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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方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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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方爸爸

書法家沈尹默說過:“世人公認中國書法是最高藝術,就是因為它能顯出驚人奇跡,無色而具畫圖的燦爛,無聲而有音樂的和諧,引人欣賞,心暢神怡。”

這句話得罪不少領域的藝術家,文淩內心卻深以為然。

一支毛筆,一瓶墨,一張紙,就能描繪千種形態,抒發萬般情感!

書刻,這種建立在書法、美術、篆刻、建築等領域的藝術形式,同樣令文淩深深著迷。

“好好描,小篆最講究線條,一定要描精確了。”傅老坐在一旁諄諄告誡。

“嗯嗯嗯…”文淩用氣音回答,手上的活還在繼續,她不敢發出聲音,生怕一不小心手上正在描的線條斷了。

兩人重逢的第二天,徐屹送來一塊上好的花梨木板和一幅書法作品覆印件。

原來是拜托傅老在花梨木板上刻出這幅作品。

作品來自清代一位專攻篆書的著名書法家,他的小篆個人風格鮮明,韻味十足,文淩當初學完那幾個經典小篆碑帖之後,接下來就臨過他的字。

此刻最大的壓力來自手下這塊花梨木。她對花梨木沒多少研究,分不清品種產地,新料老料,油梨糠梨,印度緬甸海南……一團漿糊。文淩的第一直觀印象就是:這塊板真貴!這塊木料真好!

長約70 cm,寬約45 cm,整體淺黃色,質地細密溫潤;紋理深棕色,線條自然流暢,呈現墨跡暈染的效果;板上留著一個鬼臉和一個鬼眼,非常特別。不用湊近即可聞到一陣花梨木獨有的香味,醇厚悠長。

要對這塊料下手,文淩直覺得頭上千斤壓頂,呼吸不順,她竭力按住自己拿著筆微微顫抖的右手。

書刻第一步是設計,接下來的渡稿、粗刻、精刻、上色等步驟都建立在此基礎上。

文淩每一步都不敢怠慢。

她周一至周五上午和晚上都有工作,周末更是全天無休,只能工作日的每天下午時段趕到工作室。

根據甲方-徐總提出的幾個模糊要求,她首先提出幾個設計思路,又認認真真在電腦上繪制了好幾幅初稿,經過老師的建議修改,把幾幅不同風格的設計稿發給了徐總。

她向來沒有八卦的愛好,徐總為什麽要用這麽名貴的木板雕刻書法?為什麽喜歡那幅小篆作品?刻完後自留還是送人?她一概不問,只想做一個稱職的乙方,不厭其煩地滿足甲方爸爸各種有理或者無理的要求。

徐總的回覆很精簡:太俗氣、太覆雜、修飾過多、配色不好、太艷、布局不對、字和木板不和諧……

第一輪就否決掉好幾個初稿,在文淩經歷‘和師父討論修改-設計定稿-給甲方發圖-返回修改’七個輪回後,甲方爸爸終於點頭,此時花梨木板在傅老的辦公室已經躺了十天。

不過那也是文淩自認最滿意的一個版本。

設計稿敲定後,下一步渡稿,即把與木板同樣大小的設計圖用覆寫紙抄到木板上。

文淩花了兩個下午的時間,對著設計稿描了4幅雙鉤稿,修修補補仍不滿意。前期溝通設計稿的過程中,徐總“難纏甲方爸爸”的形象已經根深蒂固,如果自己都覺得一般,那徐爸爸肯定只會回覆一個“你確定這種垃圾也可以?”的無語表情包。

再鉤一幅的行動最終被師父制止:“夠了夠了,已經很好了,我才是主刻人。看看你,被小屹那小子逼成啥樣了,我回頭好好說他。”

“可是我也覺得不夠精確,線條應該再圓滑點。”文淩訕訕反駁。

“……哎,兩個強迫癥!那就鉤最後一稿。”傅老痛心疾首。

於是文淩心情愉快地描出了自己最滿意的雙鉤稿。

終於闖關成功,進入下一個步驟。今天的任務是把雙鉤稿渡到那塊金貴的木板上。文淩執筆,傅老坐在一邊指導。

“你用點力!不用力怎麽描到板上?你還怕它疼啊?”

文淩翻起稿紙和覆寫紙,果然,木板上空空蕩蕩,“——可是這塊板看著好嬌貴,一想到即將要對它做的事,我就覺得自己是個不會憐香惜玉的渣女。”

“就是因為嬌貴才讓你來負責。渣就渣點吧,用力往上寫,渡不全,接下來可就全錯了。”

傅老很了解自己這半個徒弟,雕刻活雖然比不上那兩個正經徒兒,但勝在幹活認真仔細。

聽到“錯”這個字,文淩心裏那一點惜玉憐香的心思立即消失殆盡,溫柔的眼神頓時切換為犀利,手上的力道不自覺增加了3倍。

傅老眉開眼笑,額頭上的皺紋都變淺了些。

“你和徐屹之前認識吧?”

文淩筆一頓,猛地擡頭,師父正斜睨著她,翹起的嘴角神秘莫測,微挑的眉毛卻了然於心,炯炯有神的眼睛裏滿溢出八卦之光。

“啊,見過。”文淩視而不見,回答的語氣冷冰冰,毫無感情。

“你叫他……表哥?”傅老的八卦之魂一點兒也沒被徒弟冰冷的回答嚇走,反而愈燒愈旺。

小邱哥和小江姐怎麽還有時間八卦?不是在準備作品嗎?文淩一陣腹誹。

“旅游的時候同一輛車,叫著玩的,徐總的表弟和我室友也在。”

“哦……旅游認識,緣分啊!”

“……上了年紀的人都這麽閑嗎?”

“哈哈,是啊,老了老了!出去旅游的精力都不多咯!”

“……”點哪個穴位可以讓人說不出話?或者給一張禁聲符也好!

傅嚴松很欣賞這半個徒弟,高學歷、本性好、勤奮認真、話不多、肯努力、吃得了苦卻從不埋怨,這也是為何當初默認她觀摩學習的原因。

在文淩眼裏,傅嚴松則等同於“慈父”。那些言傳身教和諄諄告誡,無數次批評和鼓勵,都是文淩二十多年來在那少得可憐的父愛裏找不出的珍寶。

傅老性格和藹,跟三個徒弟亦師亦友,導致徒弟們跟他說話時也沒了那些窮講究,插科打諢是常事。

“徐屹這孩子,人是真帥,學習好,能力也強。”

“哦。”

“就是性格有點別扭,哎,家庭和父母對小孩的成長影響太大了。幸虧他本性善良,沒走歪。”

“在別人背後嚼舌頭是不對的。”

“不過男人嘛,能賺錢才是關鍵,小屹會賺錢,家世又好……”

“師父,甲方爸爸的八卦與我無關。”

“唉,雖然長得好,我看著情商有點低。給他介紹過兩個女孩,條件非常優秀,都沒成。”

看來人老了,說話都只顧著自己傾述,完全不在意聽者的意願。文淩低頭描線,不打算繼續搭話。

“我不懂你們年輕人的事,我就問問,你說,徐屹會不會是喜歡男的?”

筆突然一頓,文淩想起那個大烏龍,只好悶聲不吭。少說話多做事,別再給自己挖大坑。

“我們只是旅友,我哪知道徐總的私事。”

“哈哈,我看著不像,只是想向你們年輕人請教請教。”

“……師父,你打擾我工作了!”文淩不客氣地下逐客令,這樣的監工不如不要,純粹是拖延進度的。

“小文,我跟你說……”

可惜文淩的算盤落空,這個下午,她聽著徐姓甲方爸爸的陳年八卦,艱難地完成了渡稿工作。

雕刻是最關鍵的一步。

文淩對自己沒信心,死活不肯下手,只願站一旁學習。傅老軟硬兼施,終於讓她接過“粗刻”這一步的活。

此刻她站在工作臺邊,頭發盤起,穿著深色罩衣,左手拿刻刀,右手提小錘,心疼地看著靜靜躺在桌子上的這塊上好花梨木,深吸一口氣。

“師父,要不我先回去沐浴更衣?”

“……醫生上手術臺面對活人都沒你這麽緊張,這只是塊死木板!”

“不行,師父,還是你先來開個光吧。”

動手之前,文淩已經將木板上的線條與原稿和雙鉤稿核對了3遍,將師父根據木板的紋理、軟硬度等特征對她說的雕刻註意事項背了4遍,將自己那套用舊的雕刻工具清洗擦拭了5遍,並不存在準備不足的問題。

她認為玄學上也要做好充足準備,師父下第一刀,接下來的雕刻才能順順利利。

傅老怒其不爭,接過刻刀和錘子,利落地在木板上砸下第一刀。

“好了,沿著這個方向,照著我定的角度開始吧。”

高高懸掛的心終於穩穩落到地面,文淩對著新開的缺口瞪直了眼,糟蹋良家木板的罪惡感漸漸從心裏消失。她接過工具,全身心投入到手上的活計。

字體采用陽刻。粗雕,即是把大塊留白刻掉,離字體有段距離,與細雕相比,不需要太多精細活。而且師父會全程指導,文淩的心逐漸平靜,手也穩了些。

即便如此,她依舊保持十二分的謹慎小心,每砸一錘子都屏住呼吸,生怕自己搞錯力度和角度,不小心把木板崩裂。

花梨木的硬度與平常練習使用的便宜木料相比大許多,加上文淩的小心翼翼,光是粗雕就花了好幾天。

細雕這種考驗雕刻功力的活,理所當然由傅老主持。

連續十幾天下午,文淩就坐在一旁,一邊看著師父雕刻,一邊聽著他絮絮叨叨講解各類書法雕刻知識,實踐教學,受益良多。偶爾手癢,傅老便鼓勵她試幾刀。

“這印章太小,我眼睛不太好使,你來刻吧。”傅老直起背,把小刻刀遞給她。

文淩從刻印章開始學的刻字,她對這個信心十足,愉快地接下這份作業。

雕刻期間,為了向甲方爸爸匯報進度,她給徐總發過幾張進度照片,每次徐爸爸都只回覆個“OK”的表情包。

細雕完成,檢查、清理和打磨的事都落到文淩頭上。

“師父真厲害,只要稍微打磨,小篆的線條就顯得特別圓潤流暢,跟紙上的字一模一樣。”文淩將細磨砂紙包在小木塊上輕輕打磨邊角,眼神溫柔似育雛中的雌鳥。

“膽小鬼,下次用便宜的木板重覆練習一遍這個作品。”

“沒問題。”文淩應聲,低著頭用刷子將磨下的屑末掃掉。

經過最後的刷漆上色,緊趕慢趕,終於在2月初,春節前兩天向甲方爸爸交付了成品。

端莊秀美的小篆從木板上突起淺淺一層,字的邊緣被打磨得圓潤光滑,連凹陷的部分都修得十分平整。木板上了一層保護漆和透明底漆,保留花梨木原始的細密紋路,字體使用比紋路顏色更深的深棕色,咋一看,紋路就像書寫墨跡故意暈染的效果。外邊框雕刻成細細的條紋,是石碑上常見的形狀,顏色是淺棕色,與字體、條紋呈現遞進層次關系。在木板的空白處還作了殘缺處理,讓整個作品更具金石韻味。

甲方觀摩後點評一句:“和設計稿對比完成度90%,還行。”

說完打包好提腳就要離開,文淩一臉不舍地盯著徐屹——手上的東西,活像母子被迫分離的場面,而徐爸爸就是電視劇裏那個負心大渣男。

傅老一時眼花會錯了意,以為文淩的不舍對象是人不是物,靈機一動,逼著甲方答應下次請師徒兩人吃頓飯才肯放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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