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Chapter35

關燈
Chapter35

艾波洛妮亞睡眼惺忪地下樓,迷迷糊糊地吃完早飯,和維太裏夫人說幾句,跟在安布羅斯的身後,拎著裝滿文件的牛皮包,前往咖啡館。

她的睡眠質量向來很好,無論身處山原荒野、鬧市街頭,她都幾乎秒睡。吉裏安諾曾評價她腦內有個開關,只要撥到休息那一側,立刻屏蔽所有情緒和思考,機器般沈然入眠。

但昨夜,她躺在床上,幾次合眼,又幾次睜開。夜風悄無聲息地拂過窗棱,掀起雪般的薄紗窗簾。這是不應該的。她心想,她的心境應如寒風中的磐石,任東西南北風吹拂,自巋然不動。

她索性起床,穿上最舒適的皮靴,摸黑下樓,悄悄離開家跑了十公裏。回來後,頭腦恰到好處地興奮,於是她又滿身大汗地伏案工作,直把自己折騰得身心俱疲才陷入混沌的夢境。

晚睡的後果就是此時的困倦。艾波坐在咖啡館內的老位置,強打精神,從包裏掏出文件,閱讀起來。

正方形小桌上擺有一只破口的馬克杯,香豌豆肆意綻放,仙氣飄飄的淡紫色,搖搖欲墜的美。這是瓦萊麗雅她們一早送來的,她們還邀請她一起玩耍,被她婉拒了。

安布羅斯端了兩杯咖啡,一杯放在了她桌前,另一杯拿去了室外,珠簾叮鈴作響,維太裏先生在太陽下看報紙。而後他指揮德文特,檢查酒窖、打掃衛生、烘烤鷹嘴豆……一天的工作開始了。

咖啡館前的小廣場,婦女排隊汲水,男人結伴下地勞作。雖然葡萄收獲不再是難題,但日常施肥、除草仍需自己動手。

羊倌驅趕羊群經過,數十只羊匯聚在一起,發出汪洋般的咩咩聲。

羊群之後,黑色的吉普車如涉河而過的大象,立在白色的河流旁,甩著尾巴無奈等待。

安布羅斯見狀,掀開珠簾,頭探入店內,提前對妹妹說道:“有人找你。好像是菲利波。”

果然——

五分鐘後,汽車在咖啡館門口停下,棕發的年輕人未下車,頭伸出車窗:“艾波,皮肖塔讓我帶你去巴勒莫。”

男孩是西西裏常見的長相,橄欖色的皮膚,瘦削的臉頰上星星點點的曬斑,眼睛黝黑而明亮。

“好的,我拿一下東西。”艾波沒有問緣由,撩起珠簾,回到店內,玻璃珠碰撞,如連綿不絕的春雨。

昏暗的光線裏,文具和文件淩亂地攤在桌面,一旁的香豌豆安靜而熱烈,花瓣在這微光裏呈現絲綢般的質感。她眉眼不自覺柔和,深吸一口似紅茶似檸檬的馥郁,用廢紙將花束包裹起來。

“爸爸,幫我和媽媽說一聲,今晚可能不回來了。”

棕色連衣裙的少女,一手拎著皮包,另一手握著一束白紙包裹的紫色鮮花,站在漆黑的吉普車前,機械與鮮花,冷硬與柔美,如油畫般美好。

胖老板翻過一頁報紙,佯裝未看女兒,鼻腔裏發出一聲哼,權當同意。安布羅斯揮手,又指指鼓囊囊的胳膊肌肉,示意她放寬心,一切有他。

艾波忍不住彎唇。

汽車甫一發動,尚未駛入大路,菲利波便迫不及待地匯報:”昨晚兩位美國客人抵達巴勒莫,帶著六十萬美金,圖裏不在,瑪蓮娜讓皮肖塔接待,安排他們住到了尤姆波爾托飯店。“

尤姆波爾托並非巴勒莫最高檔的酒店,卻兼具安全性和私密性,最重要的一點,這是克羅切的地盤。艾波洛妮亞並無異議,讓她產生疑問的是另一樁事。

“圖裏去哪裏了?”按照昨天上午在他們家商量的結果,他這段時間都應該駐守巴勒莫,靜待巡查組蒞臨。

菲利波一拍腦門:“我忘和你說,昨天他去特拉帕尼了,帶著邁克爾。那兩位美國客人是他的親戚,所以皮肖塔讓我務必來接你,畢竟你們即將訂婚。”

鼻尖依然漂浮著香豌豆的清甜香氣。

艾波洛尼亞坐在座位,垂眸望著橫在雙腿的花束,指尖摩挲著其中一片柔嫩的花瓣。忽然,她笑了起來,搖下車窗,在呼嘯氣流中,將它扔了出去。

*

月色婆娑,清輝如洩,海面反射粼粼波光,幾十艘漁船躺在港口舒緩脛骨,隨著海潮起起伏伏。

邁克爾望著這夜景,無端想起他的女孩,也如月色一般,清清淩淩,讓人心神一蕩。

“嚓”打火機火輪擦動,金屬蓋又合上,反反覆覆,火光時隱時現。

吉利安諾看出他的煩躁,以為他憂心任務,安慰道:“雖然帕薩藤珀留下一地爛攤子,但往好處想,只要把這幾個蟲蠹處理了,我們能進賬一大筆錢。西多尼亞一定會獎勵我。”

特拉帕尼的是重要的港口,但其支柱產業是漁業。曾經的西西裏,漁民是公認的窮人,一艘舢舨日出而作,運氣好時能打來市價兩萬裏拉的魚,但到漁民手裏時只有可憐的兩百裏拉,中間的大部分利潤都被所謂的代理商攫取。

十分諷刺的是,本世紀以來,漁民的好日子竟是在戰爭期間,托配給制和對黑手黨的大力打擊,漁民悄悄出海,販賣捕魚獲貼補家用,至少能養活一家老小。墨索裏尼倒臺、黑手黨覆起後,事情再次變得糟糕。

於是,他們派帕薩藤珀前往這座海港城市,他有自己的小算盤,同時足夠貪婪,能在短時間內壓制這些貪婪的黑手黨。等日後他們騰出手來,再從根本解決。

然而就在昨天中午,一位小商販在街頭找上吉利安諾,聲稱帕薩藤珀欠他一大筆錢,如今欠債人死了,他便來找死者的頂頭上司。他振振有詞:“我知曉你是大名鼎鼎的吉利安諾,報紙上都寫了,這幾天展覽會你賺了很多錢,足夠把整個西西裏買下來。現在你的手下去了地獄,他的債就應該由你償還。”

吉利安諾尊重每一位來找他的人,並未簡單地將小商販當作騙子。恰好看到從醫院出來的美國人,他素來意氣用事又隨心所欲,一把拽住那小販,跳上邁克爾的新車。

在邁克爾的強烈要求下,吉裏安諾隨意找了一個路人,讓對方給皮肖塔和艾波洛妮亞帶話,而後算上充當司機的加洛,一行四人,開啟了一場說走就走得調查。

他們於下午抵達海港小城,在小販的介紹下和大大小小不同的人物吃了幾頓飯,花了幾小時的時間,他們才稍稍摸到事情的真相。

原來那些代理商為了控制帕薩藤珀,特地為他設了一個局,用賭場勾起他的賭癮,而後誘使他以吉裏安諾的名義向普通商販拆借。帕薩藤珀雖然貪婪,但不愚蠢,他知曉那些如爬蟲般的窮人是吉裏安諾的逆鱗,遲遲不願行最後一步。但要敲開一個已經腐化的人的心門,不過是時間問題。

如果不是克羅切介入,用金錢說服帕薩藤珀去巴勒莫殺那個銀行家,又被艾波洛妮亞看到了行蹤,可能這些代理商已經在特拉帕尼完成了帝國的重建。

不過現在也無甚差別。

到處都是那幾位代理商的眼線,漁民們沈默寡言,遠遠地看到他們掉頭便走。

他們住t進了特拉帕尼最奢靡的酒店,欣賞最好的歌舞和風景,卻如籠中的鳥雀,鋪天蓋地的桎梏。

吉裏安諾打了個哈欠,轉身回房間準備睡覺,走到一半,他補充:“艾波一定也會獎勵你的,她最財迷了。”

火光擦地躍起,照亮溫柔笑意。

*

吉普車停在吉利安諾宅的雕花鐵門前,車笛未響,雷默斯已從門房的簡易小屋裏跑出來。

“艾波!”男孩快樂地呼喚她的名字,他興沖沖地說道,“柯裏昂家的兩位客人已經在裏面了,阿斯帕努正在陪。”

艾波洛妮亞下車,來到另一側的鐵門旁,與雷默斯一起開啟鐵門。

吉普車駛入宅邸,一直開到林蔭道盡頭、廢棄的噴泉前才停下。

手心傳來鐵門被太陽照得微微發熱的觸感,推著鐵門再度合攏時,艾波問:“他們到了多久?”

“大約半小時。”

艾波洛妮亞拍拍他肩膀,勉勵道:“這段時間是關鍵,不要松懈。”

“當然!”他突然變得支支吾吾起來,“你、你要訂婚了嗎?我聽去展覽會的人說,你非常喜歡那個美國人。”

艾波只沖他笑了笑。

雷默斯撓撓頭,只當沒有察覺到她古怪的態度,坐回原位繼續翻看報紙。他愛看那些展覽會的報道,展覽會總計交易額一百億裏拉,約合一百六十萬美元,媽媽咪呀,他與有榮焉。

獨自走在林蔭車道,艾波踢著路面的小石子兒,有一搭沒一搭地想婚姻能帶給她的好處,以及那個男人在她心裏的地位。從鐵門到建築,不過五十米的距離,轉瞬即逝,她並沒有想出結果。

噴泉正中心那尊大理石丘比特像稍顯整潔,青苔盡數消失,但這打掃十分粗糙,大塊大塊沁入石料的黑痕未被酸洗,深深淺淺地橫陳在愛神的臉龐,像是欲語還休的淚痕。

別墅的前廳,皮肖塔正和兩位男性閑聊,西多尼亞在一旁的短沙發,微笑著作陪。

坐在左側的中等身高、體格壯碩的年輕人,是卡羅.瑞澤,邁克爾的妹夫。淡黃色的卷發和藍藍的眼睛,配合意大利人的長相,讓他看起來像是教堂壁畫上的帥氣天使。

另一位坐在右側的老人是薩爾瓦多.忒西奧,和瑞澤截然相反,他身材又高又瘦,咀嚼腌橄欖時,露出一口吸煙的黃牙。那雙黑眼睛瞥來,陰惻惻的死亡氣息,偶爾還會閃現一兩縷精光,仿佛愛財的冥河擺渡人卡戎。

西多尼亞率先看見她,她朝艾波招招手,向客人們介紹:“這是我的妹妹,艾波洛妮亞.維太裏。”

忒西奧也在不動聲色地觀察她。這位據說讓邁克爾中了晴天霹靂的女孩確實美得驚人,五官濃艷明媚,氣質卻懵懂純凈,二者混合而成一種別樣的嫵媚,配合綽約多姿的曲線,天然擁有讓男人無法抵抗的魅力。

瑞澤的反應更為直觀,在看清艾波洛妮亞後,先是微微睜大眼睛,短暫怔楞,眼底驟然爆發驚艷,而後迫不及待地從沙發上站起來,朝她走來。

“卡羅.瑞澤。”他磕磕巴巴地朝她伸出手,用帶著英語口音的意大利語說,“很高興見到你。”

艾波洛妮亞沖他微微一笑,大方地握上他的手,蜜糖色的眼睛漾著醉人的甜,幾乎讓這個已婚男人眩暈。

忒西奧的眼神一下子冷了。他意識到這並非普通的鄉下姑娘,那些沒見過世面的丫頭在面對男人的愛慕時,要麽難為情地羞紅臉,要麽洋洋得意,絕不會如此游刃有餘。

皮肖塔將他們的反應盡收眼底,站起來笑道:“雖然邁克爾和圖裏不在,但我們依然可以慶祝。”

他對艾波洛妮亞說:“瑞澤先生和忒西奧先生帶了六十萬,以及柯裏昂先生對此次合作的期望、對故鄉的思念。”

艾波順著他的視線望去,桌面上是一沓信紙和老照片,他們方才就在談論這些。忒西奧十幾歲流浪至紐約討生活,他對故鄉也抱有極強烈的感情和深刻的記憶,和皮肖塔談得有來有回。

幾人坐回座位,繼續談論先前的話題,艾波洛妮亞和姐姐坐在一起,聽皮肖塔和忒西奧討論哪裏的炸飯團做好吃。

西多尼亞眼見瑞澤一瞬不瞬地盯著妹妹,心下鄙夷,面上依然一派和善,溫溫柔柔地問:“瑞澤先生,聽說您和柯裏昂小姐在紐約舉辦的也是意大利式婚禮,場面十分熱鬧。”

瑞澤神情僵硬一瞬,旋即,這點子愧疚在兩位美麗女士好奇而專註的目光裏消失。能在出軌被發現後,毆打懷孕的妻子,本身就是個道德感稀碎的爛人。

他興致勃勃地翻開相冊,一一為她們解釋。

老柯裏昂送來相冊,一是為了加深二者的認識,互相信任,合作才能走得長遠;二是為了讓小兒子喜愛的女孩知曉美國生活的繁華,認識到西西裏和紐約的差距,日後風聲沒這麽緊時,和邁克爾一道回去,他可不希望寄予厚望的兒子留在西西裏或是意大利蹉跎一輩子。因而放入的全是精美的彩色照片。

如今,這些照片全部淪為瑞澤炫耀的工具。一張一張地解說,從布滿鮮花的長舞臺,到堆滿飯菜和葡萄酒的餐桌,當然還有他那光彩奪目的新娘。

艾波冷眼看著膚淺直白又愚蠢的男人,仿佛未開化的猿猴,由她隨意玩弄,原本郁沈的心情逐漸明朗起來。她想,她就該是個壞女人。所以為什麽一定要給承諾呢?

下一秒,一張照片躍入眼簾。

那是婚禮的大合照。人群的中心是毫無疑問是新郎和新娘,但艾波洛妮亞第一眼望到的是站在父母身旁的邁克爾,軍裝挺闊,襯得他英武不凡。他的身側,紅色翻領連衣裙的漂亮女人親昵地挽著他的胳膊,笑靨如花。

心臟一瞬間被揪緊,仿佛有一只無形的大手要將它捏碎。艾波險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她恍然想起切法盧回來的午後,香煙白霧後,他那若隱若現的虛晃眼神。

原來是這樣啊。

她真的錯了。戀愛一點都不簡單。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