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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匪躬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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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匪躬之故

沈安頤帶著她的大軍在岑州度過了一個新年。一方面是休整,也正好趁著節慶犒賞將士。女王親至,使得前線的氣氛格外喜慶熱烈,減少了幾分行旅的苦寒。今冬天氣和暖,不到十五便撤了爐子,沈安頤笑說這是天公作美,上官陵聽在耳中,卻不由擔心起次年的收成來,只是眼下確實方便行軍作戰,遂不覆多言。

“敵軍近日可有什麽消息?”

君相二人枰前對弈,沈安頤話問得隨意,但上官陵知道,女王陛下對此戰的看重絕不比自己少一分。她手上的消息雖有一些,卻都談不上多確鑿,斟酌片刻,方啟口道:“據說桓王打算向曇林求援。如今曇林王已然駕鶴,幼子嗣位,千機公主成了掌國太後,她得知親兄有難,多半會答應出兵。容國那邊若能擋住最好,否則情形覆雜起來,戰事難免膠著。依臣之見,我軍還需早作布置,速戰速決。”

“丞相言之有理。”沈安頤緩緩點著頭,指間把玩著一枚棋子,“招雲關已在我軍手中,再往前就是惠陽了。此地之緊要,比招雲關更有過之,北桓軍定有準備,怕是難以攻取。”

“兵法雲:‘無恃其不來,恃吾有以待’。”上官陵語調清沈,“成不成是天的事,為不為是人的事。大軍既出,便只論可攻與不可攻、可勝與不可勝,不論難與不難。陛下身如日月,萬眾所仰,不可有畏難之心。”

沈安頤落子的動作微頓,擡起頭來,端詳起自己這位並不陌生的相國。今日天陰,微黯的光線下,上官陵本就深靜的雙眸愈顯幽邃,沈斂的神情使她看起來仿佛總在深思。沈安頤不會去疑怪“她有什麽可深思”——這簡直是個傻問題,身為國之相輔,身為軍之統帥,令她必須深思的事太多了。可沈安頤憑直覺感到,在國事軍事之外,上官陵的思緒中出現了另一樣事物,並悄然占據了重要地位,以至於當這人重新出現在她面前時,她幾乎立刻就發覺了那雖然深沈細微、但卻無法忽略的變化。

她不能自抑地生出一絲難受來,好似這人突然就離自己遠了幾分,未知的隔膜橫亙在她們之間,摸不出厚薄,也辨不明來由。難道是因為謝璇麽?沈安頤疑惑著。上官陵與謝家兄妹的交情,她原本也是知道的,然而從不怎麽在意,上官陵公心為國,一片丹誠,她一向看在眼裏,相信她能處理好公私之分。前番戰場相遇,雖然謝璇機警,及時撤離了,但上官陵調度軍馬布置作戰並無絲毫懈怠之處。

那是因為紅藥之死?

——這卻更不可能了。紅藥死於桓王之手,上官陵若記恨,那記恨的也是桓王,只會使她們君臣更加同仇敵愾。何況她那時剛一得知此事,就和上官陵說回朝後要給紅藥立碑旌表,上官陵還當場謝了恩。那究竟是為著什麽呢?莫非是因自己到此,令她感到將權受制?

上官陵位高權重,又是君王最重要的股肱。她若對君國有任何怨望,可不是一件能馬虎處置的事。

沈安頤心裏打著轉,面上卻不露聲色,微笑道:“丞相教訓得是。用兵之道非本王所長,將印既已托於丞相,這些事便都由丞相裁決主張。本王來此,不過是想看看將士們,還望丞相勿有它慮。”

上官陵忽聞此語,倒怔了怔,略一思量,遂起身一禮。

“陛下言重了,臣怎會有它慮?陛下親臨前線,將士們士氣大振,此乃全軍之榮、國家之幸。陛下厚恩,臣不勝感激。”

她語氣懇切,沈安頤放心不少,含笑拉了她手,道:“丞相不必多禮。還記得多年前,你我在江上初遇,似乎離此地也不遠……丞相可還記得麽?”

“記得。那時陛下救了臣一命。”

“倒不是說這個。”沈安頤叫她坐下,從容不迫地敘著話,“只望丞相記得,你我之間不只有君臣之分,更有師友之情。倘有煩憂心事,都可以告訴我。”

話說到這個份,饒是上官陵再愚鈍,也有些知覺了。驚訝之外,胸中亦湧起一股暖流。陛下對她的觀察堪稱細致,發覺她的“不對勁”之後,也不曾用君威震懾,反倒一再體貼寬慰,相待以誠。何止是厚恩?直可謂厚愛了。

可是,她那些上至天宇、下至九泉的散亂思緒,連自己都尚未理出個子醜寅卯,卻要如何向陛下分說呢?如今畢竟不比年少時,君前奏對自有儀軌,哪是真的可以隨性所至,散說亂道的呢?

陛下待她自然是好,她也自然並無二心,然而,然而……剎那之間,她隱隱預感到一種詭譎的命運,折射出一張無法逃脫的天羅大網。一層簾幕在她眼前拉開,漸明的天光照亮了她更遠的前路,而她唯一能做的,卻只是繼續走下去。

心間百轉千回,末了,上官陵只得低俯了眉目,藏下眼底清絕的淚意。

“臣深謝陛下恩典。雖竭忠盡死,無以為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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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昭國君臣,北桓眾人這個年節過得更不太平。軒平議完事,邁著略顯沈重的步子走出堂門,轉入回廊時,恰與謝璇打了個照面。

“謝將軍。”他噙笑招呼,“這就走了嗎?”

“嗯。”謝璇點了點頭,微垂的面容似有幾分憂尋之色,“王命在身,不敢延擱。此地諸事,就有勞你了。”

軒平知他心思,卻不便多話,只道:“將軍放心。”

送走謝璇,軒平依舊尋路向自己屋子走去,面上的笑意已不知不覺消隱無蹤。當初柳原之上,兩國大軍對峙,謝璇臨時收到消息,昭國女王率軍抄了後路,將與上官陵合謀夾擊,為保存力量起見,乃下令大軍撤離。之後岑州覆失,招雲關圍解,桓王的心情差到極點,自不必多說;回來得知謝璇未交兵便撤了軍,更是勃然大怒,倘若此人不是謝璇,只怕當場就要被拉出去斬首。

軒平心知謝璇此舉亦是出於大局考量,婉言勸諫了幾句。無奈桓王疑心已生,雖然顧慮著往日情分和眼前局面,並沒將謝璇治罪,卻已不肯讓他獨掌大軍。於是令軒平分領一軍駐守此地,將謝璇與剩餘兵馬派去防守惠陽。論地利,論人和,北桓如今都談不上什麽優勢,謝璇臨行前的憂色,更令軒平感到前景極不樂觀,一陣迷茫襲上心尖。

天色已近全黑。推開房門,屋子裏一片昏暗。他正要喚人掌燈,忽聽得後窗上幾聲沈悶異響。他心中一動,自己順手點了支蠟燭,開了窗子一看,原來窗臺上站著幾只灰鴿,軒平初時納悶,猛然反應過來,不由暗自一驚——這鴿子沒別的來處,是教主忘歲月給他發信!

他趕緊把鴿子抓進屋裏,從鴿腿上解下信筒,取出紙條展開一看,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桓王將敗,速歸!”

軒平手一抖,紙條險些掉下去。他定了定神,四面環顧了一遭——這是個多餘動作,不過是緊張時的本能反應。他疾步走到燭臺邊,借著燭火又細看了幾遍,確信自己沒有弄錯。的確是教主的筆跡,意思也相當明白。當年他來到北桓輔佐成玄策,是奉教主之令,為了配合他布局,如今,想必是教主得知了這裏的情形,認為北桓勢不能挽,不欲將他斷送在此,所以發信召他回去。

軒平放下紙條,心中五味雜陳。他知道自己面臨著一個重大選擇,或者說是機會——可以就此逃脫,不必和其他將士一樣埋骨戰場的機會。這個機會來得多巧?多妙?教主將他召還,他作為下屬不過是服從命令而已,談不上叛國背主。他感到那片籠罩他心頭的迷霧變得更深濃了,讓他無法看清眼前的道路。

視線不由自主地投向門口,回到教主身邊是個不錯的選擇。哪怕失去了中書令的顯榮,他至少還有命在,作為教主看重的義子和幹將,他的日子也不會太難過。告假也好,找借口也罷,要走有的是法子,他不是罪犯,桓王再怎麽不滿,也不會強行扣留他。

只是眼下戰事正緊,北桓即將面臨存亡之戰,桓王才剛交給他一件重任,就這樣拋下一切逃跑……是否不太地道?

但這些人言虛名又何足為慮?常有人誇他是聰明人,軒平也自認不算蠢笨,審時度勢,順勢而為,從來都是智者所長。其實不必他人相告,軒平自己也早看出了北桓岌岌可危,並且不是一天兩天,而今加上教主的判斷,實在也不必再存什麽妄想。就算自己留下來,竭心盡力,難道就能扶大廈於將傾?恐怕也只是讓傾圮的殘墻多壓死一個人罷了。

他將紙條攥入掌心,起身走到門口,望見庭院時,腦海中突然浮現出謝璇的話語和神色。謝璇是不會走的——他根本走不了,上官陵也是……然而想到上官陵,那一層迷霧又遮住了他。

上官陵,這是個奇特的人物。但此刻想到她,揮之不去的卻是多年前在容國館舍外,她回答他問語時的樣子。她的答言十分簡略,但她那時的神情模樣令人難以忘懷。忽然之間,那副模樣與他不久之前在招雲關外的戰場上看到的身影重疊起來。他眼神一動,驀然捕捉到了迷霧的源頭。紅藥,一個柔弱而又低微的婢女,當她背對著無數弓矢,罔顧他屢次的警告,公然違抗桓王之命以至於死在陣前時,他軒平作為桓王的心腹,腦海裏居然閃現出“天命所歸”四個大字——昭國若贏,那真是它天命應得。

當存則存,當亡則亡。一個事物是否有繼續存在的價值,不是看有多少人會為它追捧喝彩、錦上添花,卻要看有多少人肯為它竭力固守、之死靡它。前者有一萬個,亦不能增其片羽之重;後者有一個,便足令它與日月同光。人心所向,便是天心所向。然而人心所思所欲何其紛雜,並非所有的欲求都算得上“心之所向”,除了百折不回、生死以之的那些,其餘也只能叫一時興起罷了。

他軒平作為桓王欽命的統帥之一,若在此時逃遁自保,就等於是告訴桓王、告訴全軍將士、告訴敵國、告訴天下人……北桓應該滅亡。這個信念會在人心之間悄無聲息地傳遞,而為一個應該滅亡的事物繼續堅守,即便不說愚昧,至少也談不上明智,於是它就會被更多人放棄,“應該滅亡”的信念將如瘟疫般不斷擴散,直到它真的轟然倒塌——倒塌得死有餘辜。天地亦有壽限,萬物都有盡時,可它們“天壽”的長短卻非人所知。一個國家如有百年之運,也就夠讓它治下的子民安度半生甚至一生,但若無人肯為它堅守,這百年之運也就縮短成僅剩幾日的幸存,隨之而來的離亂苦海,又是誰的罪過?

或許如今已太晚、太晚了……

四下闃寂無聲,唯有更漏滴滴。軒平沈思良久,轉身走到書桌前,抽出一張薄箋,提筆舔毫。

“平以蹇運,幼失怙恃。幸教主慈憐,收為螟蛉,荷蒙恩養,一如骨肉。本當肝腦塗地,以報再生垂哺之恩,然為人臣者,君憂臣勞,君辱臣死。今君逢不測,國罹兵燹,平既許身君國,顧安得以私情為念?一人之恩,猶可銜環相報;一國之罪,豈得以死相贖?區區餘懷,聊托筆墨,惟願教主萬壽康寧,平粉身無憾矣!不肖子軒平頓首百拜。”

紙張不大,字也就不得不寫得細微。他小心寫完,吹幹墨跡,將箋紙仔細折好,走到關著金雀的鳥籠邊。

“勞你最後一趟。這一去,不必再回來了。”

金雀不聲不響,任由他藏好信。軒平做了個手勢,它就撲棱著翅膀飛起來,半空中打了個轉,斜飛著越出窗去,轉眼消失在如墨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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