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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浮丘一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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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浮丘一遇

詞曰:

一去仙鄉萬裏,半生彈指聲中。羅裙香霧玉釵風,砌成此身何用?

人世幾回傷往,悠悠千古情同。酒闌人散錦屏空,都是黃粱一夢。

相傳,四海歸一之代,承平千歲之時,朝中有一女相執柄,幽讚神明,輔翼聖教。之後卸任還鄉,路途中偶逢仙人,於是認取真身,參破大道,起祥雲,駕長風,泠然飛舉,飄然遠去。觀者聞者,無不嗟嘆。世殊時移,後來客子游蕩至此,不見雲中仙,不見芙蓉面,唯見舊辭一章,半壁殘墻。

這都是以後的事了。

當日上官陵歇足酒樓,對著明霞玉宇、清江長流,倒也不曾看見什麽仙真,只碰見了一個半熟不熟的和尚。

“上官大人,久見呀!”

滅空掛著褡褳,提著禪杖,站在她面前笑吟吟地打招呼。他的記性倒好,細算起來,上官陵與他照面的次數,攏共也只有兩次而已。

然而上官陵瞧見他,心下竟也覺得親切,便請他同桌坐了,推杯暢言。

“法師如今還是四處雲游麽?”

“以後就不游了。”滅空夾一筷子菜,眉飛色舞,“我有自己的寺廟了,就在那邊不遠。”一面說,一面對著窗外指了個方向。

“原來如此。”上官陵頓時恍然,合起折扇道:“我聽說附近新建了一座寶積寺,還未曾瞻拜,原來是你的道場。”忽又想起一事:“鑒深法師也與你同住此廟麽?”

滅空的筷子停住了,眉眼也耷拉下來。上官陵見狀,心知有異,卻因不明就裏,不便寬慰,只得沈默地看著他放下筷子,抓起桌上的毛巾在臉上胡亂揉搓了一通。

“他住不了。”滅空搖了搖頭,“連骨灰都住不了。”

當初忘歲月篡奪了曇林,一班太監宮女護著幼主逃命,他們師兄弟“順路”相隨。行至一座山崖,猛聽得虎嘯動地,眾人嚇得面如土色,畏葸不前。這真是要命時分,後有追兵,前有虎狼,欲退不能退,欲進不敢進。虎嘯三聲,幾個太監宮女仆地流淚,說還不如乖乖回去落在國師手裏,好歹能懇求幾句,說不定還保得性命,國師再兇殘,到底是人,與這畜生如何相比?

這時有一年長太監,頗有些見識膽量,因道:“這些猛獸,不過為了口腹而已,饑時嗜人,若吃飽了,也就不理會你。若先想法子叫它吃飽,咱們就得過去了。”

眾人面面相覷,隨即惶懼更甚,夾雜著憤憤不平,其中幾個當即破口罵起來。大家逃命在外,自己幹糧尚且不足,哪得肉食去投餵野虎?這分明是要人送命!

邊罵邊哭,一發不可開交。鑒深回頭對滅空道:“我問你,渡船如何能夠到達對岸?”

滅空楞楞地望著他,不明白他為什麽在這時候突然提出這種問題。

他沒有吭聲,鑒深卻自問自答起來:“渡船如果想去對岸,船中必須有人。”

“我年少出家時以為,我是乘船的人,後來才知道,我也是渡船。”

“我從前所乘的渡船,原來是先賢的真身。”

後來他就先一步過山去了,到了下晚,大家就都過去了。滅空孤身一人又游蕩了幾年,遇上鑒深從前的小弟子慧舟——此時早已成人,便權當自己徒弟領著,到如今他開了寺,便也跟著他做個監院。

滅空三言兩語地講了講,上官陵不言不語地聽了聽。話題在兩人的心照不宣中輕輕滑開,之後都談了些什麽,滅空後來回想時,都已印象模糊得如霧如雲,只記得最後將別時,上官陵曾問他:“菩薩既已通達無我法,眾生豈不也是空麽?”

滅空點頭:“是空。”

“既然眾生是空,那為何還要度眾生?”

滅空暗想,依我說不度也使得,愛度不度,只不過不度就不是菩薩了。欲待張嘴,又覺得這答案聽上去多少有些粗暴,不像個正經答話的樣子,搜腸刮肚一番,忽想起從前師父的話,正可拿來現賣。

“上官大人問得極好。”他有模有樣地道,“倘若大人左胳膊發癢,可要用右手去撓一撓麽?”

上官陵眸光一動,須臾道:“我明白了,多謝法師指教。”

之後二人就分別了。滅空當時想,也許過不了多久,世上就再不會有滅空,也不會有上官陵。

這一帶從前也是錦繡繁華之所。珠樓鴛瓦,齋宮道院,掩映著翠蔭紅樹,輕飄著蜀管吳絲,漫說那三十三天行樂處,也似這檀麝香暖生煙霧,玉臺霜月多寂寥,總向人間嘆朝暮……也真是三江形勝地,風流舊有名,豈料如今幾經戰火之後,僅剩下半城丘墟,一望春草而已。

存在總是有限,空亡卻似無限。以有限之身,去承擔無限的使命,光想想就夠累人了,怎麽可能做得到呢?哪怕是所謂“寄希望於來者”,很多時候也像是不能細想的自我安慰。

在這所有的尋索和叩問中,仿佛只有卓秋瀾的話顯出了幾分可靠之處。彼時大戰方罷,忘歲月攜殘部逃出了化樂城,殷雪衣統率的武林群豪將整個化樂城洗劫一空,卓秋瀾得知後良久無言,連夜帶著從城中找到的幾個幸存孩童離開了化樂城,顧曲薛白寬解她:“這大約不是殷盟主本意,我們一路跟隨而來,看他像個好人,只是這些豪傑來歷混雜,許多都不是無相林部屬,可能他也約束不住。”

卓秋瀾道:“我並不是責怪他的意思。這個問題的根底,也與他本人如何沒有關系。”

這是什麽意思?顧曲薛白惑然相顧。

卓秋瀾當時精神不佳,面容上血色未覆——直到與忘歲月交手,眾人方知她僅有六成功體,最後雖擊敗了忘歲月,自己卻也落下了重傷。顧曲薛白恐怕她多言耗氣,因而雖滿心費解,也不敢繼續追問。

謎底直至顧雲容從玄都府趕來時方才揭曉。

“師父。”

她在卓秋瀾榻前跪下,仰面看著卓秋瀾宛如金紙的臉色,心沈到了谷底。卓秋瀾把和光劍遞給她,這含義不言自明,侍奉在旁的顧曲薛白驚愕了,連顧雲容本人也相當詫異。

“師父才為江湖立下大功。”她叩首道,“天佑善人,師父必能轉危為安。此劍徒兒實不敢受。”

“這都是哪來的話?”卓秋瀾臉上掠過一絲飄忽的笑,“什麽大功?什麽善人?雲容,我告訴你吧。為師實不曾立什麽功,一切有為法,都是生滅法。我門中以清靜為本,立功二字,聞所未聞。”

顧雲容默不敢語,片刻道:“那若有事……”

“有事便做事。”卓秋瀾道,“你也吃飯,你也睡覺。你吃飯睡覺之時,心裏可覺得在立功麽?”

她提著餘力起身,要了一杯酒來,搖搖走到門邊,仰頭望了望清朗的天色,嘆道:“我愛其靜,寤寐交揮。但恨殊世,邈不可追!”

說完這句,人便躺倒了下去。那一杯酒也潑在了地上,就像預先奠了自己一般。

顧雲容三人所受的“無功之教”,無相林盟主殷雪衣卻無福聽聞。化樂城大事既定,忘歲月逃之夭夭,他便成了此地當然的主人。可惜這只是他自封,江湖豪傑們恐怕並不這麽想,於是等到眾人心滿意足散去,留給他的就只有一座空城,和滿身的疲憊與火氣。

他究竟得到了什麽呢?大勝之後,殷雪衣頗懷疑惑。他竭心盡力,組織大會收攏豪傑,為江湖懲惡揚善,為武林除滅兇頑,可到頭來究竟得了什麽實惠?雖說無相林和他這個盟主從此蜚聲無兩,可由於卓秋瀾的摻和,也未見得就能從此壓玄都府一頭。

虧損卻是實打實的。他看著自己重傷的部下,暗暗悔痛——偏是他最親信的得力臂膀,不得不身先士卒,反倒是外頭那些逐利而來的“豪傑”,本不十分聽他指揮,竟能留下九成力氣坐地分贓滿載而歸。

他越想越郁悶,最後竟然抱起病來,只覺武林負我,什麽安定江湖、靖世之亂的宏圖偉願,此刻皆化為雲煙。不過半載光陰,便在一片唏噓喟嘆聲中駕鶴西去,徒留下七零八落的無相林。一場替天行道的大業,便轟轟烈烈地興起,又悄無聲息地消散了,如同一響過後、散了一地的爆竹。

比起變動不居的江湖,這幾年的廟堂可謂平靜如水。面對容國的徹底覆滅,遠隔千裏的連越君臣也受到了震動。不多久,隨著年邁的國主撒手人寰,新繼位的世子在除服之後,便親往臨臯與昭國女王會面。據說,二人一見如故,相談甚歡,世子前腳返回建雲,昭國的封賜後腳便跟著來了。中間唯一一個不大不小的新聞,是大司刑韓子墨因母喪致仕。對於這位多年重臣,沈安頤頗予禮遇,不但賜下重金,還命群臣相送。

天下初定,亂世的煙雲看似即將遠去。陰翳既散,空中的日頭都更艷烈了幾分,使得這一年中最寒的時日也溫暖如春。轉過年來,便是大赦天下,世人皆知,他們有了一位女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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