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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師出以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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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師出以律

“邊草,邊草,邊草盡來兵老。山南山北雪晴,千裏萬裏月明……”

第一次聽到這支曲子時,裴溫還是個剛晉為下級軍官不久的少年。本來,以他的年紀,不應該有如此高遷——他甚至連丁男都不算。可那時桓昭交戰正烈,死傷無數,而他或許是英勇,或許是好運,不但幸存下來,還立下了不小的戰功。

如今,十幾年過去了,血滿山原的戰場仿佛已成為記憶中的幻影,少年時的志向卻還如火焰般灼燒著他,大如席的雪片也不覺冷,凜似刀的風霜也不覺寒。

十幾年來,他見過終身未能卸甲的老兵,卻不曾見過真正死盡的邊草。邊草,是生命力極其頑強的事物,雖然那樣卑賤,那樣纖弱,被足履踐踏,被馬齒啃噬……仍總是一片一片、一年一年地冒出頭來,火燒不盡,刀斫不絕。

自打兩國停戰以後,他所駐守的西北軍就像是逐漸陷入了某種半休眠狀態,除了偶爾發生的小規模戰鬥,曾經的銳師已成了不出鞘的寶刀。故土就在眼前,他卻只能空自守望,不禁令人漸生髀肉覆生之嘆。然而,長久的居閑也讓他開始思考起戰鬥以外的事。多年的休養生息,使得邊地的民生也恢覆了幾分和平繁華的模樣,這一切實在來之不易。可是,年歲易逝,難道他這一生就要如此蹉跎過去?

對功業的渴求心和天性中的同情心拉扯著他,不過,究竟走向哪一邊似乎也由不得他。現在,女王陛下的詔書已替他做出了選擇。

中軍大帳內的氣氛呈現出一片肅穆的熱烈,上官陵正與諸將圍在地圖前,商議作戰方略。

“荀將軍,就勞你先行一步,領軍從這條路走,拔取亭倉、祝州,掩護我主力側翼。雖然容軍會在東邊牽制,但我軍離成洛更近,必然會吸引北桓軍更多主力……倘若一切順利,就在惠陽與我軍會合……”

裴溫在旁靜靜聽著,心中卻在思考著自己的請求。他一直在尋找機會,想要為昭國做出更大的貢獻,踏出實現畢生理想的重要一步。視線時而停在地圖上,時而駐留在上官陵臉上。上官陵,賢名昭著的丞相大人,從來也不是他這種久駐在外的邊將能輕易見到的人。何況,這位丞相據說從未領過兵,能夠獨具慧眼賞識於他嗎?

終於,上官陵布置完了任務,舉目向四周巡望了一圈。

“丞相!”裴溫趕忙出聲,“定襄和九原,可已有攻取的人選了?”

上官陵向他看看,俊麗的雙眸微含笑意:“莫非裴將軍想要請纓?”

“末將確有此意。”

裴溫直言不諱,因見上官陵不答,心頭便不免生出幾絲煩亂:“丞相是否也覺得裴某不能勝任?”

“將軍稍安勿躁。”上官陵語氣平和,不疾不徐地開口,“定襄和九原,是我主力必經之地,當然非取不可。然而這一帶,原是我昭國故地;加之近年來,北桓刑政苛慘,百姓多有南望之心。我想不如先遣使攜書,傳檄而定。倘若不成,再行攻取,將軍以為如何?”

裴溫一時沈默。

他暗自承認,上官陵的考慮合理合情,從更高的層面來看,也的確是上佳之策。可同時,在他心中還存在著另一份難以明言的顧慮。

這份顧慮與當前的作戰策略無關,而是一種被歷史經驗洗刷出來的不信任——對於插手軍務的文臣,尤其是所謂的朝廷特遣、名高位顯的那一類,像他這樣被血與火哺育出來的沙場將士總有些揮之不去的本能疑慮。也許唯二能讓他稍感寬懷的,是上官陵整治軍務看起來倒也頗得章法,以及此人的名聲畢竟是美名賢名,而非奸佞之名。

當他思慮之際,上官陵也在觀察著他。眼前將領似乎別有心事,卻又不便啟口。上官陵知道,在治軍一事上,固然能靠嚴明的刑賞使上下齊同、令出無違,但為了更長遠的局面考慮,也要盡量讓將領們心平意順。她略一思忖,道:“裴將軍請稍待片刻。其他各位將軍,如無別事,可以散帳了。”

候得諸將都出去了,上官陵轉身,親手從案上取了一盞茶遞給裴溫。

“將軍若有為難之處,大可直言。”

裴溫接了茶盞在手,咽下無聲的嘆息,道:“‘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丞相所言,原本確是良策。可丞相或許有所不知,當年九原失陷,末將所部退守定襄,那城守與一夥奸民竟然暗通敵軍,致使我許多弟兄屈死城中。非是末將記恨前怨,只是此等反覆之民,縱然眼下歸降,怕也未必保得穩固。倘若我大軍北上之後,竟又故技重施,襲擾我軍後方,豈不又是一樁麻煩?疆場之上,果毅為德。末將以為,不可因一念之仁,給軍機大事留下隱患。”

上官陵聽完裴溫的話,修眉微斂,流露出幾許深思之色。她當然知道裴溫所言非虛,昔年的變故她亦有過耳聞,親歷此事的西軍將士們大概就更是刻骨銘心。若不能妥善處理,心懷躊躇的恐怕將不只是裴溫一人。

“忠誠是一種無上的英勇,非大勇者不能為之。”她緩步踱著,語調依然心平氣和,“有幾個人舍得放棄眼前的利益,反而選擇希望渺茫而又更艱難的路呢?絕大多數人本就沒有這樣的勇氣,很容易被勢利所誘、被威脅所迫——這也是一種人之常情。當年北桓勢大軍強,他們為求自保,所以選擇向敵軍茍合取容。可如今,北桓似實而虛,內亂不斷,時勢之利,在於我方。降而覆叛、幫助北桓襲擾我軍……依照這些人的‘聰明’,大約也並不會冒著風險做這種有害無利的事。”

“將軍或許仍有疑慮,但任何策略都不可能完美無缺。”她說著瞥了裴溫一眼,回身步至案前,“這樣,我給將軍寫一道手令。倘若九原定襄望風而降,你可派一支精銳駐守其地,在我大軍班師之前嚴密看管,如有異動之人,可就地處決。如何?”

裴溫註視著上官陵,目中似有訝異之色,繼而又變化為一股沖融流漫的敬意,臉龐上緊繃的線條也柔和了下來。

“末將謹遵丞相將令!”

上官陵欣然展眉。她看得出,裴溫在對北桓作戰上相當積極,而他本身又是正當盛年、具備一定聲望的宿將。雖然陛下不曾親口交代過,但她自己心裏也一直記掛著一件事,那就是要趁著大戰,順便遴選合適的將才,培養出新的國家幹城。

“此番出征,責任重大。將軍驍勇善戰,又曾和北桓軍交過手,因此我想請將軍為我軍前鋒,不知將軍是否願受此任?”

這話落在裴溫耳中,不啻於天降之喜,雙眸一閃,如同霎時亮起一對火苗。他毫不猶豫,立刻屈下一膝。

“但憑丞相差遣!”

一陣“嗚嗚”的號角聲從外面傳來,低沈而恢廓,稍時,便是第二陣。與此同時,帳外響起一串串疾行腳步聲。

上官陵帶著裴溫走出大帳,恰遇見代小昀迎面跑來,手裏還拿著她重新改制的絞索。

“怎麽?現在就出發了嗎?”

“只是集合教閱。”上官陵簡單答了一句,又道:“這些鼓樂號令,你也最好跟著熟悉一下。”

代小昀笑:“我正要說呢,軍中腳力也寶貴,還要帶著一堆樂器,原來是都有號令的用處,也不知是誰這樣別出心裁?”

“這也不算別出心裁。”上官陵道,“你不見寺廟裏的僧人?他們誦經念咒時,有敲木魚的,有搖鈴的……都屬節制之用,若不然,心念就散了,經咒也就亂了。”

“行軍作戰,地廣人眾,因此用來節制進退的樂聲也要響亮厚重。清廟高堂,從容揖讓,所奏的禮樂就要雅正雍容,但仍各有度數。說到底,樂禮同源,本質相通,都是一種節度。裴將軍,我說的若有差錯,你可以指正。”

裴溫正在傾耳聆聽,冷不防突然聽見她話語轉向自己,不禁錯愕了一下,還有些赧然:“丞相才學廣博,末將一介武夫,只有受教的份,哪能指正丞相?”

上官陵清淺一笑,目光投向營幕前端然樹立著的節鉞:“將帥行權布令,節制兵馬。有節才有權,能制才能令。尺蠖之屈,以求伸也。所謂權力,來源於節制,又體現為節制,二者本就是一體。然而天底下最難節制的兵馬,不在身外,而在身內。這些事,旁人可以不知,為將者卻不可不明。”

她說得不緊不慢,句句分明,卻令裴溫聽得面色怔怔,若有所思。

上官陵出了一會兒神,回首向他望望,招呼道:“時候差不多了,去校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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