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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重簾無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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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重簾無數

沈安頤做了個夢。

夢裏天昏地暗,大水彌漫,各處都已淹沒,唯有太廟尚且完好。身為君主,自然不能棄臣民於不顧,於是她下令打開廟門。門一開,眾人都跑進來躲避,人越來越多,廟裏擠不下了,只好將裏面的東西扔出去。還是不夠,最後只得連祭器牌位也都扔出去了。這時,便聽空中一聲雷響,四面的院墻塌了,大水立刻湧了進來,所有人都死了。

她惶然睜眼,近侍宮女仍站在榻邊犯困地搖著扇子。難道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暗自想,天氣酷熱,連月來滴雨未降,她是時時掛懷,夢裏都在求雨——雖然也沒求出什麽好結果。

正朦朧尋思,忽有內侍入稟,梁懸黎和陸叢齊齊進奏。

“兩位賢卿來得正好。”

君臣三人各居各位,沈安頤開門見山:“今年又是大旱,朕看必須加緊修渠引水,你們說呢?”

“陛下所言極是。”梁懸黎先啟口,“旱情日益嚴峻,不可寄望於天時。只是……不知國庫可否支持?”

“宮無憂核查過了。”沈安頤道,“精打細算,尚能擠出部分銀兩。但若用來修渠,便不足以供應軍需。長楊逆亂甚劇,那長楊王好歹也謙恭稱臣,朕也不好坐視不理。依你們之見,該當如何?”

梁懸黎思索片刻,道:“長楊自有其君,且其君並非賢主,國中叛亂其來有自。若有餘力,助之也可,而今既然只能擇其一,還是應以民生為重。”

沈安頤不語,視線轉向另一邊:“陸卿的意思呢?”

“臣以為梁大人所言有理。”陸叢俯了俯身,“不過長楊叛軍勢大,難說不會逾界騷擾,咱們境內流民也多,倘若與之沆瀣一氣,也是一樁麻煩。最好遣人先去交涉,探查一下實際情形。”

沈安頤點頭:“既如此,那就先修渠吧。梁卿有話要說?”

“陛下,臣另有奏議。”梁懸黎躬身道,“如今天災人禍,情勢不易,綱紀有所廢弛。望陛下起覆前司刑韓子墨。”

沈安頤眸光一頓,含著幾分深意向他看去:“哦?”

梁懸黎顯然明白她未出口的疑問,主動解釋:“臣雖倡議教化平治,卻也須得其時。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禍患在側,人心多變,若要行教化之事,非得有大神通不可。臣無此神通,不敢誤國誤君,故請陛下整頓律令,度危求存,以待其時。”

沈安頤沈默稍時,緩緩微笑起來。

“梁卿憂國之甚,所言深合朕心。尹璋可在殿外?”

今日正是尹璋當值,聞聲趕忙趨入:“陛下有何吩咐?”

“你攜朕旨意,立刻動身去商州見韓子墨。”

尹璋領命而出。禦座前兩名臣子正欲告退,卻被沈安頤叫住。

“朕想了想,陸卿所言不錯,最好派個人到長楊去一趟。助不助兵,都得有個回信,也順便瞧瞧情況究竟如何。你們心中可有合適人選?”

梁懸黎道:“文修年大人曾去過長楊,此番也可委任。”

“文大人只怕耿直了些。”陸叢道,“這回帶的可不是什麽好信,弄不好就易起沖突,亂局中自身難保事小,萬一提前把禍亂惹來,便是咱們的不慎了。”

“那依陸大人之見?”

“我久食君祿,無所報償,若陛下不棄,臣願奉命親赴長楊。”

沈安頤向他註目過去,心下默自權衡。陸叢此人,她雖不怎麽信任,但也可堪一用,因而一直放在朝中。眼下這樁差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能委派他麽?倘若他別有心思,故技重施該當如何?

或許也不至於。當年昭國勢盛容國力頹,他那麽做也在情理之中,如今長楊自己岌岌可危,他有什麽理由棄明投暗呢?這樣一個聰明人,想必不會連這麽分明的事也看不清楚。

她輕悠悠把心放下,若無其事地一笑:“陸卿如此忠勇,朕心甚慰。那就有勞你跑這一趟了。”

臨臯至昆梧路途遙迢,然而陸叢走得緊急,不過十餘日,便已入長楊地界。馬蹄輕快,他的心情卻一點兒也不輕快。倒不是因為“身負重任”,而是一想起韓子墨被起覆這件事,他就有種大事不妙的直覺。

梁懸黎的話說得溫文爾雅,但陸叢很清楚,一句“整頓律令”的背後,絕不像字面看上去那麽溫柔。召回韓子墨,若只為了懲處作奸犯科之徒也罷了,只怕還想抑兼並;若只為了抑兼並那也罷了,只怕還想宰幾只肥羊,至少也得刮幾層油。之前已增了市稅,陛下難保不動更多的心思,說是權宜之法,可很多時候,權宜著權宜著……就逐漸權宜成長久之計了。

而他又圖的什麽呢?陸叢感到幾分委屈。自始至終,他也只想保全自己的家族。高官厚祿,有固然好,沒有他也不強求,來到昭國,他自問已是低頭做人,不過求一安巢之地而已,不過要多留一點膏脂而已,畢竟這一大家子人,他總得想辦法餵飽。

他自覺不算貪心。他抓在手裏的,都是必須抓著的。外頭的人看在眼裏,道是金山銀山,殊不知往裏面一攤,其實並沒多少富餘——畢竟有這一大家子人。若再克扣些,也要“激起民怨”的。

天災人禍,國庫不豐,他當然知道。陛下憂尋,輾轉無計,他也知道。可他更知道,昭國是陛下的昭國,而陸家是他的陸家。陛下為昭國的利益施盡手段自然沒錯,可他為陸家的存亡不惜一切也是天理應當。陛下為了她的社稷,需要餵飽饑餒的貧民,於是就要盯上了他的筐子,可他若任憑她拿去,饑餒而死的就是自己的族人。天意也好,別的什麽也罷,有些時候註定要餓死一批人,不是這一批,就是那一批,但作為陸家的族長,他必須竭力避免自己的族人成為那不幸的一批,至於別的,卻顧不了那麽多。

他的謀劃被意外中止,因為他還沒能走到長楊王宮,人就被當地的叛軍逮住了。他被五花大綁地送到叛軍頭目面前,眼睜睜看著那群不講禮數的家夥把他從頭到腳的亂摸,摸出了他身上的官憑文書。

“陸大人?”那頭目眉毛一扭,瞇起眼睛,“是個膏粱子弟呀!”

陸叢心中暗懼,一時不敢答話,這些人明擺著意圖不善,官憑文書都在手裏,設辭推脫也難周全。

“看著就不中用!”旁邊一武士喝道,“昏君搬來的援兵,跟他說什麽?推出去砍了就是!”

陸叢嚇了一跳,忙道:“兩軍相交不斬來使!”

眾人一楞,隨即爆出一陣大笑。

“好個呆子,倒會反客為主!我們何曾與昭國交戰來著?”

陸叢反應過來,知道自己情急中說錯了話,定了定神,道:“諸位英雄,有話好說,打打殺殺有甚益處?”

“我們一路就是打打殺殺,得了不少益處。”先前開口的武士笑道,“跟你能有什麽話說?不如伸過脖子來,一刀頂一百句!”

說著便將他一把揪住,把他往門外推。陸叢當然不甘引頸就戮,奮力掙紮起來。那武士見狀,頓時濃眉倒豎,發起怒來。

“不肯出去,那就在這兒結果了!”

說著胳膊一揚,“刷”的抽出刀來。

“且慢!”

一聲清喝從後傳來。

眾人循聲一望,竟是上官陵,仍是那身清簡布衣,卻飄然有神仙之概。旁邊跟著個窄衣束袖的成蕙,倒似護衛一般。兩人俱在門外,看樣子剛到不久。

上官陵走進來,不動聲色地掃了一眼陸叢,向那座上頭目道:“此人是誰?如何得罪了天王?”

“他不曾得罪我。”吳天王笑道,“但他是昏君請來的救兵。怪就怪他晦氣,誰叫他跟那昏君做了盟友?”

“原來如此。”上官陵轉過身,左右巡望了一遭,面露訝色:“救兵只有他一個麽?莫非他有什麽奇門秘術,一人能抵百萬軍?”

“什麽秘術?”那武士插嘴道,“他只是個送信的!”

“送信的?”上官陵聽到此,已然心明似鏡,略略一忖,轉向吳天王道:“在下承蒙天王款待,已歷數日,今有一言,不敢不告。歷來兩軍交戰,必要間敵之盟,弱敵之勢。如今敵軍的盟友尚未派遣援軍,只遣了信使前來,自然是事情未定,心存猶疑。天王若將信使殺了,敵軍的盟約倒因同仇敵愾而穩固了,那盟友若本不打算遣援,因天王這一殺,反倒非得遣援不可了!”

場面一時寂靜。吳天王陷入了沈思,他瞇眼審視著陸叢,半晌,方緩緩開口。

“你說得有些道理。但若放了他,他懷恨在心,跑回去一番挑唆,豈不照樣是咱們的禍患?”

那陸叢本是個機敏人物,不過今日事發突然,境況又極陌生,慌張之下應對失措,眼下見到上官陵,又聽她一番話造成了轉機,心下安然大半,聽吳天王這麽說,趕忙接過話頭。

“天王大人!”他語調婉順,極盡恭敬,“在下既為使者,自然有冒死的準備,便是今日不幸被殺,也無人可怨。何況天王大恩,寬釋在下?實不相瞞,我陛下也曾聽聞長楊王昏亂無道,因而對遣援一事舉棋不定,才令我來此察看實情,辨別賢愚。若天王將在下放歸,我陛下自然知道天王才是賢德明主,天王的大軍乃仁義之師。在下也敢擔保,返歸後必在我陛下面前美言,請我陛下敕封天王為長楊正主,這並非在下諛辭賄賂,而是銘感於天王的仁智。”

他一番話說得既誠懇又流利,吳天王聽得心頭發熱,想了一會,便叫左右給陸叢松了綁,招他近前問道:“你此話當真?”

“自然當真。”陸叢答得斬釘截鐵,“天王有勇有仁,眾望所歸。這一個長楊王,難道還當不得?”

吳天王笑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正欲說話,忽聽見成蕙脆生生的嗓子插了進來。

“你是說,讓你們那位女皇敕封我們?那敕封以後呢?我們要聽她的麽?她跟我們算什麽關系?”

一連串的問題如一把銳利的刀,瞬間劃破了場中微妙的氣氛。吳天王徐徐轉了一圈眼珠,向成蕙一笑:“蕙兒,你這話說得!我們長楊本就是昭國的藩國,不管誰成為長楊之主,都是昭國女皇的臣屬。不過這只是禮節上的,算是個名義而已,實際上咱們自成一統,她也幹涉不著什麽。”

這話說得折折疊疊,成蕙頗感費解,蹙眉思索了片刻,猛一跺腳:“那咱們頭上不還是頂了一個?要是那樣,你縱當了長楊王又怎麽樣?推倒了一個小王,結果還留下一個大王,咱們還得一樣捧著,那這一切又是為了什麽?吳叔,你不可答應!”

吳天王臉色微沈:“這些事你還不懂,不要胡言亂語。”

成蕙怔了怔,抿住唇不再吭聲,白著臉快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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