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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山重水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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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山重水覆

一鉤新月幾疏星。

借著夜色的掩護,女子的身影一動不動地伏在房頂上,細聽著房檐下的動靜。然而院中屋內一片闃寂,只偶爾傳來幾縷輕柔的風聲。

三天了,一直也不曾探查到半個人影,難道柳緗綺真的已經走了?夜女想到此,稍稍放松了握劍的手,竟不知心底的感覺是失落還是慶幸。柳緗綺,這個她奉命追殺的人物,終於離開了她劍鋒可及之處。她跳下房頂,來到門窗前又察看了一番,的確沒有人。這一輪追殺總算暫告結束,她有個“結果”可以回去交差了。

就這麽回去麽?她走出連廊,略微有些躊躇,還夾著幾分說不出的愧怍。殺柳緗綺是她的使命,這一點她從來都清楚。日覆一日磨練武藝,日覆一日尋訪守候,就是為了迎接使命降臨的這一天。可現在,目標找到了,她卻並沒有完成任務。

要只是技不如人也罷了。第一次與柳緗綺對陣,她抵敵不過反被對方打傷而失敗,自己尚不在意。之後丟了佩劍,放過柳緗綺一回,也算情非得已。如今柳緗綺失去了蹤跡,聽起來倒也說得過去。但她自己清楚那躊躇愧怍的原由——她顧惜自己的性命,不想殺死柳緗綺。栽培她是為了殺柳緗綺,可以說她就是為了這一件事而存在的,倘若柳緗綺死了,她還有繼續活著的必要麽?

她心情覆雜地品味著自己的私心,漸漸又生出另一層疑惑:為何要殺柳緗綺呢?那人看起來也不像個奸邪之徒。為何會有這個任務?又為何要指定她來做呢?論武功,她自問不算頂尖。

院門“吱呀”一響,她本能地躲進廊柱後,兩名小尼姑打著燈籠走近,一個邊走邊道:“柳居士說了,要交給卓掌門……”

夜女讓過她們,心間閃過一念,與其這樣空手回去,倒不如跟上去聽聽消息。

禪堂中明光淡淡,想是住持未寢,猶自夜坐。方走近,便聽一聲語笑。

“‘剔起燈來是火,歷劫無明照破’,你這個燈剔得明白!可惜,我到現在也不明白。”

夜女倚窗找了個隱蔽位置,按破窗紙,柔暖的燭光猝然溢出紙洞,她瞇了瞇眼,湊近觀看。

“那你怎麽打算呢?”是賢覺師太的聲音。

夜女凝目望去,師太坐在香案前的蒲團上,正和對面蒲團上身披道袍的女子說話——她認識,那是玄都府的掌門人卓秋瀾。

“沒有打算。”卓秋瀾道,“我如今回想,這事情整個就跟一場夢似的——說不定真就是一場夢。”

“夢?你覺得化樂城並非真實存在?”

“有這種感覺。就如昭國女王所言,連穩定的出入口都無法找到,怎能相信它是真實存在的地方呢?至於什麽王隋、什麽孩童祭祀,也都只是夢中的幻象了。雖有雲容他們三個作證,想起來還是常覺得不真實。”卓秋瀾說著,停頓了一下,擡眸看向賢覺師太,自嘲地笑了一笑,“我偶爾甚至有種錯覺,眼下身在你這寺裏,都不知究竟是夢是真?”

賢覺師太微楞,旋即也笑了。

“你這話問得……竟有我本門的機鋒。不過這既是你自己的迷惑,我縱然答你,也無甚用處。還是先看著吧。”

“正是,也只好先看著了。”卓秋瀾輕嘆,“當時跟王隋對峙時,確有仗義扶危的沖動,可如今待在這裏,遠離了那個處境,又好像沒興趣了。而且那時候其實也沒看見什麽孩童,就聽王隋在那兒講。”

“你主要還是不信。”賢覺師太一語點破,“不信,所以不求;不求,所以不想動。”

“是。”卓秋瀾應得誠懇,“不過也很難講,到底是不信所以不求不想,還是因為不求不想所以不信?你說,我改換不了天生的心腸,這是自然,但出於天生情質的反應,畢竟非我所求。就好比一個人,具有天生的好胃口,但他自己並不追求成為饕餮大王……”

“於是情隨境遷?”賢覺師太給了她個會意的眼神,“你說得也有些道理。若如此,一個人信什麽、不信什麽,其實也並非出於選擇,而是一種‘命定’。”

“正是如此。”卓秋瀾短笑了半聲,傾身坐近了些,“依我看,人不能選擇自己信什麽,只能選擇是否依從他所信的去做,但僅僅是這點,就已很不容易了。首先,他不見得知道自己實際信什麽;其次,若是天賦的情質與他所信之物的指向並不一致,他就會時刻受到另一種本能欲求的幹擾,那東西阻攔他、擾亂他……把他弄得暈頭轉向,直至牽著他的鼻子走。可是,他真正所信的又在另一個方向,到最後,就只能在虛空的追逐中白白耗盡一生。”

“這往往就是大多數人的命運,除了一種罕見的幸運兒——天賦的情質與根本信念恰好一致,相生相成。用你門中的話說,這得是幾輩子修來的。”

賢覺師太點頭不語。

“所以你是覺得,這種‘愛管閑事’的天性阻擾了你真正的所求。”

“對。只不過在旁人看來,要管的閑事很符合‘江湖道義’,與那些追逐聲色犬馬的本能欲求不同,於是就是好的、該當的……可若以求道而論,這不就是臧谷亡羊麽?”

賢覺師太依然點頭,同時浮現出一點淺笑之色:“但若真撒手不管,又似乎違背了‘江湖道義’,也不好,是麽?那不如想想,你所求的道,究竟是什麽?”

“我所求的,乃是一種終極。”

卓秋瀾說完一句,忽然沈默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方才繼續說下去。

“不是只存在於言辯中、想象裏的那種,而是能真切‘嘗’到、直接體會到的實在。我早已厭倦了那些辯談,說得再多,都還是在外圍打轉,根本上還是虛空,令人厭倦的虛空!”

“也許我就不該到處亂跑,弄得荒廢道業。如今又碰上這檔子事,要不管它吧,萬一王隋說的是真的怎麽辦?管它吧,這事根本茫無頭緒,何況忘歲月武功超絕勢力強大,就算他傷天害理,江湖中幾個人對付得了他?要管這事,可就不是一朝一夕能管完,少不得還要繼續荒廢道業——不知荒廢到什麽時候。”

賢覺師太默然傾聽著,這時驀然問道:“你不擅長管錢,是不是?”

卓秋瀾詫異看向她,只覺這話頭拐得突兀,卻見賢覺師太微微一笑:“我方才聽你說話,突然想到這個,以世人之所愛而論,似乎可以分成三種。”

她說著拾起木魚的擊槌,在地上劃了三道痕印。

“上面這道,為天、為道、為理。中間這道,為人。下面這道,為地、為物、為器。人們能夠從上往下‘愛屋及烏’,但一般只能及一次。”

“何意?”

“以根本所求而論,有人愛天道,有人愛世人,有人愛器物。然而,天道待人傳,世人賴物養。因此,愛天道的人看待世人,會愛屋及烏;愛世人的看待器物,也會愛屋及烏;但愛天道的人看待器物……哪怕理智上也知它是生存必須,感情上卻難免‘疏遠’一些。所以我估計,你對財物之事不大上心,對麽?”

卓秋瀾這才明白過來,不禁笑了。

“你的意思是,道不離人?”

“我並沒有建議你什麽,只是把你的問題換了個角度擺著看看。”賢覺師太道,“不管怎麽權衡,總歸還是要你自己甘心、覺得值當,才走得下去。”

卓秋瀾沒再說什麽,扶著香案起身,準備回房歇息。賢覺師太拿起案上的布包遞給她:“別忘了這個,柳緗綺交代給你的。”

“你不提我還真忘了!”卓秋瀾輕輕一拍腦門,“想不到過了這麽多年,這本‘無字真經’兜兜轉轉,又轉回玄都府來了。”

“無字真經?”

“《靈虛秘錄》嘛!當年柳緗綺費盡心機將它弄去,也不知究竟得了什麽好處?好了,不必送,告辭。”

她按下賢覺師太,袖了書冊轉身舉步,忽覺異樣:“什麽人?!”

窗紙上人影一晃。

卓秋瀾揚手,一道風自拂塵而出,窗扇立時破開,卻只見樹影橫斜,悄無人蹤。

-

這座楓露軒雖與玉墟宮那座同名,卻也只是同名而已,模樣格局都大不一樣,好在夜女走慣了門路,轉眼就尋到了花庭。

正房內燈火通明,她快步走過庭院,階前驟然閃現出一道纖裊身影,不偏不倚地擋在了面前。

“蘇姐姐?”夜女擡頭一看,難掩訝異,“這麽晚了,你怎麽在這裏?”

“當然就是為了攔你這種不懂事的孩子。”蘇緹抿嘴一笑,朝她意味深長地眨了眨眼,“你要回稟事情,也得學會挑好時候,這會兒闖進去,豈不壞了教主的好事?”

夜女楞在原地,臉色瞬間蒼白,隨即又脹得通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直到蘇緹來到她身前,動作輕柔地替她撣去肩頭的塵土,方才回過神來。

“多謝姐姐。”她輕聲道,瞥了眼蘇緹身後緊閉的房門,聽著房中偶爾傳出的謔浪嬉笑之聲,又覺氣惱又覺心冷,之前因不願對柳緗綺下手而生的愧怍之情,頓時消散殆盡。

“餓不餓?要不先去我屋裏吃點東西?”蘇緹替她拍凈了風塵仆仆的衣襟,直起身來,笑語溫柔,“教主這裏,怕還得有一會兒呢!沒料到你會這麽快回來。”

“自然。”夜女冷笑,“他大概希望我永遠不會回來。”

蘇緹目光一閃,對著她半是頹然半是傷感的臉色端詳了半晌,忽道:“有句話我得告訴你。”

“請姐姐指教。”

蘇緹註視著她,眼中頗有憐憫之色。

“雖說教主把你養大,教你武藝,但對你來說,教主永遠都只是教主而已,明白麽?”她瞧了眼夜女驚愕的神色,無奈搖頭,“你這樣的姑娘,我沒見過一千,也見過一百。他能當上教主,當然有他的本事,他或許算是個好領袖,但絕不是個好情人。”

這話過於直白,夜女的臉頰再次變成火燒雲,蘇緹只是視若無睹,顧自講話。

“其實他也不難伺候。”她勾唇一笑,笑裏帶著幾分涼意,“只要你不把他當回事,別在他身上動什麽真感情,就跟他玩玩,倒也未必有什麽損失。但若真上心了,可就是你自討苦吃。這一天天的,你看在眼裏不得慪死?少活幾十年都算輕的。”

“這是你的經驗之談麽?”夜女忽問。

“我?”蘇緹又笑了一下,卻並不意外她的問題,“我不會做這些空虛無聊的事。剛才那麽說,別以為是鼓勵你,只不過看你難受得緊,所以給你個權宜之計。這種泥潭,有遠離的力氣,當然還是遠離為上。畢竟他的獵艷對象有的是,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可你的人生對你自己而言只有一次,當然要盡量珍惜,何必陪人做這種無聊事?談一堆沒用的情,說一堆虛假的愛?這些東西很快就會像泡沫一樣碎掉,對你毫無意義,不過是白白浪費你的時間精力,而你本可以用它們來做更有價值的事情。”

夜女平覆了心情,默默吸了一口氣。

“姐姐放心。我從來都只把教主當上峰,並無額外的情思。”

就算曾有過幾分,而今也已死心。想她為了他的任務,孤身在外櫛風沐雨舍生冒死之際,他卻在和別人卿卿我我尋歡作樂……誠然,這二者本不相幹,是擔憂她的安危生死還是和別人尋歡作樂也都是他的自由,可她既已知道是如此,若還能繼續抱有癡心妄想,豈不真成了個賤胚子?

蘇緹看著她的容色從傷懷變為平靜堅毅,笑道:“那就好。”

話音方落,只聽門聲一響,蘇緹趕忙回身,果見忘歲月披衣走了出來。

“教主!”兩人一同行禮。

忘歲月不語,視線掃過蘇緹,便落在夜女身上:“事情怎樣?”

“柳緗綺武藝超絕,屬下敵她不過,未能完成任務。”夜女如實回道,按慣例本該還有一句請求責罰的話,此刻卻不知怎的出不了口。

於是忘歲月眉頭微動,似乎不悅:“你任務失敗,倒很理直氣壯?”

夜女看他一眼,便迅速收了目光,卻仍藏不住語氣中的憤然。

“你明知柳緗綺乃絕頂高手,我根本不是對手,卻令我去刺殺,難道不是本就打算置我於死地?我卻沒死,反倒回來了,讓你很失望吧?”

忘歲月眼神瞬間陰冷,他一瞬不瞬地盯視著夜女,仿佛要洞穿她的心思。但很快,便又淡靜下來,嘴角勾起一絲深不可測的笑意。

“你這麽說,倒像是我故意讓你去送死似的。”他緩緩開口,並不為夜女的犯上態度動怒,“的確,本座知道柳緗綺乃絕頂高手,可本座還知道,任何人都可能死在柳緗綺手裏,唯獨你不會。看,你這不就全須全尾地回來了?”

出乎意料的說法,夜女霎時一怔,轉瞬又覺得他在扯謊,便不屑地輕哼了一聲。

“不信?你有沒有照過鏡子?”忘歲月突然道,“哦,我忘了。你不知這裏頭的事,照鏡子也沒用。告訴你好了,因為你這張臉,酷似柳緗綺死去的摯友。所以本座一早就知道,她絕不會對你下死手。”

夜女再次吃了一驚。柳緗綺淚流滿面的臉容浮現在她的腦海裏,令她不由自主相信了這個解釋。

“所以這個任務非我莫屬?”她不自覺緩和了語氣,“可是,她又失去了蹤跡,我怎麽也找不到她了。”

“這屬於情理之中。”忘歲月笑了一聲,“她如今肯定不願再和你碰面。即便知道你根本不是那個人,可你頂著這張臉對她拔劍相向、冷漠無情的樣子,也還是會讓她感到心痛吧?你雖在武功上贏不了她,卻很容易在精神上折磨她。換作我是她,也得對你繞著走。”

“你這一趟也不是一無所獲。”忘歲月揮了揮手,“柳緗綺只要看見你,就會知道她已被我盯上了,為了自保,便不得不暴露身份走出來——頂著過忘山門尊主的名頭,說不定還能召集些舊部,好過神不知鬼不覺地死在我手裏。她的行蹤掩藏不了多久,接下來你可以休息一陣,本座自會派人繼續追查。說起來,其實你算是完成了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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