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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彤管有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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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彤管有煒

《漆園漫記》:文修年初奔昭國,王詢以國政,莫不中意,欲用為禦史中丞,修年謝曰:“臣言直,恐觸陛下之怒。”王笑曰:“寡人聞‘君仁則臣直’,卿固請直言,以彰寡人之美。”修年乃受。

這段逸事只見諸稗官雜言,正統的史官向來質疑其真實性,原因無他,只是文修年終其一生,在昭國並未做過禦史中丞。

不過,在給文修年授官的問題上,沈安頤的確曾在禦史中丞和國子祭酒之間徘徊不決,最後聽從上官陵的建議擇定了後者,理由有二。

“一者,文修年在容國本就當過學官,擔任同類職務容易適應。二者,文修年此人剛腸嫉惡,如今韓子墨為司刑,治獄已很嚴明,再令文修年為監察,纖毫必究,臣民不免自危。況且文修年逃難而來,在此無親無友,孤立無援,卻先把他置於同僚仇怨的境地,非是惜才之道。”

除此之外,其實還有一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緣由。前任國子祭酒嚴祿庸辭官還鄉後,此位一直無人繼任。

倒不是朝中無人,只是嚴祿庸辭官的原因比較特別。當年上官陵結束巡訪回朝後,一直掛心著兩件事,一個是增辦縣學鄉學,讓更多平民受教,不至惑於鬼神;另一個則是開辦女學。

前者算是重視教治、博愛惠民,沒遇到太多阻礙,後者卻有違常俗,更是歷來信奉聖人之訓尊卑之序的儒生們無法容忍的。消息傳到嚴祿庸耳朵裏,他本是當朝宿儒,登時大為光火,挾著滿腔怒氣闖殿進諫。

“天下之大,四海之內,未曾聽說有哪一國曾開女學!丞相位極人臣,不修禮義,讒言惑君,要開先古未有之法度,居心叵測,荒謬之極!陛下,臣鬥膽請罷免上官陵丞相之職,令其閉門思過,以免其日後變本加厲,顛倒朝綱,禍亂君國!”

“嚴大人還是這樣火爆脾氣。”上官陵在他怒目註視下,神色依舊如常,清俊面容微微含笑,“大人之責,上官陵實不敢當。在下意欲開辟女學,正是為了廣傳聖教,使天下女子明辨禮義……”

“女子禮義就是妻以夫綱!”

她話未說完,被嚴祿庸憤然打斷。

“幼從父兄,嫁從夫,夫死從子,這是禮經上寫著的。女子略識文字、能知閨訓也就罷了。經學乃邦國大事,怎可讓女子染指!”

“若依大人的觀點,在下覺得,經書上這些話應該並不是寫給女子看的。”

“怎麽不是?!”

“她們看不到啊。”上官陵攤手,一臉理所當然風輕雲淡。

嚴祿庸楞住。

坐在禦案後聆聽二人辯論的沈安頤頓時掩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沈安頤意已決,當朝宿儒鎩羽而歸。可憐一片老臣心無法安放,只覺朝堂不是留人處,第二天就遞了辭官折。沈安頤也不為難他,好言撫慰了幾句,準其所奏,賜金放還。

一人罷官事小,要找到合適的人補缺卻成了問題。朝中飽學之士要麽已居高位不便調動,要麽與嚴祿庸有師友之份,不願意拂他的面子接任。沈安頤也不想隨便拉人替補,便讓上官陵暫時兼管著。

恰在這時,文修年來了昭國。

上官陵邀文修年共游溪山亭。此亭位於國子館內院,山是石塊壘疊的假山,亭是只能坐下兩人的小亭。人站在亭內,恰能夠望清下邊不遠處,竹林前立著的閑碑:有教無類。

“文大人來臨臯這些日子,可還習慣?”

上官陵和他隨意地說著話,文修年也直抒胸臆。

“再陌生的環境,待得久了也就一樣。丞相今日邀我來此,恐怕不只是為了關心我的生活?”

直士之間言談,沒有道義立場沖突,坦誠有禮便足夠,不需要機心周旋。上官陵遂點了點頭。

“陛下看重你的才學品性,有意任你為國子祭酒,只是有一件事,令她放心不下。因而托我委婉詢問。”

“可是為了開女學的事?”文修年反問得自然,看來早有所料。

“我有所耳聞。若是單說我個人的意見,你們大可放心。但關於女學,有另一個問題,丞相可有辦法解決?”

“你是說群臣的意見?”

文修年搖頭:“比那個更重要。我想請問丞相,你們打算開辟女學,究竟是為了什麽?”

為了使女子明辨禮義——這是面對嚴祿庸的說法,不能說虛假,但也並非全部。上官陵清楚自己的真心。最關鍵的是讓女兒們能開眼看看閨閣之外的世界,尋找自己的秉持,擁有更多的人生選擇,不再輕易被人誘哄、玩弄。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她能憑借偶然的機遇救下一個紅藥,卻不可能如此救下所有不幸的女子。給予她們智慧,讓她們有機會憑借自己的力量對抗命運,才是根本的解決之道。

她思索了一會兒,將所有思緒總結成一句話:“讓她們成為真正的人,獨立自強的人。”而不是他人的工具或玩物。

文修年輕輕一笑。

“宅心仁厚的想法。可惜,恕我直言,丞相選擇的措施,恐怕並不能達到目的。”

“哦?怎麽說?”

“我這幾天閑來無事,看了一下國子館的通用講義。跟容國差不多,基本是參照前代名儒的釋義。這套講義,如果用來培養為國君謀事的忠臣,是足夠了。但如果給女子習學,要達到丞相所說的目的,只怕有點難。畢竟儒家的傳統,是將男女之別分得很清楚的。”

“男女固然有別,但人性豈有二致?修身之道,自強厚德之理,怎會因男女而異呢?”

“道理雖然一樣,可講法不同,效果就有很大差別。就比如丞相所說的‘自強厚德’四個字,這原是乾坤兩卦的象辭。傳統上,將乾象解釋為天道、君道、夫道,而將坤象解釋為地道、臣道、妻道。俗儒的毛病在於看事情很片面,很膚淺,而且很死板。讓他來講經,他就會對女子大講溫順依從的坤道,而忽視自強不息的乾道。但其實人是陰陽雜生的,只有陰氣沒有陽氣的,那是死人。就拿我輩來說,在朝堂為臣子,在家中為丈夫,豈能不兩者兼修?可俗儒絕看不到這一點,他只揀方便的說,只揀對他有好處的說。這麽照本宣科下來,能不耽誤人就不錯了,哪裏能培養出什麽獨立自強的女子呢?”

上官陵沈默了。

文修年的考慮不能說沒有道理。上官陵捫心自問,倘若當年君九蘭教她讀書時,動輒耳提面命男女之別,她今天多半長不成這個樣子。

“重訂經義只怕來不及,釋經也是大事……”

而且這比開女學還要難做,先儒們的解經方式早已成為書面上的定準,因襲流變之下,導致牽涉龐雜,內在結構也很覆雜,不但難做,而且難成。

於是她想到另一個方向。

“不如先找找智識出眾、學理通達的教師。書是死的,人是活的。文大人可有推薦的人選?”

兩人漫步走下山亭,沿著溪池緩緩而行。池邊的幾棵枇杷樹生得亭亭秀直,此時花開正盛,雪瓣黃蕊,冷香清幽。文修年行過樹下,忍不住停了腳步。

“容國前太史許子孺有一女,小字瓊枝,熟通經史,穎悟過人。”

“女子麽?那倒更好。”上官陵笑道。一側首,卻見文修年眼神曠遠,似喜似悲,如望如愁。

上官陵忽而意識到什麽。

“這位許姑娘,與文大人是何關系?”

文修年無聲一嘆,半晌幽幽啟口。

“她是我……未過門的妻子。”

幾片花瓣飄落池中,拂起一泓清漪。

上官陵存記在心,再見到沈安頤時,一句不漏地細加稟告。沈安頤本來就同情文修年身世,意外得知他還有個尚未完婚的妻子,聽上官陵的描述,還像是念念不忘頗有真情,既然如此,她無論如何也要成全他——何況這又是兩全其美的事。

許家早年也是名門,世代做著齊朝的史官,後來天子沒了投奔容國,接著做容王的史官。到了許子孺一代,雖說家道沒落,卻到底算個士族,積世文儒的家聲,眼高於頂的習氣,挑起兒女親家來總是高不成低不就,同樣沒落的世家嫌委屈,豪門貴族又拉不下臉去諂媚,一番耽擱下來,女兒瓊枝早過了及笄之齡,婚事卻還沒個著落。

許瓊枝卻很耐得住性子,對自己的終身大事一點也不著急。

早年文許兩家比鄰而居,子女聚在一起玩耍,進學讀書也是一個師父。許瓊枝與文修年歲數相若,少小無猜,不大拘禮,起坐常在一處,描紅問字,賭書潑茶,賦鴻雁之麗句,誦芍藥之新詩。兩家父母看在眼裏,有意定親,不料這時先王病危,在立嗣一事上兩位家主意見相左,鬧得不歡而散,文家後來索性搬了住處,兒女親事更不再提起。

世事雖無定,人情卻有常。這一邊每觀庭戶,望佳人而未來;那一邊常撫蕓簽,思檀郎之安在。雖是分隔兩地斷了音信,卻都心如松柏磐石未移。直到後來文憶年立下戰功,文氏兄弟受到王肅器重,眼見著家族似有振興勢頭。文家來提親,許子孺也不好記掛舊怨,只好倒杯喜酒,與老同僚一笑泯恩仇。

哪想到天有不測風雲,婚期未至,文家又遭了滅門之禍。

許子孺拄著拐杖掃除舊書上的積灰,一面長籲短嘆,這時候,一只玉手探過來,劫走了他的撣子。

“瓊枝!”

老太史不滿地一跺杖子。

“不好好待在房裏繡你的嫁衣,跑來搶我的活!”

“父親莫惱。”許瓊枝笑得文靜,“女兒方才得知一件喜事,特來稟告父親。”

“什麽喜事?”

不等對方回答,老太史抱著拐杖氣呼呼往書桌前一坐:“又有人來提親?我不是早說了……”

“不是親事。”許瓊枝極有遠見地打斷了他的話頭,躲開他長篇累牘的教訓,“女兒聽說昭國開辦女學,四處選聘飽學之士為座師。父親滿腹經綸,何不去試試?”

“真能折騰!”老太史不耐煩地敲敲拐杖,“一個個都不想著好好治國安民,凈想著標新立異折騰人!我都一把老骨頭了,才不陪他們折騰!”

許瓊枝無奈垂首,捏了捏袖囊裏的信。昭國女王怎麽會聽說她的名字?還特地致書前來?她一介閨秀,不是什麽高人名士,只怕連容王都不知道她這號人,昭國女王遠隔千裏,能把眼光投在她身上,多半是有人舉薦……傳言說修年逃去了昭國,會是他麽?

“摸什麽呢?給我看看。”

父親的話聲拉回了她的神思,許瓊枝見被識破,只得紅著臉將信件遞過去。

許子孺展開信,瞇著眼看了一會兒,輕輕哼了一聲。

“原來是這麽回事。傻丫頭,還學會玩聲東擊西!”

他瞥了女兒一眼,把信紙往桌面上一拍。

“還不快回房去?趕緊收拾東西。”

許家的車馬於臘月二十抵達臨臯,文修年早已幫忙準備好了住處。沈安頤在文昌殿接見許瓊枝,宮中正在籌備新年,兩人便順著年節吉慶的話題閑聊。

“容國如何?也是這般過年的麽?”

“諸國民間習俗雖各有不同,禮制卻同出一源。若說容王宮中情形,想來應與陛下這裏差不多。”

“你這是依著書上的記載猜的。”沈安頤禁不住發笑,“咱們說閑話,你猜猜也就罷了。日後若要你修書治史,也好這樣胡猜臆測麽?”

“史官秉筆直書,自然要有憑有據。”許瓊枝也微笑,“若是實在弄不清,又非寫不可的,只好寫個大概,也不敢自己胡編。”

“你雖不胡編,可只寫個大概,人家讀著也覺得不清不楚。將來若有爭議,後人要說你這史官不稱職,你筆下的歷史也不能做數了。”

“我擱筆的一刻,責任便盡了。他大可以不做數,到頭來只是坑害他自己而已。”

“哦?”沈安頤被引逗起好奇心,“怎樣叫坑害他自己?”

“一切歷史都是活人的歷史。”許瓊枝道,“倘若有朝一日,世上不再有人,那人類的歷史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價值。對活著的人來說,歷史最重要的地方在於提供借鑒,在於讓他們避開前人走過的錯路,思考可為與不可為,把當下過得更好。凡事有大小,價值也有高低。專諸刺王僚,用的是魚腸劍還是湛盧劍有什麽要緊呢?要緊的是‘士為知己者死’。武王克商於牧野,是在甲子還是乙酉很重要麽?重要的是‘天道無親,惟德是輔’。細節的精確當然有價值,它本身彰顯史官的求真精神,也為後人提供更堅強的信心。但是,不能為了逐末而舍本,不能因為一個細節無法考證,就輕易否定歷史本身。因為歷史的存在,不是為了過去的事,而是為了現在的人。”

沈安頤逐漸收了笑意,思量不語。

“本王改主意了。”她突然開口,“原本打算請你做國子館的女學教師,但現在,本王要任你為太史,加蘭臺學士。”

其實也不算臨時變卦。之前得到上官陵回奏以後,她左思右想,覺得現在開女學確實有些操之過急,除了眾人的觀念,成本也是一個大問題。雖說學以修身,可若無能夠“回本”的實質好處,即便開科設學,怕也沒有多少父母願意把女兒送來“浪費工夫”。她正愁將人請來以後如何安置,現下卻恰好得了個不錯的理由。

不過這一番盤算,許瓊枝當然毫不知情,於是那姑娘一怔之後,便沈默了。

“謝陛下賞識,但臣才疏學淺,恐不能勝任。”

她低垂的面容被顯而易見的焦慮所籠罩,沈安頤明白,這句“不能勝任”並非出於自謙。

她凝目端詳那姑娘片刻,緩緩抿起唇角,微笑起來。

“你的樣子和以前的我很像。”她忽然改了自稱,不動聲色地換成了一副平易語調,“我剛剛繼位的時候,也對權力有一種近乎本能的畏懼,仿佛它是塊烙鐵,每一觸碰就會灼傷自己。可是後來我發現,會傷人的並不是權力本身,恰恰是自心的畏懼。而如果坦然接受它、把握它,那它非但不會傷人,反而可以成為自身的屏障、成長的力量。”

“所以說,當命運把我們推到這個位置時,我們唯一該幹的就是安安心心地坐上去,這也是一種順天應命,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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