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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每懷靡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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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每懷靡及

亭臯葉下,隴首雲飛。

裴溫大步跨進帥帳,甲衣帶入一道清冽霜氣。

“丞相,您找我?”

“嗯。”上官陵淡應一聲,從地圖前擡起頭來,“你挑選兩百人,要身手敏捷眼光銳利的,悄悄去赤霞嶺探一探路。若有敵軍的活動蹤跡,就找一找他們屯營所在。若是沒有,就把守住山道出口,派人回來報信。”

“是。”裴溫答應著,心下卻忍不住好奇,“可是因為朝廷昨日送來的密報?”

上官陵瞧他一眼,神色不動:“有沒有執符臺的密報,路都是要探的。雖說天寒葉落,山林蕭疏,但大軍出動,遇上險阻隘路,還是要小心為上。將軍還有何疑問?”

“沒有。末將這就去辦!”

目送裴溫的身影晃出帳去,上官陵斂回目光,望向手邊幾卷文書,思量起沈安頤昨日派人送來的消息。北桓派了謝璇為密使前往長楊,這方面倒不必她操心,出征之前沈安頤就已差了文修年夫婦去長楊“做客”。另一件就是裴溫方才所問之事,據說桓王準備密遣精兵在赤霞嶺設伏。這在上官陵看來倒也算不得什麽奇謀,易地而處,換做她自己,初時或許也會有這般打算,只是地利雖好,天時倒不見得適合在山林中設伏,這樣一想,卻又像是疑兵之計了。

召集眾將共議,多有人提議另擇道路。上官陵細思之後,還是決定按原計劃行軍。

“我軍方入敵境,將士本就易生思歸之心,若是出令反覆,更要使眾人惶惑,軍心散逸。伏兵外藏,尚有可破之法;眾心內亂,卻是難救之失。因此當前還是要先穩定軍心,心不定則不誠,心不誠則事不成……”

晚間派去探路的隊伍回報,並未發現伏兵。上官陵於是趁夜整軍疾行,次日天色未亮,大軍已在下泉城外三十裏處安營。

“要攻城了麽?”

代小昀難耐興奮。她隨軍這麽長時間,上官陵卻竟一座城池也沒攻打過,以至於她精心準備的那些火車雲梯、刀槍鉤鐮都派不上用場。

上官陵向她瞅過去,微揚了揚眉,冷肅的顏色裏似微帶謔意:“不攻。”

她有點好笑地看著代小昀立刻耷拉下去的嘴角,無奈搖頭:“攻城有什麽可急的?我已派人探聽過,此地守軍遠少於我軍。因為之前水患的緣故,城中儲糧亦不豐足。似此情形,圍之即可。不過裴將軍馬上要去攻撫州,你要實在想試試你那些寶貝,可以先跟著他去。”

代小昀正在懊喪,聽到最後一句終於心情好轉,答應一聲,便飛步往帳外奔去,豈料還未奔出帳門,就和人撞了個滿懷。她揉揉被撞痛的額頭,仰面一看,大感意外。

“爹?你怎麽到這兒來了?”

代長空橫她一眼,哼道:“你自己天天往這兒跑,爹就不能來?”

代小昀努著嘴,尚未想出來如何答話,便聽身後上官陵輕笑解圍:“怎會?女可來,父亦可來。”

代長空一楞擡頭。代小昀見狀,撲哧一笑,趁機繞過他跑了出去。

上官陵步近前來,恭敬一禮:“師父枉駕來此,不知有何指教?”

“沒什麽指教的,看看你罷了。”

師徒倆在木幾旁坐下,擺開棋局對弈。方圓黑白,各得分所;三百六位,周天數窮。二人執子廝殺,你來我往,皆是默默不語。不知過了多久,方聽得代長空低低念道:“茍能制侵陵……”

豈在多殺傷?上官陵心中暗自接了下句,思緒一轉,約略猜到師父的意思,只是此時此境,卻不好多辯。

“止戈為武。”她思來想去,終於啟口,“我軍固然可以收回故土便撤兵,但戰亂反覆,實非久安之道。吳不滅越,越即滅吳。鈍刀子割肉,流的血也未必就更少,倒不如快刀利刃,一舉靖亂。”

代長空目視棋局,緩緩點著頭。

“我一向知道,你胸中自有乾坤,主意大得很。”他擡眼端詳著面前弟子,須臾,忽然笑了一聲,“你雖師從九蘭,但其實跟他很不一樣。他一生行事,總畏於天人之際,你卻是要捅破天的。”

上官陵無言相對,只得靜靜聽著。不論是從師父的角度,還是朝中同僚眼中,她做的很多事大概都算得上離經叛道。

“其實當初教你劍法,九蘭也好,我也好,都只不過想保得你無災無厄,平平安安過完這輩子。結果也不知怎的,竟然弄成現在這個樣子……”

哀哀父母,生我劬勞。上官陵忽而就想起這句詩來。她想天底下的父母,或許都是同一副心腸:不求兒女為官作宰、富貴聞達,卻只想他們安康無憂、全其天年——可這實在是何等的奢望啊?誰能把控一個人的命運?

命運。她再次思量起這兩個字來。上一回它鄭重其事地出現在她腦海裏,究竟是什麽時候?似乎是先王將她鎖入天牢的那回。那一回,她的命運被他人決定著;這一次,她卻要決定他人的命運了。這一支小小的令箭,拈在手裏顯得多麽輕?可一旦發出去,就會變得沈重如山——而這份量實與勝敗無關。

她漸漸想起,其實之前她革法施政、協理朝綱時,也已經“決定”過很多人的命運了,只是從沒有這一次看起來如此清晰、如此近在眼前而已。自己帳下的將士、三十裏外敵國的軍眾,她看得見他們的模樣,想得出他們將要揮汗如雨、熱血灑地的光景,如今師父無意中的一句感嘆,又令她看見了他們背後憂心惴惴的父母妻兒。

然而,究竟是誰在決定誰的命運呢?

棋枰上方圓成列,黑白分明。上官陵俯首凝看著,心下暗想,倘若世事也都有這般規整的理路、這般毫無雜染的形質就好了,或許,唯有歸真的道體才擁有同樣的純粹精一。

她默思無已,心底裏隱約體會到一縷蒼茫的悲緒,仿佛她正獨行於蜿蜒無盡的河岸邊,暮野蒼蒼,孤煙迢遞,而那依稀存在過的秋月春花、鶯聲柳色,都已如片霞餘影般飛散而去。

撫州很快被裴溫拿下。失去了犄角之援,被圍多日的下泉也糧盡而降了。上官陵重新見到代小昀時,發覺這姑娘變得“穩重”了不少,對於攻城也不再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上官陵心知肚明,一句也沒多問——就算用的是改進後的器械,攻戰的場面大約也足以令她印象深刻,以至於再輕俏不起來。

她擔心給這姑娘心中留下太深陰影,於是主動開口,告訴她以後不必上陣,在營地駐守即可。不料,代小昀卻拒絕了。

“我也不是那麽嬌弱的人啊!何況都走到這一步了,還能縮回去不成?放心好了,你上得了,裴將軍上得了,我也上得了。”

上官陵凝眸細察,見她神色定定,目光朗透,知道這是深思熟慮後的打算,便丟開了不覆提起,由著她自己的意思去。

小昀倒也是知事的,上官陵暗想,都走到這一步了,且又身負君王重托,難道能夠因為一己的不忍或畏懼就退回去嗎?她上官陵身為主帥,如今只能以克敵制勝為頭等大義。命債血債也罷,毀譽囂囂也罷,既已站在了這個位置,便無可推脫,只得一肩擔了——哪怕自己也不知到頭來究竟擔不擔得住。

大軍駐城安置已畢,上官陵開始謀劃攻取招雲關。一邊命裴溫率軍駐紮柳原探聽消息,另一邊委派諸將,分兵略地。

裴溫作戰心切,有些寧耐不得。

“招雲關距柳原甚近,又是桓西要塞,末將願引本部兵馬前往攻取!”

“將軍莫急。”上官陵笑了笑道,“招雲關地勢險要,易守難攻,縱然強行攻下,我軍也必損耗極大。”她微頓了一下,修長手指劃過地圖:“將軍不如先攻岑州。”

“岑州?”

“嗯。”上官陵點頭,“北桓賦政,我素有所知,其西南各州與成洛之間因有惠山橫阻,所收賦稅難以各自直運,因而全部送到岑州轉運,其府庫中積聚較多,將軍取下此城,我軍正好補充資糧。而後東取壽川,斷其水源。將軍只管坐城而待,最多一月,招雲關不攻自破。”

裴溫領命而去。上官處理完手邊事務,抽了些閑空帶著紅藥去城中四處走走。長久的圍困過後,城中一片蕭條,商鋪閉戶,百業雕零。居民大都躲在家中,偶爾撥動窗扇窺一眼外頭情形。街道上除了站崗和行走的士卒,便幾乎只有餓殍的身影。盡管從前大軍未至之時,日子也不見得好過,但戰爭無疑使原本的境況雪上加霜了。這城池雖曾經是北桓的城池,可從現在起也就成了昭國的疆域,身為昭國丞相,她需要設法改善這裏民眾的處境,善待這些新的子民。

調度糧食、修繕房舍等事都自不必說,然而上官陵所考慮的遠不止在於此。存亡利害、安危榮辱的根本關鍵,難道是多一升米面、多一間屋宇能解決的麽?

紅藥安靜地跟在她身後,望著她略顯清瘦卻依舊挺直的背影,既覺欽敬又覺擔憂,還額外有幾分說不出的惆悵。身為隨侍多年的親信,她既不像顧夫人那樣會救治傷員,也不像代小昀那樣能輔助作戰,除了照料起居讓大人不必為日常瑣事勞神以外,似乎也就再幫不上別的忙了。

因裴溫拔營去了岑州,上官陵為穩妥起見,大致安排完城中事項後,就親自整頓軍馬開去接應。誰知才動身沒多久,裴溫的戰報便送了過來。報文寫得喜氣洋洋,聲稱此番出師果真如丞相所言大得時勢之利,招雲關守將極其見機,岑州剛被攻下,便立刻舉旗降了。

上官陵把戰報拿在手裏閱覽了好幾遍,總覺得像有一絲不對勁,但事已至此,也不好多說什麽,只得叮囑他不可掉以輕心,岑州的防務更不可疏忽懈怠。自己旋即快馬加鞭,從速趕路。

遙山連綿,鴻雁遠征。這思歸的節候,卻成了進兵的良辰。上官陵行軍方至柳原,忽然接到候官的稟報,桓王新集結的大軍已開至前線,正攔在他們的去路上。

“可曾探得有多少兵馬?”

“聽消息說,步騎共有十餘萬。”

上官陵點點頭。北桓如今國庫虧虛,還要分兵應對東線的容軍,能抽調出十餘萬兵力單獨對付她,大概也是掏空家底了。不過北桓軍這行軍速度可夠快的,本以為依照之前的消息,該有十多天才到此處,看來這位主將大約也是個良將。

“可知敵軍主將是誰?”

“此事北桓一直視為機密,嚴加保守。直到今日大軍抵達,卑職等才探得確切消息,正是大將軍謝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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