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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門巷蒲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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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門巷蒲輪

江上數峰青。

舫舟浮波而來,搖搖倚住了江岸,艙簾打起,兩名女子相攜而出。

“陛下也真不辭辛勞,大老遠的路,叫地方官找著人送去王宮就是了。哪裏不能禮賢下士?倒要親自跑到這裏來。這姓梁的要是福薄,怕不折了他的壽算!”

沈安頤聽得發笑。

“近年看你越發老成了,原來只在宮裏老成,出得宮來,又變回從前那個小采棠了,看來以後可得多出來逛逛。”

采棠怔了怔,繼而啞然垂了臉。讓陛下一提,自己也生出幾分訝異。身為禦座旁的近侍女官,自然要規行矩步,意態端嚴。時候久了,不要說別人,連她本人好似也忘了曾有過那樣一個自己。

依照此前的消息,梁懸黎就棲身於這一帶的江村之中。兩人換上小車,帶著衛隊走了數裏,碰上了岔路,沈安頤掀簾一看,只見眼前一片好景,淺溪白石,葉紅天碧,便道:“不如找人問問路,車裏悶久了,正好四處走走。”

采棠眼尖,早看見十來步遠外的榕樹後有人,忙指著道:“陛下你看,那邊有個漁翁!”

沈安頤順著她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望見一個戴著鬥笠的背影,坐在樹旁的石頭上釣魚。

這運氣可真不錯,兩人相視一笑。走近過去一看,那“漁翁”卻比想象中年輕許多,采棠因笑道:“姜太公八九十歲釣魚,你這樣年紀,怎麽就跑來釣魚?”

那人也不回頭,信口道:“太公不釣魚,要釣王與侯。我是真釣魚,何必計年頭?”

沈安頤被這二人逗樂,忍不住也要插一杠子,便道:“太公釣王侯,只肯直中求。你是真釣魚,必定用彎鉤。雖不計年頭,何當為身謀?”

那人聞言,終於轉過頭來,現出一張溫和而略帶深思的面龐。他將沈安頤打量了一遍,卻沒有吭聲,仿佛在等著對方說話。

沈安頤見他態度從容,體貌不俗,不敢十分取笑,便道:“請問……梁懸黎先生可是住在這附近麽?”

那人默然片刻,問道:“你找他有何事呢?”

這話就不好多說,沈安頤便收了聲,向采棠看了一眼。采棠便代答道:“我們從宮裏來,陛下知他是個賢良才士,想要延請他去王都。你可知道去往他家的路麽?”

那人露出一絲恍然之色,放下魚竿站起身來,向沈安頤下拜行禮,道:“懸黎仄陋之身,亡國之餘,何勞陛下玉趾?”

對面二人皆是一驚。原來此人就是梁懸黎,但更令人驚訝的是……

“梁先生怎知是本王?”

這個謎底對梁懸黎來說似乎是明擺著,平淡的語調中略顯無奈:“臨臯距此路途遙遠,若遣欽差,不是朝中官員,便該是宮中力士,按說不會派遣宮女。況陛下氣勢非凡,有人君之相,因而擅自推測如此。”

沈安頤這才明悟,扶起他笑道:“本王聽說‘絕國之士,不可招致’,為欲聽先生教誨,只好親自拜訪。不知是否有幸得先生賜教?”

“陛下言重了。”梁懸黎俯身拾起魚竿和竹簍,“寒舍就在前邊不遠,若陛下不棄,可往寒舍小坐。”

餘霞散綺,葭葦吹雪。一道竹籬順著溝渠繞過,前對板橋斜斜,後映疏林漫漫。梁懸黎推開柴門,引沈安頤與采棠步入院中。院子裏露天擺著小石板桌,並幾張矮竹椅,梁懸黎收拾了釣具,取了茶果,一並放在盤子裏端出來。

“鄉野窮僻,只有些許微物奉侍,望陛下恕罪。”

見識過阿客的倔強,來之前沈安頤其實頗懷疑慮——照上官陵的看法,梁懸黎是個有節君子,那對著她這個滅了他母國的昔日敵主,誰知會擺出什麽臉色?眼下見他態度謙恭和順,頓時放心一大半,忙道:“先生客氣了。是本王不請自來,給先生添了麻煩。”

邊說著,邊給采棠遞了個眼色。采棠會意,忙走去將盤子從梁懸黎手裏接來放在石板桌上,一面笑道:“梁先生辛苦,快請坐下!這些端茶倒水的事,還是交給我吧。”

主客三人坐下敘話,漸漸談到國事上來。

“昭國昔年為拯難救弊,花了許多力氣更法改制。成效自然都是有的,只是如今時過境遷,有些律令回頭看來不免太苛,若要再改一改,又怕傷筋動骨,弄到最後青黃不接……”沈安頤徐徐說罷,看向梁懸黎,“依先生之見,什麽樣的律法才是真正的善法呢?”

梁懸黎道:“不外乎簡明二字。”

“簡明?”

“明則易知,簡則易從。”

“可是,律法過簡,很多事無法管轄得面面俱到,難免讓人鉆空子。”

“為什麽要管轄得面面俱到?”

“為什麽會有人鉆空子?”

梁懸黎連續兩句反問,倒令沈安頤一楞,隨即無奈搖頭:“先生未免把人想得太好了。有些該做的事,若不明令執行,很多人就不會去做;而有些不該做的事,若不明令禁止,很多人仍會去做。”

梁懸黎沈吟了一會兒,方在沈安頤的追詢目光下啟口:“那難道不是教化的失敗麽?”

“教化?”

“移風易俗,教化之力。教化成功,可開萬世之太平。”

“若不成呢?”

“傾家覆國,指日可待。就算有峻法嚴刑,也不過將覆亡推遲一朝一夕而已。”

沈安頤暗自笑了笑,她倒不覺有這般嚴重。不過當年革法之初,上官陵與她一起議定的長遠之計,本就是“先以律法去天下之亂,再以聖教成天下之治”,今時今日,梁懸黎提出這樣的意見,卻也是正合時宜,恰到好處。

她於是把頭一點,道:“先生說得有理,其實教化萬民之事,本王一直也在做,但或許是時日不夠長,移風易俗之效,至今也見不出。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要想把一個人教育成材都很不容易,何況天下那麽多形形色色的人?”

想起淘氣的大侄子,話越說越真情實感。梁懸黎向她凝看了片刻,道:“我說的教化,並非平常所謂的教育。其實,人是不能教育人的。”

一句話把沈安頤聽得顛倒:“這是何意?”

“很多人以為的教育,是用自己的‘正確’去糾正別人的‘錯誤’,是把自己擁有而別人沒有的東西塞給別人,他們覺得那對別人是一種利益——或許在某些時候的確是,但並非我所說的那一種。”

“我所謂的教化……”他的視線落在桌上的果盤裏,從中拈出一顆毛栗,“就像這個栗子。”

沈安頤不解其意,微蹙眉心望著他。

“它剛從樹上打下來時,渾身都是刺。把這層帶刺的栗殼去掉以後,就變成了現在這樣褐色堅硬的栗子。若再將這層褐色的皮剝開,就會得到黃色甜軟的栗仁。”

“它之所以最後會從帶刺的青色栗子,變成甜軟的黃色栗子,是因為它本就是如此,我們做的只是將它層層破開,使它現出了本相——於是得其仁。倘若不這麽做,而是用軟泥、或棉布將它帶刺的外殼裹起來,再用顏料把它整個染成黃色,或者別的什麽顏色,使得它看起來也像個‘柔軟的果仁’——您覺得如何呢?”

“那當然並無意義。”沈安頤如實道,“咬一口,會滿嘴血。強吞下去,要壞肚子,甚至死人。因為那根本不是真正的果仁。”

“陛下所言極是。”梁懸黎微微一笑,“教化是為了成人,人者,仁也。可人們總常以為仁義是外來的東西,於是那樣的教與受教就成了純然的負擔,並且它的目標總是不可企及。因為人只能相信他本就相信的,也只能成為他本來所是。”

沈安頤靜聽不語,眸中漸露精光。天邊的霞色已然收去,她心中的火光卻彌漫開來。

改變地圖的疆界當然是種偉業,可是,若與改變世人面貌的成就相比,那光輝也就暗淡了幾分。統合了的國土可能再次破碎,人心上的轍痕卻難以磨滅。前者是帝王的事業,後者是聖賢的功勳。沈安頤的勃勃野心在於——她兩個都想要。

“先生所言,令本王耳目一新。但既然人有重重的殼子,每個人的殼子還都不一樣,那要如何破呢?”

“人雖各不相同,但皆有義心。”梁懸黎道,“不論是帝王將相,還是販夫走卒,都是如此,只在顯露的多寡。延陵季子不受吳國,而訟閑田者慚;子罕不利寶玉,而爭券契者愧。世人知季子子罕之義,卻不知訟田爭券者之義。若非有義心而知恥,則不能慚之愧之。若使無恥者聞二子之事,不過竊笑而已。”

“這一點細微義心,便是教化之機。”

沈安頤心花怒放,噙笑起身,向梁懸黎盈盈一拜。梁懸黎趕忙避開:“陛下這是?”

“先生所言,與本王不謀而合。”沈安頤道,“本王久覓賢者,欲行教化大事,可惜多不中意,幸而今日得遇先生。不知先生可願與本王同歸臨臯,共商大計?”

梁懸黎楞了楞,隨即退後半步,深深一躬道:“多謝陛下厚恩,但懸黎歸田已久,不識朝堂事務,只好辜負陛下。”

沈安頤笑意褪去,靜默了下來。

“本王知道……”她輕輕開口,帶著遺憾的語氣,“昔年與容國決戰時,為了取勝本王曾略施計謀,不料卻令先生蒙受冤屈。倘若先生為此記恨,本王不敢辯白,只請先生為天下計,給本王一個彌補的機會,不論何種要求,只要先生提出,若無損於昭國,本王必盡力辦到。”

梁懸黎一時無言。

沈安頤仍舊望著他,目光專註而堅持,梁懸黎看得出她鄭重的決心。

“陛下多慮了。”須臾,他嘆息出聲,“在下自然知道情勢所迫,陛下身為昭國之主,有自己的立場。何況陛下若真欲置我於死地,當初又怎會派上官大人前來相救?在下並非為了那件事記恨,而是……另有顧慮。”

沈安頤聽說他不是記恨從前,稍感安心,便問:“先生有何顧慮?”

梁懸黎默然片刻,不答反問:“陛下名諱中,有一個‘頤’字,易卦之中也有一個頤卦,陛下可知此卦的含義麽?”

沈安頤年少時曾被上官陵教習經典,《易經》作為儒家六經之一,當然也在講授之列。就算沒能熟通精微,只問基本卦意卻也還難不倒她。

“頤者,養也。‘天地養萬物,聖人養賢以及萬民。’對人君而言,應通過養用賢人安民治國。”

“陛下說得好。”梁懸黎語帶讚許,“對陛下來說,確是如此。只是對在下而言……”

“‘安身莫若不競,修己莫若自保。守道則福至,求祿則辱來。’從前容國危患,四野多苦,在下身為大夫,不敢避世自全,誰知事君太難,雖朝夕惕厲,終不免於刀斧之禍。如今陛下域內安寧,朝中人才濟濟。懸黎在山隅之中,亦得安養殘年,又何必汲汲求祿,自取其辱呢?”

沈安頤駐目看著他,頃刻,幽幽地道:“先生何以認為……立於本王的朝堂中必定是取辱呢?”

“其實先生的顧慮,本王略能體察。先生節凜冰霜,名高白雪,先已仕於容國,若再為本王效力,恐有貳臣之譏。”

見她已然識破,梁懸黎不禁笑了:“既然陛下明白……”

“我既明白,又不明白。”沈安頤道,“先生仕於容國之時,可謂命途多舛。容國滅國時,先生也已罷官。何況我朝中文修年大人,亦是從容國投效而來,他與大人,似乎也是知交?”

那是不同的。梁懸黎想,修年與他不同,他逃奔昭國時,乃是生死逼切,情勢緊急,況有王叔冒死送信,望他隨上官陵離開,既托庇於昭國,當然也就只好仕於昭國。而自己如今既無促迫之勢,也無必報之恩,如何能與修年相比?

沈安頤見他不答,只是垂眸沈思,便長嘆道:“若先生果真十分不願,本王也不會強逼。只可惜列國相爭紛擾至今,縱使兵戈暫息,若不能安定人心、化成天下,又能保得多久呢?本王實在不知。今日承蒙先生教誨,這點薄禮權當謝意,還望先生莫棄。”

梁懸黎註視她良久,直到星月已明。

“陛下乃聖明之主。”他的語氣平和如故,卻有一種特別的沈重感,“既然陛下意在永安,懸黎不才,願為陛下一盡綿薄。”

沈安頤轉悲為喜,起身拜謝,卻在走出院門時閃過一念疑惑——梁懸黎接受招攬時,臉色雖是微笑,卻分明顯出一種悲辛。難道做自己的臣子真有這麽可怕麽?

沈安頤想不明白,或許連推薦他的上官陵也未想到,但梁懸黎知道。

梁懸黎知道,當他選擇接受這份榮寵時,也就同時選擇了一個悲慘的命運,一個獨屬於志士的困境。從今以後,那些寧靜的幸福,那些單純的歡樂……都要離他遠去了。不論他後來在容國如何不得志,最開始也畢竟是先容王賞識他、獎攜他,自此,效忠容國便成了他的初心。容國既滅,他作為遺臣,本當從此不仕,而他卻接受了昭國女王的招徠——無論有多迫不得已,他也不能否認這是非義,何況並沒有那麽迫不得已。

不錯,他是為了一個廣大的志願而這樣選的。但也正是這個志願,使得他不能否認這個選擇的非義,於是清白的良心就背上了沈重的愧怍,因這愧怍的存在,他才能繼續看見那清白的良心。倘若有朝一日,他選擇卸下了這份愧怍,否認這是非義,他的志願、他的事業就提前宣告了失敗——他拿去教化別人的東西,成了他自己不再相信的東西;他指給天下人的明路,成了自己走不出的幽谷。誰能以己昏昏,使人昭昭?

可是他到底又能背多久呢?也許留給他唯一的拯救,只是讓他有幸在筋疲力盡之前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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