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二十七章 昔年種柳

關燈
第二十七章昔年種柳

飲馬長川,前路逶迤。

上官陵沒想到,自己居然真有一天能過上優游卒歲的日子。名山在目,王城已遠,那些夙興夜寐,宵衣旰食的一幕幕,仿佛都已成了前世裏的故事。她曾從哪裏走來?而今又將往何處去?腳下的煙塵忽起忽滅,這無窮的疑問也忽離忽隨。

她想起師父代長空生前,無數次力促她罷官還鄉,現在他老人家總算遂願,卻早已無法看見了。那些執念也好,期冀也罷,可悲的不是不能實現,而是當它們得以“實現”時,卻喪失了本來的意義。

而她又何嘗不是如此?壯大昭國,統合海內,扶持女王陛下成為天下共主,本是她多年來的志願所在。到如今,形勢愈益分明,這一夢想眼看就要實現了,她卻失去了繼續往前走的興致。究竟是哪裏發生了變化?又是在何時發生的呢?

已逝的時間如絲線般一輪輪卷起,將她帶回最初的記憶。最初總是美好的,一個敵國為質、朝不保夕的少年公主,竟然會稱許一個並沒見過幾次面的臣子“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裏之命”,致令她不由得生出“士為知己者死”之感。一晃多年過去,陛下竟然想不起“臨大節而不可奪”,倒理所當然地和她談起買賣,提起她的“價錢”來了。

也許是自己誤把偶然視作了必然。上官陵暗自思量,那時候沈安頤少不更事,避居荒園,不要說廷臣,只怕連算得上結交的外人都少得很;且又是個公主,離那些爭權奪利之事總歸有些距離;獨在異鄉,久思故國,見到昭國大夫自然倍覺親切……後來處境變了,見多了黑暗虛假,歷多了血雨腥風,心思再難像從前一般簡單純澈,也就再難信人。

也許是自己低估了權力對人心的侵蝕。這一點上官陵從來不是一無所知,但總覺得公主畢竟是經過自己親手教導的,應當有所不同。可從前那數不盡的昏聵之主、先明後暗之君……哪裏個個都沒有賢師授業呢?若沒有主動選擇的執持,單憑幾句聖人之言,哪裏抗得過這王座四周無所不在的眩惑?

她忽而想起禪門中“以心□□”的話來。祖師之所以能判別出弟子有沒有道行,是因為自己有道行。而做君王的之所以分不出臣子的忠奸,則是因為自己沒有“忠貞的道行”。這也難怪,畢竟歷來只要求臣子忠君,君王卻無所可忠。既然分別不出,最終為了安全起見,只好一律視為作假。於是除非那君主用心超凡,志於聖道,否則臣子們的命數總是一件玄虛之事,“忠不必用,賢不必以”,倒不如真做個奸佞來得值當。

她獨自坐在馬上,郁郁懷思。那馬兒不受催促,顧自閑行,只看見有草樹茂盛之處,便得得趕去。不知不覺已走了許遠,上官陵一擡頭,只見眼前巨石磊磊,秀木森森,是一座山頭。她怔了一會兒,猛然認出這裏不是別處,正是君山,剎那間心頭翻湧出一股莫名滋味,像是喜悅,又像是悲從中來。

鳳兮鳳兮,歸故鄉兮。

在這人世之中,何處才是她可歸的故鄉呢?是降生之處,還是長養之處?是受教之處,還是施用之處?

上官陵翻身下馬,尋道往山上走去。重重枯葉鋪滿了泥徑,踩上去窸窣作響。頭頂偶然墜下一枚“暗器”,她下意識捉在手裏,低頭一看,原來是一粒蟬蛻,惟妙惟肖的殼子,內中卻並無真實的生命。

面前是一片疏林,透過微茫的煙氣,隱約可見一座墳丘。上官陵停住腳步,直楞楞地看著,一時忘了動作。那是——

墳丘漸近,苔色如新。每走近一步,眼前的景象倒更模糊幾分,可她畢竟已看得清楚。不錯,不錯,這就是她幼年時,與代長空一起為君九蘭立下的墳塋。棱角分明的石碑上,仿佛猶自殘存著代師父剛勁的劍氣。

“先生,阿陵不好……”她禁不住跪倒在墳前,眼淚撲簌亂落,“是阿陵不好。說去山下走走,結果一走就是這麽多年……”

聲聲低泣,花泥上染開一片潮濕。

一切都像在倒著走。她以為自己是在縱馬向前,誰知最終卻退入了過往的光陰,但這也並非真實的過往,山澤草木,皆已枯朽。

上官陵拭了淚,擡頭望向周遭景致。山舍墓田,依約在望。

可人已不在了。

此地既是立墳之處,那當時所居的草廬應也不遠,她站起身,憑著殘存的記憶和直覺,緩步向更深處走去。走不到半刻工夫,果然,幾間茅舍倚竹憑松,幽然入目。

不錯,這就是她幼時所居的樂園。屋後的花畦,也依然默默披霜瀝雨,迎風送月。

榮榮窗下蘭,密密堂前柳。初與君別時,不謂行當久。

她凝望著那蘭葉柳枝,正自出神,忽聽“吱呀”一響,房門自動開了,一個青年人從裏面走了出來,滿面好奇地望著她。

“閣下是?”

上官陵擡頭向他看看。是了,過了這麽多年,這草廬卻能保存得如此完好,想必是之後有他人居住在此。如此一來,自己今日就不單是故地重游,也算是不請自來,貿然入舍了。

她拱了拱手:“上官陵打擾了。”

那青年眉毛立時跳得老高,三步並作兩步走近前來。

“是昭國的上官大人?”他面露喜色,躬身行了個大禮,“晚生陳殊,久聞大人之名,不想今日有幸相拜!”

上官陵被這突如其來的熱情弄得有些措手不及,這些避居山林的隱士,性情大多淡漠,像這般熱情好客的,她平生還是頭一回見。

“陳公子客氣了。”她溫和地道,“在下如今已非朝堂中人,不過一介閑散之流,當不起‘大人’之稱。”見陳殊似要辯駁,便岔開話題道:“此地如今是公子的居所嗎?”

“算是暫居吧!”陳殊笑道,“原是君世子見我無處安身,說請我幫他的叔父照看屋子。本想著他的叔父自然也是有身份的人,怎麽也得是個朱門大院吧,結果……”他回首指了指那幾間草廬,笑了兩聲,“我才知原來是九蘭公子的故居。上官大人光臨,還請入內稍坐,容晚生獻茶一杯,以表敬意。”

“多謝陳公子好意。我只是偶經此地,想起舊事,隨意轉轉,茶就不必了。”

“哦?”陳殊眨了眨眼,隨即恍然道:“曾聽聞大人是九蘭公子的高足,莫非是來此憑吊尊師?”

上官陵不想過多拉扯,便含糊應了一聲,道:“我頃刻就走,陳公子不必忙碌。”

“大人這麽說,晚生從命便是。”陳殊道,“那我送送大人。”

兩人一同走過竹林,上官陵忽然頓住腳步。

“大人?”

斜陽正好,殘照入林。颯然風起,蕭然葉落。

上官陵緩緩望過一圈,隨手折下一根竹枝,凝視著枝上如劍般的竹葉,嘆意微微:“我年少時,常在此處練劍。”

“大人文武雙全,真乃不世英傑!”陳殊笑道,“只是晚生不解,大人年華正茂,正是作為之時,為何卻要離開朝堂?若晚生有大人的際遇,必要大展身手,名垂青史。”

“名垂青史?”上官陵俯首凝視著竹根,語調緩慢得像是在咀嚼著什麽。

“我所做的一切,最初難道是為了名垂青史麽……”她撚弄著竹枝,仿佛在自言自語,“或許只是不願辜負平生所學罷了……”

猶記昔年林下,白水泉邊,那人一字一句為她講解治世絕學,先聖經典。

“人生如一寄,奄忽若飄塵。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

當時光陰正好,茶煙正綠,黃鳥喈喈,柳絮沾泥。於是那些意涵幽深的詞句,便與那一年疏落的春雨一道,飄過了她二十年的夢景。

上官陵擡起頭,看見晴空萬裏,飛雁穿雲。

多好……多好……

那鴻雁振翅時,一定也情懷激蕩,意游八極,暢想天地蒼茫,幾曾想過空中會否留痕?

讀聖賢書,所學何事?

陳殊站在幽篁林邊,望著那徐徐遠去的俊秀背影,一時怔然。

-

看到站在門外的上官陵時,顧紅顏有片刻的愕然。愕然過後,便是喜出望外。

“呀!你怎麽回來了?”

她嘴裏問著話,一面用力把門開得更大些,歡天喜地將人拉進來。

上官陵噙著笑,跟隨著她往堂屋走:“師娘不高興我回來麽?”

“你瞧我像不高興的樣子?”顧紅顏揚眉,“只是你每到一處,都必有驚天動地的事,我這小門小戶,怕禁不起你翻江倒海的本事!”

“我如今既不翻江也不倒海了。”上官陵站在檻前,伸手打起門簾,“只安心陪伴師娘度過餘生。”

顧紅顏訝異更甚,楞了一會兒笑道:“可別哄我!”

“豈敢?”

她神色平淡,卻並無一絲戲謔的意思,顧紅顏向她臉上看了三番四次,漸漸信了,旋即又生出擔憂:“你莫不是遇上麻煩了?還是陛下待你不好?”

上官陵見她欲言又止,喜中含憂,心知若不說明白些,倒給她平添了愁悶,便道:“師娘寬心。陛下待我很好,只是我自覺勞乏,想起師父的舊言,實在也不無道理。池魚思淵,朝堂亦非久居之所。”

顧紅顏松了口氣,提壺給她斟了一杯茶,不知想起什麽,自己點了點頭。

“功成身退,也真是難求的好結果了。”她柔和的目光投向上官陵,“不過,你如今算是功成了麽?”

上官陵懂得她的話意,面前是如師如母的人,倒也不妨坦懷。

“強敵已滅,容國半殘,縱觀天下已無昭國之敵手。陛下親操權柄,勢在必得。世間的功業總是無窮無盡的,我又何必占全功?倘有後來事,應付後來人。”

顧紅顏聽她說得有條有理,便放下心來,不再多言。尋思一回,視線碰見端坐桌旁猶作男子裝扮的上官陵,不覺笑了:“你從前要入仕途,假扮男子。如今既回家來,可該換回女兒裝了?”

上官陵喬裝已久,自己習慣成自然,離開昭國後也未曾改裝,此刻被她一提,才想起此事,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也不禁失笑。

“師娘說得是。既已回來,自然不必再扮男子。只是我多年如此,身邊竟無女子衣飾可供更換,倒要勞煩師娘了。”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