀薇輕輕問。
她們已經走出很遠，暗夜的校園裏寂靜到只有蟲鳴，紀薇低下面容，眼淚一滴滴砸落在地面，“他在對我說生日快樂。”
“小薇，生日快樂。”
紀平江送給她的最後一件生日禮物，是自己。
.
紀平江死了。
紀薇走出松明中學後，他確實放了盛隆，同時也拉動了暗線。
這麽多的炸藥量，沒有人能夠從體育館逃生，連帶外面的同事也會受波及，所以他們按動了扳機。
槍聲響了，紀平江死了，他完成了他的最後一步。
警察蜂擁而上，在拆除他身上的炸藥時，發現是假的。
他們在紀平江身上搜到了一封遺書，沾染了血跡，牛皮紙上寫著清雋的三個大字：認罪書。
他在認罪書中交代了自己的罪行，承認自己殺了盛林榮、孟晴德、武法禮還有紅毛，就連吳力也死在了他的手中，所有的人都是他殺的，全是他一人所為，沒有幫兇。
他說他這一生，前半途平坦順利，雖不被父母兄弟喜愛，但他自幼聰明，學什麽會什麽，也曾野心勃勃想要闖出一番事業。
遇到何曉緣後，很多想法他都淡了，只想好好賺錢賺很多很多的錢，來幫何曉緣還清家裏的巨額債務，能夠娶到何曉緣、甚至與她生下了可愛的女兒，他時常半夜笑醒，又把何曉緣氣笑。
他怎麽會欠上賭債呢？
他的手上學時用來寫字，有了事業用來敲鍵盤，唯一手握刀刃是為了給妻女做飯，怎麽就發瘋捅傷了這麽多人？
他這輩子唯一犯下的蠢事，是在何曉緣哭著說算了時，受了盛林榮的挑唆，以為何曉緣信了他身上的汙名，沖動下中了圈套。
等他回過神時，何曉緣已經和盛林榮在一起，他自以為的“在一起”，他的女兒還會甜甜喊一聲盛叔叔。
那時紀平江想，不然就真的算了吧。
就這樣吧。
直到，多年後，回到本市的他找到紀薇，偷偷在她家中安置了眼睛……直到他從吳力口中得知SD卡的存在……
這麽多年，有些報應也該來了。
紀薇五歲之後，紀平江一直都在躲避逃亡的路上，從來沒有再給女兒過過生日。當得知所有的真相後，他決定送給紀薇一個特殊的生日禮。
每一句生日快樂，都是一具屍體。
每一具屍體，都是他對女兒的祝福。
他還在信中假設了兩種結局：
第一種，無人找到盛隆，他會在黑暗中被拆解，而他則去警局自首，然後服毒身亡。
第二種，如果紀薇能找到這裏，她還記得多年前那場“綁架”，說明她對盛隆有情，他願意給盛隆活下去的機會。
多年前的那場綁架，確實是他。
他本想殺了盛隆報覆盛林榮，卻發現那個畜生根本不在乎小畜生的死活，反而是他的女兒，明明怕的打顫卻還是哭著找來，傻到警察都不敢找，只知道抱著盛隆哭。
那就放了他們吧。
如今再放一次。
【小薇，生日快樂。
或許這不是你最想要的禮物，可爸爸能為你和媽媽做的，只有這些。】
一枚硬幣，有正反。
人性，有善惡。
紀平江知道這個世界不是非黑即白，也有交融在黑白之間的狹窄縫隙，那不叫灰色，叫選擇。
紀平江不需要正義的沈冤昭雪，他要的是以命抵命用完全的惡博求狹窄的灰，他已經做出了最好的選擇，下一個站在選擇中的人，會給他最完美的答覆嗎？
可惜，他看不到了。
“……”
盛隆在醫院躺了半個月。
身上多處軟組織挫傷，脖子上的刀口被密密縫了幾針，據說很可能要留下疤痕。
紀薇因紀平江的死一蹶不振，病情總是反反覆覆，將所有的過錯推到盛隆身上，認為是他謀殺了紀平江。
可是開槍打死紀平江的是警察。
紀平t江也是執意尋死。
盛隆有天大的本事，也算不來這一環又一環的死局，況且他自己也身在局中。
這個城市期間下了一場又一場的雨，卻好像很難洗凈空氣裏的血腥氣，血氣時刻提醒著他們，一位父親為了獻給女兒生日禮，殺死了多少人。
他錯了嗎。
他犯了罪，違了法。
盛隆決定帶紀薇換個城市生活，帶她去國外養病。
歐陽琳想要阻攔，但她沒有了理由。
紀平江一死，由盛林榮的死亡案牽出的多起殺人案均已經結束，紀平江在認罪書中說的很清楚，他們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是盛隆與紀平江合謀完成了這場殺局。
哪怕還有一個尋不到屍身的吳力，一個未解的五十四刀。
“五十四刀，代表了什麽？”在他們離開的當天，歐陽琳去問紀薇。
紀薇回：“它可以是我與盛隆的年齡，可以是爸爸對盛林榮的憎恨，也可能什麽都不是。”
就只是單純的五十四刀，剛好就五十四刀，說明不了任何問題。
“你覺得，這個案子是你爸爸獨自犯下的嗎？”
紀薇反問：“那你們有證據，證明他還有幫兇嗎？”
以紀平江的能力，確實可以獨自完成，哪怕太過困難。
這個案子還有太多疑點，歐陽琳垂下眼睛，“如果還有時間……或許能找到。”
但盛隆不再給他們時間，她的領導也不再給他們時間，盛林榮的案子太過惡劣，短期內的多起殺人案引來市民恐慌，他們需要給一個交代，紀平江就是最好的交代。
覆仇已經結束，他死後，不會再有人因他而亡。
“歐陽警官，你喜歡吃糖嗎？”
盛隆在樓上收拾行李，趁著沒人註意，紀薇避開“眼睛”打開糖盒，偷偷塞給她一顆糖，“哥哥說，神明喜歡甜甜的小孩子，不高興了吃一顆糖，就會有神明下來哄你開心。”
“哥哥還說，他就是我的神明。”
“我覺得只要能解決痛苦，不管是神明還是惡魔，都沒有關系。”
紀薇看向歐陽琳，“你會吃嗎？”
歐陽琳苦笑，“我不太喜歡吃。”
“那就留作紀念吧。”紀薇托著下巴，對著她彎睫笑起來，語氣輕松，“一會兒我就要離開了……可能，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她現在的狀態應該是處於發病中，偏偏說話又很有條理性。
歐陽琳很想再和她多聊幾句，但她太忙了，盛林榮的案子結束，還有無數的案子等她破解，陽光的背後，永遠是拔除不盡的惡欲。
“再見。”紀薇沒有挽留，揮手告別。
掌心的熱度逐漸將糖融化，攥在手心黏膩不適。
歐陽琳確實不喜歡吃糖，從小不愛吃，坐在車裏，她想著這畢竟是紀薇的一番心意，正要硬著頭皮吞下，張嘴的動作忽然一停。
紀薇的話再次浮現耳邊：【你會吃嗎？】
【哥哥還說，他就是我的神明。】
【那就留作紀念吧。】
盯著掌心裏的糖果，歐陽琳找了個袋子包裹起來，以最快的速度開往警局。
這顆糖會是神明給她的機會嗎？
歐陽琳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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