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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非花非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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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非花非霧

黃昏卻下瀟瀟雨。

夜女扶了扶鬥笠,在雨中匆匆而行。這條路通向何處?她不知道。但就算知曉,大約也並不能改變什麽。那一日她刺傷上官陵,驚慌失措之中,被黑衣頭領挾回了老巢——那家夥原不知她身負密任,只當她背主叛逃,將她帶回忘歲月面前邀功請賞在他看來當然是個好算盤。

忘歲月得知她沒去對付柳緗綺,卻與上官陵混在一處,態度好不微妙。末了,拋給她兩個選擇:要麽,繼續毒殺柳緗綺完成任務;要麽,去把上官陵誘來。“你既這麽喜歡和上官陵相處,這個差事想必合你的心意。”

夜女懊惱不已,沒想到會把上官陵牽扯進來。上官陵救了她一命,如今她卻要誘人家入網。教主雖沒明說有何目的,但她直覺有些不妙——教主在意的人多是敵人,對於敵人自然難有什麽好酒宴。

毒殺柳緗綺亦非她所願。相比之下,似乎上官陵不至於直接死在她手裏,看起來更有轉圜餘地,然而,然而……她心中七上八下,不知何所當為,愁眉不展地走了兩天,眼前只見細雨蒙蒙,路塵漫漫,並不知是何所在。

天色越來越暗,雨越來越大,她的焦急也一層重似一層。一座破廟忽然出現在前方,她心中一喜,趕忙奔了過去。

廟中無人,她摸黑撿了些柴草,升起一堆火,脫下早已濕透的外衣烤了一會兒,便覺疲乏上湧,支撐不住睡著了過去。

夢中風雨大作,忽然間一聲驚雷轟隆而至。夜女猛然驚醒,火堆不知何時已熄滅了,唯餘漆黑一片。黑暗之中,她聽見身旁有嬉笑聲,像是不止一人,但都離她很近。

她心頭一緊,迅速坐起身,手不自覺地摸向佩劍,卻只摸到了冰冷的地面和濕漉漉的衣物。還沒反應過來,她的胳膊就被人反擰了起來,腿也被壓住了,那粗獷的笑聲顯得更清晰,仿佛近在耳畔。夜女汗毛直豎,知道自己落入了強盜手中,這些強盜不僅人多勢眾,武功也並不弱。

“小娘子,你很有膽嘛!大晚上一個人躺在這兒,不如咱哥幾個陪陪你?”

夜女怒上眉梢,無奈嘴被捂得死死,罵也罵不出,只得用力搖頭。幾只大手按在了她身上,夜女悲憤欲絕,拼命掙紮起來。

深濃黑暗之中,一團光亮驟然破入。

那光亮不大,只是一個火折子點起來的火苗,卻像把整個破廟的陰寒都驅散了。夜女還未看清來者何人,便聽見“砰咚”幾聲巨響,身軀和四肢霎時脫離了禁錮,她撐住地面,轉過頭來,只看見幾團黑影飛也似的躥出了廟門。

一條木棍落在她身旁,化為灰燼的火堆上落了幾支新柴草,被重新點燃。

迎著火光,夜女擡起頭來,看見了一張冷靜到幾近冷峻的面容——是她熟悉的面容。

“上官大人?”

上官陵身形微滯,但還是點了點頭。夜女本能感到哪裏似乎有些異樣,上下左右打量了好幾遭,驀然倒吸了一口氣——上官陵雖是束著頭發,衣著清簡,卻分明是女子的打扮。難道……難道?!

“你……你……之前是女扮男裝?”

“是。”

上官陵簡單吐出一個字,轉至對面盤腿坐下。夜女覺得她好像有話要問自己,可等了又等,上官陵卻什麽話也沒說。

最終,她只得自己開口,向上官陵輕聲道:“剛才……多謝您。”

上官陵轉眸向她看去,見她滿面喜色中帶著顯而易見的不安,只當是方才之事餘驚未散,便淡淡回了句:“無妨,舉手之勞而已。”

夜女默不敢言,垂眼盯著篝火。她一點兒也不想當這只誘餌,可上官陵怎麽就自己撞上門來?倘若遇不到上官陵,頂多算是她運氣不好本事不濟,如今遇上了,她若再有意將人放走,豈不真成了陽奉陰違叛變教主?

可是,上官陵又救了她一次,若真照著教主的吩咐將她誘入網羅,豈不是恩將仇報?

她被這勢同水火的兩面逼得悶氣叢生,擡頭看了看上官陵。原本只打算看一眼,誰知眼睛移過去,就好長時候沒收回來。

怎麽會這樣呢?她不無疑惑地想著,這個人只是坐在那裏,什麽事也沒做,什麽話也沒說,就把別人的心一下定住了。就在剛剛,她還在為做不出的選擇而煩惱,還在為外頭綿綿不斷的夜雨發愁,可是,只要看那個人一眼,她的心思就安定了下來,所有的問題,仿佛都不再成其為問題了。

這可真是稀奇。她索性拋開一切思緒,托著下巴只管盯著上官陵看。上官陵被她看得久了,便也忍不住回視了她一眼,這一眼瞧過去,卻不禁暗自凝眉。

這姑娘真是酷肖代小昀。以往帶著些軟弱畏怯模樣的時候,看著還有些差別,眼下偶然流露出幾絲我行我素的神態來,便簡直活似了。然而,她真的是小昀麽?

“你曾說自己父母雙亡,那可還記得家鄉故地麽?”

她突然發問,夜女有些訝異,卻也答得順從:“我也問過蘇姐姐,但她也不記得了。”

“蘇姐姐?”

“她叫蘇緹,是我們教主的心腹,平常管照我的一位姐姐。”

上官陵心中暗忖,作為被人收養的孤兒,不知家鄉故地也尋常。即便再問她幾歲上被人收養,因著年幼不記事,自然還是仰賴於身邊人的言辭,分辨不出什麽。這樣想來,也真都是白問的話。

“你的模樣很像我一個妹妹。”片刻,她吐出這一句來。

“她是不是叫小昀?”夜女笑道,“我那天聽你叫過這個名字。”

話一出口,她隨之想起當時情景,笑容頓失,慚惶看向上官陵胸口,語調顫顫:“你……對不起……你的傷怎麽樣了?我沒想到會刺中你……”

上官陵不吭聲。她這時突然意識到,倘若夜女根本不是代小昀,那麽眼下她們二人相處的態度和方式其實是很不合理的。就算她寬宏大量,理解一個受制於組織的女殺手迫於無奈“誤傷”了自己,再次相逢時,也不可能像現在這樣平和的、甚至是親和地與對方坐在一起閑話家常——這是一種情分,是憑著她與小昀共同度過的歲月,憑著她們曾經相近相親的一點一滴積累下的深厚情誼,才能讓她覺得那險些致命的一劍“算不得什麽”,才能越過那一節,在這裏若無其事地閑談。而若此女並非小昀,她們之間當然就並不存在這樣的情分,那照理說,她現在對待這姑娘的態度,就不免過分親近了。

坐在一旁的夜女,看著她的臉色在灼熱的火光中變得越來越冷淡,還隱約顯露出幾分嚴峻色彩,以為她記恨前事,心下愈覺惶惑不安,連聲抱歉,臉快要埋到膝蓋裏去。

終於,上官陵出聲,問的卻是毫不相幹的話題。

“那位蘇緹姑娘,可是從前過忘山門的香師?你是從小就跟著她嗎?”

“是……是的。”夜女一頭霧水,楞楞望向上官陵。

“可據我所知,游仙四師乃是尊主的部屬,你既是香師帶大的,又為何會是教主教你武功?”

“哦,是這樣。當初教主將我帶回過忘山門後,便把我交托給了蘇姐姐,他有時過來探望,順便教我武功。他也不是一直親自教我的,很多時候是指派屬下來,或者幹脆告訴蘇姐姐怎麽教我。”

這話倒也頗合情理,看來無論是從時間上算,還是成長經歷上看,這姑娘都與小昀對不上號。上官陵無聲默嘆。仿佛是為了糾正自己錯位的感情,也糾正這過分親近的相處一般,她從火堆前站起身,走開至殘破的廟門旁,負手望著外頭的夜景。雨早已停了,空中飄著一層水霧,觸面沁涼,連思緒也像被沖洗過一遍似的。

巧合而已,她心想,天底下的巧合從來都不少,面貌相似者也大有人在。然而除了面貌,這姑娘身上並無小昀生命的任何痕跡,尤其沒有和她上官陵、和師娘顧紅顏——小昀的母親——生命交集的任何痕跡。

人究竟是什麽呢?人的身份又意味著什麽?她漸漸想起這個問題來。也許對於他人的取認,其實都是從自我的邊界上產生的,沒有人能夠憑著另一個人的“本身”來辨認其人,而總是通過他們在自己生命歷程中留下過的痕跡去“印證”其人。一旦這些痕跡不覆存在,或得不到印證,其人便不可識別;而若印證結果產生許多自相矛盾,其人也同樣會變得面目不清,乃至不可認知。

如此說來,他人只是自我的影像,那自我又是什麽呢?

上官陵隱約察覺到,自我也是另一種影像。退一萬步說,倘若這其中存在著她無法想象的隱情,以肉身而言,這姑娘用的就是小昀的身體,但她自己認為她不是小昀,那她也就確然不是。說白了,需要她是代小昀的外部意志——無論那意志來自於“昭國丞相上官陵”,還是她肉身的生母顧紅顏——在與她自己的意志相沖突時,都不可避免會變成一種強迫。而若堅持要讓這種強迫取得成功,其實現的並非所謂“真相大白”,而只是強迫者意欲的滿足——她上官陵需要一個“小昀妹妹”來讓自己卸下內心的重擔,顧紅顏需要一個親生女兒來安放身為人母的感情。

不是就不是吧,她心想。既然這姑娘認定自己只是夜女,不是小昀,那她也就只能認為她不是,依照她並非小昀的狀況來處理。說到底,如果她為了自己早點輕松、更加好過就將這個姑娘冒認成小昀,而真正的小昀還在別處飄蕩受苦,又讓人於心何忍呢?

她定好主意,舉目見天色將白,便走回廟內取行李。火堆已經滅了,夜女猶自呆坐一旁,見她進來便趕忙站起身來,面帶歉疚之色向她望著。上官陵見狀道:“傷口目前無礙,不必掛懷。”

夜女見她主動說話,立時松了口氣,瞧著她拾起行禮,便笑道:“這麽早就上路?是急著找你那個妹妹嗎?我要是也有親人這麽為我掛心就好了!”

上官陵步足微頓,回頭向她看了一眼。

倒是自己忘了,這裏面還有一個問題。對小昀翹首以盼的,可不只是自己,師娘也早已等得兩鬢如絲。倘若這姑娘真是小昀,自己就這麽離開,豈不教她母女錯失團圓的機會?

她思量片刻,問道:“那位蘇姑娘,不知今在何處?可否為我引見一番?”

夜女不料她突然問起蘇緹,一發摸不著頭腦,但見她問得認真,仍是實言相告:“她之前惹怒了教主,被關進化樂城了。”

“化樂城?”上官陵也是一怔。這個神秘飄忽的所在,她以前從各個渠道特意打聽,皆不曾得到過實信,不想卻忽在此刻冒了出來。

“真有化樂城?”

“有的。”夜女目不轉睛地註視著她,好似體察到了她的意圖,頓時繃緊了臉色,“你……要去嗎?”

上官陵端詳著她的面色,不知何故,竟忍不住生出一絲笑來。

“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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