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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願言配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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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願言配德

早在北桓陳兵婁關之時,沈安頤就已經得到了消息。當時上官陵正在殿中給她講書,看到女王陛下明顯心不在焉的神色,索性停止授課,陪她聊起題外話。

“以陛下之見,此兩國交兵,勝者會是誰?”

沈安頤正在想這個問題。

“論統帥,謝璇和文憶年兩人名望相當,想來能力大概也相差不遠。但是論兵力……成玄策裁冗兵、訓精卒,大軍一直保持著優秀的戰力。而容王自從鄭彪叛亂後,為了防止事情重演,加重了對將權的約束,將領的私部被削減,逃役的百姓又增多。我看此戰,容國怕是難勝。”

上官陵讚許地頷首:“對於最後結果,臣與陛下判斷相同。不過原因上……臣以為,根本還不在於兵力。”

“哦?”

“兩國兵力雖然有差,但婁關並不容易攻取,文憶年只要死守不出,北桓軍未必能支持幾個月。可是,容王喜好佞人,而對真正效力的臣子,能力愈強,忌心愈重;功績愈大,猜疑愈甚。如今微妙時期,文憶年若稍有拂逆,恐怕地位就岌岌可危。北桓那邊卻不然。謝璇是桓王心腹愛將,戰爭期間,桓王對他更是有求必應。所以臣也推斷,謝璇必贏。”

沈安頤一聲長嘆,玉腕一揚,手中毫筆丟進筆筒。她扶案半側過身,瞇眼眺望著窗外秋景。

“這就是本王憂心之處。北桓若吞滅容國,對昭國將形成圍堵之勢。但若出兵相助,攪入別國戰事,似乎也欠妥。”

上官陵微微一笑。

“陛下不必擔心。天下之事,都是日積月累,步步漸進才成就的,何況滅國這麽大的事呢?容國廣大,又有先祖奠定的基業在,豈是一朝一夕就能消滅的?北桓這次能得到一些好處,但若說滅容國,那還遠。”

沈安頤定下了心,眸光轉向上官陵,藏著絲絲清幽慧黠的笑意。

“你覺得……派人悄悄過去觀戰,算不算是好主意?”

於是,這個好主意的執行者,自然又是她上官陵。

上官陵深谙其意。這一回觀戰,目的是為將來伐北桓做準備,因此主要觀察對象不是文憶年,而是謝璇和北桓軍。兩年前在商州時,通過紅藥和江蘺後來的口述,上官陵已經對謝璇本人的武功了知大概,今次探看的重點,是其排兵布陣和北桓軍的作戰能力。

平陵失陷,奚陽以北無險可守。為了盡早掌握局勢,上官陵當機立斷,一方面發信返報沈安頤,另一方面帶著隨行護從的江蘺趕往奚陽。她們輕騎快馬,先於謝璇大軍抵達王城。

彼時容王正為北桓軍惶惶不安,欲降而未降,見上官陵來到,如同捉住救命稻草,問她可否請昭王發兵相救。上官陵思及沈安頤本不打算攪入戰局,何況如今發兵未免太晚,遂道:“遠水難救近火,只怕昭師未至,大王性命已無。”

容王說陸相提議投降,但若成為北桓屬國,只怕從此與昭國交惡。上官陵道:“求存乃是人之常情,昭國力不能救,已深感慚愧,怎敢以此為惡呢?”

容王於是安了心。

大事底定之後,北桓準備撤軍,上官陵也要抽身了。這日,她去向容王辭行,不料卻意外聽到容王傳召禁軍,聯系前言後語,似與文憶年有關。可文憶年已經死了,上官陵留了個心眼,密遣江蘺去向王肅報信。等到她辭出王宮,卻聽江蘺帶回王肅口信,邀她到文府相會。

文修年不清楚個中曲折,乍聞上官陵到府,十分詫異。不要說他本人,就是他的父兄,與上官陵的交道也僅限於朝堂上的一面之緣。

王肅道:“他今日正要回昭國,我想請他帶你們一起走,如此更穩妥。”

說話間上官陵已經走進來,王肅略敘事由,上官陵打量文修年的目光有些深沈。

“在下既然趕上了,自當盡力,以慰忠良在天之靈。”

王肅見她答應,不覺松了一口氣。盡管他相信上官陵的品性,但凡事有萬一,對方沒有親口應諾之前,總歸存在變數。

文修年拱手道:“多謝上官大人,請稍候片刻,在下先去稟報父母和嫂嫂。”

上官陵搖頭:“來不及了。”

文修年一楞,只見她出手如電,瞬間制住了他的穴道,轉頭吩咐江蘺:“把他送到車上去。”

“是。”

江蘺答應一聲,果真扛了文修年往外走。上官陵也跟著就走。

王肅錯愕片刻,連忙追了出去,追到府門外,江蘺已經把文修年塞進車中,上官陵也正準備登車,王肅急急扯住她的袖子。

“上官大人,你這是……”

一語未畢,驀聽街角蹄聲雜冗,一大群禁軍兵甲晃晃,氣勢洶洶沖了過來。

“王叔保重。”

上官陵神色不亂,抽回衣袖一甩馬鞭,駿馬長嘶一聲,拉著車子絕塵而去。

金烏西匿,玉蟾東出。

王城赫赫,陷落在漸濃的暮色裏。晚鐘回蕩,宮門城門次第落鎖。輕車飛馳,越陌度阡,一直馳入天盡頭的寒山碧色。神駿本是靈物,覷鞭影而通人意,不須等鞭子真正落到身上,亂局中那一下捶楚之痛,於它原是無妄之災。這馬兒身心受創,自愧空有騏驥之材,發憤一陣狂奔。等到奔足疲乏,弭節休息,故國風月邈不可望,申斥毀詈,亦已奄然不可聞。

上官陵停車於林下,車廂內寂靜無聲,只是偶爾傳出一些莫名的沈悶聲響。她有些疑惑,回身掀開車簾。

車簾一掀開,上官陵立刻意識到自己的唐突。

文修年靠在車廂壁上,一只手無力地垂在身側,手背上有一排牙印。臉色灰敗,眼睛發紅,面部肌肉似在顫抖,整個人卻了無生氣,如同霜雪打過的枯枝。上官陵意外撞見他的難堪,不由自悔粗心,趕忙放下車簾,隔著簾布道:“先前事出緊急,冒犯之處,望閣下海涵。”

文修年的聲音從簾布內傳出。

“我明白,多謝上官大人。”

少停,簾角一動,被文修年自己掀開。他的模樣已收拾齊整,對上官陵道:“車廂空大,大人奔波辛勞,不妨進來坐。”

他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情勢所迫,上官陵只來得及救下他一個,他心內縱有萬千悲恨,此刻也不是發洩的時候。

“眼下最好的選擇,是跟我去昭國。”上官陵話語微頓,“或者……你有別的打算?”

“沒有。”文修年半側過臉,眼角的水光一閃而逝,“這是王叔的心願,也是大人的好意,修年不敢辜負。其它的事,等離開容國再說。”

上官陵有意開解他幾句,轉念一想,又怕交淺言深,索性止了話頭,把韁繩交給江蘺,鉆入車中。

“繼續趕路。時候不早,得盡快找個落腳的地方。”

此山林過去是一片荒原,溪流從河谷中蜿蜒而出,將原野分成高低不平的兩岸。馬車行過西岸,奔跑已久的馬兒渴水,流連岸側,踟躕不前。

“丞相,這馬要喝水!”江蘺在外頭喊。

上官陵道:“用物要順其性,方能盡其力。渴了就讓它喝去。”

便與文修年下車,親自領了馬去溪邊飲水。流水清澈,倒映出一人一馬,上官陵臨水而觀,只見那馬兒紅鬃亂卷,水珠濺在長睫上,宛若泣下之淚,神駿風采,不堪折損。她心下忽而一動,擡手撫順其毛發,拍其頸項緩緩而歌。

“君不見天子驅車向昆山,八駿共飲玉臺前。

瑤姬新開雲母帳,靈風馳騖九重天。

又不見燕王千金市駿骨,銀蹄爭向遼河渡。

清光冷照玉鞍韉,一去秦庭不反顧。

憐君枉為千裏駒,困頓駕轅導空輿。

緣何同類不同命?駢死槽櫪誰嗟籲!

勸君莫向沙頭死,勸君莫向西風泣。

明年陌上綠楊新,與君聯驂看朝日。”

歌嘆未畢,忽聽有人笑道:“這個人真有意思,飲個馬也有這許多感慨。我以前竟沒看出你如此多愁善感。”

上官陵回頭一看,女子含笑的臉龐英氣秀麗,卻是謝琬。

“謝將軍。”

“你叫我還是叫我哥呀?”

謝琬神色揶揄,向身後偏了一下頭。上官陵這才發現,跟在她後邊幫忙牽馬飲水的人,正是謝璇。

“真是運氣好!我跟我哥出來散步,這麽巧就碰見你。一別數年,可有想我呀?”

謝琬本就不拘小節,既知上官陵是女子,言行更無顧忌,說話間就攀在她肩上。上官陵趕忙把她拽下來。

“雖然將軍放曠不羈,可大庭廣眾之下,還是留意閨聲為好。”

見到故友太過興奮,謝琬被她一提醒,終於註意到旁邊還有別人,目光掃至文修年,只覺有些眼熟。上官陵見她盯著文修年久看,驀然想起文憶年是死在她手下,為免生出意外,還是避免雙方接觸過多為妙。

“時候不早,我等還要尋找客店,就此別過吧!來日有緣,再與將軍促膝長談。”

上官陵開遁不及,被謝琬一把拽住了手腕。

“你這個人,當真無情。好不容易見次面,說不到三句話就要開溜!怎嘛?我們兄妹又不是老虎,怕吃了你不成?”

她的不滿溢於言表,謝璇見狀過來解圍。

“此處地曠人稀,客店難尋。我們營地就在附近,大人若不介意,何妨在營中暫歇一夜?”

上官陵自己當然沒什麽介意的,只是不知……她轉眸去看文修年,眼神中有征詢之意,見文修年點頭,遂道:“如此叨擾將軍。”

這個舉動落在謝璇眼中,卻產生了歧義。他打量著文修年,神色有點微妙。

謝氏兄妹各有單獨的帳篷,若依謝琬的本心,是想和上官陵抵足而眠,可惜當著旁人,上官陵顯然也並不想暴露身份,無奈,只好表示另外給她安排住處。盡管如此,上官陵一進營地,還是被她拉到帳中敘舊,天南地北,恩怨情仇,戰事家事,滔滔不絕。謝璇陪在一旁,話語不多,只是眉眼含笑地瞧著她倆,見二人茶杯空了,便親自提壺給她們續上。

燭火燃盡了一支,謝琬撐著腦袋倚著桌案,眼皮開始打架。上官陵耳聽帳外刁鬥傳更,料想時候不早,便叫她好生安歇,推杯起身。謝璇知會其意,遂跟著離座,送她回睡帳休息。

此時夜色已深,營中除了值夜的守兵,並無餘人往來。

“與你同行的那位公子,看起來風度不俗,是你的朋友嗎?”

兩人並肩漫步時,謝璇如是問。

上官陵道:“談不上朋友,只是他家中遭逢變故,我受人之托,送他去別處安身。”

“原來如此。我看江蘺還跟著你,她現在是你的隨從嗎?”

“兩年前商州案結束後,我見她武藝不錯,便推薦她去龍章衛。女王陛下身邊,若有女子做近衛扈從,更方便一些。這回是陛下派她保護我出行。”

謝璇輕輕一笑:“你的本事我是知道的,若論武功,恐怕她不及你。不過,說起商州案……你似乎還欠我一個答案?”

上官陵步足微緩。

謝璇言下所指,她心知肚明。問題總是要面對的,與其讓對方費勁疑猜牽腸掛肚,不如早早坦誠清楚。她本不是扭捏之人,更不願玩弄他人的感情,何況謝家兄妹視她為摯友,待她情誼深厚,拖泥帶水耽誤他人更是極不應該。盡早劃清邊界,指明可為與不可為,才是身為朋友的擔當和尊重。

“天下淑女眾多,將軍若欲尋佳偶,想來亦非難事。”

這是委婉的拒絕,謝璇目光微黯。

“我心之所系,你不明白嗎?”

上官陵搖頭:“你心系任何人都可以,唯獨我不行。”

“為何?”

上官陵默然頃刻。

“你知道的。”

謝璇一時無言。

若說聽不懂上官陵的話意,那自然是假的。作為桓王近臣,有些事他不可能不明白,只是他從來不願挑明,甚至不願正視而已。

“北桓與昭國,不一定要為敵。”

這句話說出來,連他自己都覺得底氣不足。

“桓王的志向,你比我更清楚,何必自欺欺人?”上官陵一嘆回身,神色溫平如故,“承蒙將軍錯愛,上官陵銘感於心,只是時局如此,實在不敢貽誤將軍。今生今世,能與將軍和令妹為友,已屬罕有的際會。君子之交,可以淡泊如水,發乎情禮,止乎忠義,無虧人臣之節。但若糾纏過深,難免陷將軍於不測之淵,屆時情義兩不全,實非我所願。”

謝璇目光幽幽地凝視著她,沈默良久。

“你的顧慮太多。”他長嘆出聲,“危險也好,流言也罷,我並不在乎。只要你願意……”

“我不願意。”

上官陵擡眼,直視著他,眸光如月色般清冷,又如流水般靈透。

“我自幼學詩書,心中之至願,乃是輔明君、匡天下。喬裝系獄,幾經挫折,險象環生,死而又生……我也都不在乎。唯此一願,水火不能焚溺,窮達不能改易。為此一願,除道義之外,萬事可拋。何況如今這一願,已不止是我個人的心願了;我肩頭所負,也不止是個人的情義。想來將軍也是如此。日後倘若不幸於戰場相逢,願將軍國事為重,切勿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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