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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平生憶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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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平生憶念

失蹤多年的柳緗綺驟然現身無相寺,不僅震驚了殷雪衣等人,也令卓秋瀾大感意外。顧曲前來報信的時候,她正和賢覺師太推杯論道,聞言一口茶頓時噴了出來。

“你挺有本事啊!”她拾起方巾拭了拭嘴角,好奇地看向對面好友,“過忘山門尊主,居然都被你收為弟子了?”

“其實是我孤陋寡聞。”賢覺師太笑意謙遜,“當初收留她時,並不知她是過忘山門尊主。”

卓秋瀾轉著杯子,不再吭聲,思緒飄去了別處。過忘山門曾經的變故、柳緗綺和忘歲月的過節,她可是一清二楚。今日看來,柳緗綺的武藝非但不曾退步,恐怕還更精進了。若能聯合她一起對付忘歲月,說不定能大增勝算。

然而柳緗綺卻是來辭行的。

“承蒙師太照看。”她站在住持面前道,“如今我身份已洩,恐怕用不了多久就會江湖皆知,屆時萬一有人尋仇,難免牽累寺院。我即日便要動身遠走,特來拜望師太最後一面。”

賢覺師太慈目輕擡,端詳了她一會兒,微笑道:“何必如此匆忙?今日天色已晚,何妨在此暫住一宿?也看看這寺裏還有沒有你要的東西。”

因顧雲容未歸,卓秋瀾左鄰間的屋子仍然空著,便教收拾了讓柳緗綺暫歇。師徒兩人敘了幾句話,柳緗綺辭退出來,不知又要往哪裏去,卓秋瀾趕忙將她叫住。

“柳尊主!”

柳緗綺頓住步足,面色語氣都平靜如水:“這兒哪有柳尊主?”

卓秋瀾笑了笑,從善如流地改口:“柳居士。”

“卓掌門有何見教?”

卓秋瀾開門見山,直奔主題:“你還記得忘歲月麽?”

柳緗綺不再說話,只是靜靜回視了她一眼。卓秋瀾凝視著她淡漠的神色,倏然明白了這不言的意味:她自然記得忘歲月,但也只是記得一個人名而已,就像記得一個空殼子、一個沒有面目的黑影,而那殼子裏面、黑影背後,卻早已不具備任何內涵、任何意義。

可以說在她的世界裏,忘歲月這個人的存在已被消解掉了,他實質上已經死去,連同他們之間的恩怨、血仇……那麽,再和她說什麽報仇、山門……當然也同樣毫無意義。“對付忘歲月”這個話題不可能引起她任何興趣。

於是卓秋瀾也就不再開口,只是微微點一點頭,表示領會了她的意向,便轉身離去了。

柳緗綺站在原地,目送她走遠,良久收回視線,漫無目的地流轉了一圈,最後落在了小石潭上。

潭水清瑩,碧葉如蓋。

她信步走近,垂目望著,懷著一種不能自明的深遠心情。

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

她杳杳的心緒飄飄蕩蕩,蕩去了遠不知極的所在。從此地騎上快馬,趕上三五日的路程,便可到達連越的西北邊境。隔著盈望的江浦,對面就是過忘山——忘歲月的玉墟宮。再往北直上,才是玉霄宮、玉衡宮……

此處,距離那個人生前的居所很遠,卻離她死的地方很近。

多奇怪呢?柳緗綺總忍不住想。原本以為依照她倆各自的作風,會死的應該是自己,而以那人明哲保身的靈活,定能活得好好的,哪想到結局竟恰恰相反?

然而奇怪的何止是命運?很多東西都很奇怪。比如說,水雲深無疑是個叛徒——她關鍵時刻的“反戈一擊”顯然是無法更改的既成事實,可是,當她戰死在忘歲月刀下的消息傳來時,她又覺得這人好像並不算個叛徒了。但這又是為什麽呢?雖說她牽制住了忘歲月,令自己得到了更大的逃生機會,但水雲深自身的動機誰也不清楚,也許倆人互鬥完全是因為其它矛盾,並非有意幫她出逃。若說“最後幫她逃命”是改變她認知的根由,恐怕根本站不住腳。

她後來思考了很久,終於捕捉到一點線索。真正的原因也許在於:這個“叛徒”叛變得不徹底。不論是出於什麽具體的動機,她能那麽快就和忘歲月大打出手直至死去,至少說明她和忘歲月其實貌合神離,本就不是一條心,她投的“誠”實在沒有那麽誠。因她背叛得不徹底,所以這個“背叛”本身也就顯得虛假起來,於是最後論證出來的結果竟然就成了:她實際沒有叛變,算不上一個“真正的叛徒”。

當時風飛絮趕來送她出山,她看著風飛絮恢覆如舊的面貌,問起是誰幫她解的毒。果然風飛絮說是宗主求來的解藥,又說宗主去向教主索戰了。她記得自己會心一笑——這是會的哪門子心?又為什麽笑?她當時一點兒也不清楚。然而就在前一刻,那人在她心裏還是“世上最可惡的壞種”,不過一兩句話的工夫,就又變回“天下最好的雲深”了。人類的感情也真是同樣變幻莫測,離奇無比。

她俯伏在石欄上,望著水面上自己飄搖浮動的影子。世事的翻覆、人情的波瀾……都如同這水影一般,起伏變動,從無定相。她想自己的心,或許也就如一面水鏡,曾流淌過雲深各種各樣的影子:有溫柔體貼的,也有叛逆不馴的;有令她喜悅的,也有令她痛心的;有最為可愛的,也有特別可恨的……到如今都與流波一道逝去了,浮光掠影,無非如是,所遺下的,只有她念念相續的綿長思憶。

世情難量,自己的思憶倒是恒久如初。萬影分殊,可承載著它們的憶念卻都是一樣,可愛的影子不會讓它變重,可恨的也無法教它減輕。這條思念的長河澄澈勻凈,從無斷絕,自她看不見的源泉流出,向著望不到的深海駛去,與它並肩而行者,唯有無盡光陰。

有時翻檢起來,會愕然發現,雲深已然活在她每一剎那的心念裏,有時是明白走到眼前,有時是遮了一層帷幔——帷幔前有別的事物,但只要稍一頓神,就會發現她仍未缺席。很多時候,柳緗綺只是靜靜看著,就像看著一個近在眼前、又遙不可及的世界。就這麽看著,也體會不到什麽特別的心情,除了看得久時,會有一陣陣吸心的悲感。

最可悲的就是死。

她沒有想到這人會死。

但人豈有不死的?也許她最覺得難過的,是這人死得太早了,活著的時候太短了。

再長些又如何?人豈有不死的?

“她已經死了,有朝一日,我也會死去。”當日她拜在賢覺師太座下時,曾提出這樣的疑問,“縱有來世,若未登道岸,也難記前塵,這些憶念又有什麽用呢?又還能留下什麽呢?”

師太慈和地註視著她,只告訴了她兩個字。

“因緣。”

她不懂。後來讀了幾段經文,聽了幾回宣說,才總算明白了幾分。

諸法因緣生,諸法因緣滅。

世間種種成住壞空、分離聚散,都非無跡可尋。沒有因緣,不能相遇。因緣不足,不能相聚。她長久的憶念可以加快湊足相聚的因緣。

誰知道呢?誰知是真的還是哄人?何況人事已非,就算相遇相聚,又有何用呢?

只不過有朝一日,我也會死去。

-

柳緗綺回到客房時,已是人靜燈昏。她的知覺素來敏銳,才到房門外,便覺有些不對。她想了想,並未推門而入,卻閃身避入廊下陰影中。

不多時,房門輕輕開了,一道纖窈身影從門縫中迅速溜了出來。柳緗綺心明眼亮,腳下一動,鬼魅般閃現在那人面前,一指頭封住了她的穴道。

無視對方驚愕的眼神,柳緗綺伸手摘下她臉上的巾布,借著月光凝眸一看,自己也楞住了:“又是你?”

“你記得我?”

“自然記得。夜臺來的姑娘。”

柳緗綺簡短答了,迅速偏過頭去,眼眶子又開始不聽使喚地發酸。之前也是這個姑娘,頂著一張似是而非的臉,跑來刺殺她。結果兩人一照面,她就莫名其妙地淚流如註,弄得視野一片模糊,若不是武學本能尚在,恐怕就真要著了對方的道。

“你武功雖非絕頂,找人的能耐倒真厲害!”

夜女訝異地望著她淚流滿面的臉,一面納悶著為什麽她總是這樣解釋自己的名字——任誰被說是從墳墓裏爬出來的,大約都難以高興。

“雖然我受命刺殺你,但你也不要這樣說我的名字。”

柳緗綺靜了片刻,點頭道:“行。”又問:“你是怎麽找到我住處的?”如果是跟蹤她,那她不應該這麽長時間都沒發覺。

“我又不是專門找你來的!”夜女蹙了蹙眉,“我來辦我的事,跟你有什麽關系?”

“什麽事?”

“丟了點東西,這裏我之前住過,所以回來找一下。誰會知道你也住在這裏呢?”

柳緗綺沈默著,半晌解了她的穴道,轉身進了房門。

夜女見她既不追問,也不擔心自己繼續追殺她,倒有些意外,但她也無暇耽擱,縱身一躍,輕盈落出了院墻。

一壁之隔的客房內,卓秋瀾倚窗而坐,對著空寂庭院凝望良久,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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