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六章 假鳳虛凰

關燈
第六章假鳳虛凰

黑巖堡堡主仇元朗是個中年男子,受命經營此地至今少說也有十幾年了,在當地的影響比之過忘山門尊主恐怕還更深入幾分。在他之前,沒有人能將這個堡主之位坐這麽久,他能博得三尊信任而長居不退,主要在於會做和敢做。

除了米糧布帛,每季的新鮮蔬果他都親自挑最好的先送上玉霄宮。治下有騷亂,不等消息傳出就已被他擺平。在山門中,他看起來忠實馴順;坐鎮堡內,則顯得威嚴專斷。若說他性情粗魯,他又頗有心機;若說他城府深沈,他又不飾喜惡。鄉人畏懼他,過忘山門覆滅後,更鮮有外人與他打交道,因之,黑巖堡的大門,已經沈寂了好一段時日。

上官陵和沈安頤剛一步入客堂,立刻就感覺到主人家沈重的視線,好在她們經歷過的場面不算少,當下只是略覺愕然,神態舉止仍是從容如常。

“兩位怎麽稱呼?”仇元朗先開口招呼。

上官陵作了個揖:“鄙姓淩,單名一個尚字,這位是內子。頤兒,還不快見過堡主?”

沈安頤向她眸中一望,分明看見一絲促狹笑意,不由暗自腹誹:這人在外頭攔她攔得那麽急切,現在做起戲來倒挺樂在其中,還頤兒呢,連父王都沒這麽叫過,真是小看了她的膽子!行動上卻只得配合,柔順地上前見禮。

仇元朗看見她,眼神頓時一亮,隨即流露出興味。

沈安頤年少貌美不必說,坐久了君位,周身自帶一股大方氣度,這種大方與世家閨秀的大方也不太一樣,有點疏離和睥睨之感,卻又渾無跡象,只在若有若無之間。她整個人站在那裏,就仿佛一個天然的謎題。

“夫人天生麗質,與淩公子真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我後堂剛備下酒食,有你們陪伴,這頓晚餐想必更有滋味。”

這是要請她們共進晚餐的意思了,但上官陵和沈安頤聽在耳中,怎麽都覺得這言辭不太對味,仿佛她們是什麽佐料或優伶,存在只是供他助興添樂子的。

沈安頤微微向上官陵那側偏過臉頰,低聲說了句什麽。

“兩位有什麽意見嗎?”那堡主問。

“承蒙盛情,”上官陵應道,“那我們就叨擾了。”

酒菜十分豐盛,杯盤器皿也極華貴,堂內美婢如雲,個個錦裙繡襖,端著巾盆婉容侍立。

上官陵和沈安頤對望一眼,都從對方眼中讀出了驚愕:區區一個堡主用度便已如此,那過忘山門三尊平日又該奢靡到何種程度?

她們卻不知道,若是放在以往柳緗綺還主持大局時,這堡主是不敢公然擺出如此排場的,現在大權獨掌,上頭沒人壓著,他自然不必再壓抑自己。

仇元朗邀二人坐下,上官陵自稱不會飲酒,便以茶代酒敬了他幾杯,仇元朗也無不悅,和她們敘起閑話。

“兩位是路過的客商啊?”

上官陵想,若說是客商,不免要引他問出押送的貨物何在,便答道:“非也。在下一介書生,只因故鄉遭逢喪亂,這才攜內子出逃,另覓安身之所。”

她的模樣本就俊雅之至,一副風流名士之姿,說自己是讀書人,倒比客商聽來更為可信。

仇元朗於是點點頭:“容國麽?前陣子的確亂得很。你們可有什麽打算?”

“並無具體打算,只是走一步看一步,四處碰碰運氣。”

“我這堡內空大,你們既然沒別的打算,不妨就在這裏住下。”仇元朗呵呵笑道,“人家都說我武人粗俗,今後我也好跟著兩位沾沾文墨。”

他口中說“兩位”,眼睛卻只盯著沈安頤。

上官陵道:“多謝堡主美意,但恕在下直言,此地怕也不夠安寧。”

“不安寧?”仇元朗驚奇,“怎會不安寧?”

“此地乃各方交通之要沖,可據在下看來,關口守備甚少。一旦諸侯看中此地前來攻取,我等怕又難免兵禍之苦。”

“原來是為了這個。”仇元朗笑起來,輕鄙地看她一眼,“你只看見我關口守備少,卻沒看見我那關口何等險峻麽?我告訴你,我雖然兵馬不多,但只要牢牢把住兩關,他就是百萬大軍也攻不進來!我這壩中土地肥沃、物產豐富,養現在這些兵馬剛剛好,再多一些,麻煩也多呢!”

上官陵做出恍然之色,表示受教,視線一轉忽見沈安頤正在皺眉,便問:“頤兒,你怎麽了?”

“有點頭暈。”沈安頤乏力地扶住額頭,“我大概是累了。”

上官陵立馬領會,向仇元朗道:“內子不便繼續相陪,不知堡主……”

“好說好說。”仇元朗連聲答應,“我已命人收拾好客房,既然夫人身體不適,那你們就早些休息吧。”

沈安頤推杯起身,忽覺裙角像被誰踩住,趔趄了一下。仇元朗反應極快,一把將她扶住,沈安頤本欲道謝,卻覺手被他握得極緊,掙了一掙,竟掙不脫。仇元朗笑看著她,指腹在她手背上摩挲了一下。沈安頤霎時怒上心頭。

上官陵看出不對,起身上前。仇元朗見她過來,這才松了手。上官陵攬過沈安頤,任她靠在自己肩上休息,卻不作色——一來是發作無益,二來她實在是個假夫君,當下任何反應恐怕都易露餡,倒不如壓制著情緒,便僅略帶不悅地看了仇元朗一眼:“多謝堡主款待,恕愚夫婦失陪。”

回到客房關上門,沈安頤的怒氣終於不必再掩飾,奈何對著上官陵的臉,竟然一絲火氣也發不出來,最後只憋得自己雙頰通紅,倒教上官陵看得直搖頭。

“真是何苦?非要來瞧這個新鮮。如今新鮮沒瞧見,卻先給自己添一肚子氣。”

“不成人的東西!”沈安頤想起席間的事,神色愈冷,“我看他這個堡主也算當到頭了。大凡身居高位的人,若想坐得穩固,便不能只考慮自己一人的利益。我倒要看看,那位忘教主能縱容他多久!”

“忘歲月估計也沒想長久留著這麽一個山大王。”上官陵道,“不過借著他囂張膽大的性子,正好阻撓桓王插手,自己還不落罪名。”

話才畢,卻見沈安頤如有倦容,上官陵心頭一緊:“你果真不舒服?他在茶水裏做了手腳?”

說著竟顧不得君臣之禮,忙拉過她的手腕把脈,沈安頤疲乏地點頭:“想是如此……不過你怎麽沒事?”

那堡主色膽包天,但若有對她什麽企圖,又怎會放過她“丈夫”?

上官陵道:“我有內功心法護持,神思清明過於常人。想來應是他臨時起意,不及準備迷藥,只放了點助眠的東西,因而對我不起作用。”

她把完脈,從袖袋裏取出一個藥瓶,放在沈安頤手中:“這丸藥能解毒也能補神,你帶在身上以防萬一。”

沈安頤握著瓷瓶,只覺心頭一片溫膩,連昏倦都消退了幾分。

“那你呢?”

“我還有。”上官陵眼波漾開,流轉出一絲清淺笑意。

兩人相對坐了一會兒,沈安頤道:“仇元朗說他兵力不多,依你看可信嗎?”

“目前能看得見的地方是不多,但不知這堡中是否有藏兵,需要查看過才能下結論。”

“嗯,明天我們設法查探一番,此人心思叵測,事情越早了結越好。”

為免打草驚蛇,侍衛都被留在了關外,上官陵為了便於近身保護沈安頤,與她假扮夫妻,當夜只好同室而居。沈安頤對上官陵極其信任,有她在旁陪伴只覺十分安心,比平時睡得還更深熟一些,到了中夜,忽然被上官陵喚醒了。

“嗯……?”

上官陵壓得極低的聲音在她耳畔:“陛下喜歡看新奇,外邊正好有個新奇,可想看看麽?”

沈安頤驀然清醒,睜眼一看,上官陵正站在床前。

“什麽新奇?”

上官陵引她來到門口,拉開房門,門檻外赫然躺了兩名大漢,竟是人事不省。

“這……”

“他們用管子往屋內灌迷煙,被我發覺。我堵住裏面這一端管口,迷煙倒溢了回去,把他們自己迷倒了。”

“他果然不安好心。”沈安頤冷笑,“把門關上,咱們且睡,等看明早是何情形。”

次日一早清平無事,門外兩條大漢早已不見蹤影,仿佛昨夜插曲真是黃粱一夢。婢女小荷進來侍候二人盥洗,說笑間天真爛漫毫無心機,上官陵和沈安頤便也和顏悅色若無其事。

沈安頤在梳頭,一支發簪半天戴不上去,喚小荷過來幫忙。小荷試了一會兒,也不成功,末了又得驚動上官陵。

“還是插不上?”

小荷道:“不是插不上,是總滑下來。”

“應該是手法的問題。”上官陵接過發簪看了看。這是一支金簪,但金是鍍的,實際上不知是銅還是鐵,掂在手裏頗重,摸起來很硬,做工也不好,簪頭過於尖銳,感覺戴上去都能戳破腦袋。

“你怎麽會用這種簪子?”上官陵納悶,宮中用具未必件件精細華貴,但都有一定的制式。

沈安頤道:“這不是從宮……家裏帶過來的,是尹璋在半路上買的。”

她出宮時著侍衛裝,所以不曾攜帶首飾,後來想到鐘離煜沒見過她幾面,恐怕偽裝之下他更認不出,便托尹璋去尋一套女子衣飾。尹璋未成家,不會挑選女子飾物,用選兵器的方式選簪珥,專挑堅硬不折光芒閃亮的拿了回來。她雖哭笑不得,但說到底是自己預先安排不周,便未加責怪,先湊合用著。

“昨天那支壓髻釵不見了,只好用這個先替替,誰知竟戴不上。你試試,若再不行,我就拆了頭發換個梳法,不用它好了。”

上官陵拿著金簪走到沈安頤身後,端詳著她的發髻琢磨了一下,然後要了梳子來,不多時便解決了難題。

“這可神了!”小荷稀奇,“淩公子,怎麽你戴就不滑了?連簪子都聽你的話?”

“滑下來是因為簪子重,我把它藏在頭發裏邊,底下攔一層,所以不掉了。”

“淩公子,你可真聰明!”小荷望著她,笑瞇了眼,“你人這麽好看,又這麽聰明,做你的家人一定很有福氣。我哥要是也有你這麽聰明就好了,不然……”

話語突然收住,她倉促地咬住嘴唇,旋即轉開話題。

“啊,淩公子,你們要是不急著走,我今天帶你們在堡裏轉一轉可好?杜鵑花開得正艷呢!”

上官陵敏銳的目光在她臉上微停,點頭道:“好。”

歲入深春,群芳半殘,唯剩杜鵑荼蘼猶自暄妍,依依系留著最後一點春消息。面對如此可感景色,上官陵和沈安頤卻絲毫生不出“目極千裏傷春心” 的閑情,她們的心思完全放在了觀察堡內的形勢和布防上。

黑巖堡規模不大,從外到裏建有數重高低不齊的圍壁,重要的出入口有傭兵把守。內部有倉廩和馬廄,其餘房舍院落亦無奇處。上官陵根據人員分布和走動情況判斷東西兩院是傭兵住處,北面是姬妾內闈。

“那是什麽地方?”上官陵指著前方一座高大屋宇發問。

小荷道:“那就是堡主的住處。”

“你們堡主武功是不是很好?”

“這個我不清楚,平常也不太見他動武,不過大家都很怕他是真的。”

“為何怕他?”

“他是堡主嘛!”小荷答得理所當然,“要人生就生,要人死就死……”

三人漫步走過主屋,轉過一道墻垣,前面是一方魚池。

小荷道:“這裏荒僻,沒什麽好看的,我們往那邊走吧。”

沈安頤取出手帕拭汗:“走了許久,不如歇一會兒。”

小荷只得依從,三人在池邊的石欄上坐下,上官陵問:“小荷,你家住哪兒?在這壩裏麽?”

小荷拽了一把茅草在手裏玩,聞言點點頭:“是啊,往東五十裏,就是我家。”

“你家有幾口人呢?”

小荷抽草的動作停住,臉色顯得難過起來,卻不吭聲。

上官陵便道:“這麽說你是孤兒。那想必是堡主收留你,照顧你長大了?”

“他才沒那種好心!”

小荷一句話脫口而出,猛又咬住嘴唇。好一會兒,她擡頭向上官陵望了望,有點委屈地開口:“淩公子,我看你像個好人,我就跟你說了吧。我爹娘死得早,我一直跟著哥嫂過活。我嫂子好看,有天被堡主看上,派傭兵來抓人,我哥跟傭兵打起來,結果自己被打死了,我嫂子也跳井了。那幾個傭兵為了交差,就把我抓進堡來。”

說到最後,她眼中泛起淚光。沈安頤見狀便把自己的手帕遞給她,與上官陵對了個眼色。

等小荷平覆了情緒,上官陵道:“小荷,我有點口渴,可否勞你替我倒一杯茶來?”

“好。”小荷立馬站起身,“我這就去。”

眼見四周再無旁人,沈安頤顧謂上官陵:“看來鄉人所言不假,這仇元朗殘民自肥,欺男霸女已非一日。”

她們昨日入關,沿路走訪得知了些情形,後來投宿黑巖堡,主要也是為了核實消息,進一步了解詳細。

“人心不附者,雖有金城湯池不能守。”沈安頤道,“倘若成玄策不想再與忘歲月周旋,起意強奪此地,必能得手。我們既然占得先機,便不可白白放過。依你看,我們若現在動手,勝算幾何?”

上官陵稍加盤算:“七成。”

“還欠缺三成,是什麽?”

“龍驍衛雖然英勇,但此次隨行人數不多,少於仇元朗的部眾,這是一成。堡中倉廩豐富,可以支持守兵久戰,而我們臨時作戰,沒有太多儲備,只能選擇速勝,這是第二成。仇元朗曾為過忘山門部下,自身肯定有武功,但不知水平如何,能對局面產生多大影響,這是第三成。”

沈安頤聽她歷數完,忽笑問:“文蕭關不易攻破,你沒有算入?”

上官陵道:“文蕭關守兵不過數十人,全仗地勢險狹。若是完全從外攻入有難度,但在關內……臣一人可敵。”

沈安頤點點頭:“有七成勝算,事情可為。這樣,我們馬上——”

一語未畢,小荷端著茶水的身影出現,沈安頤只得咽下剩餘的話。

“淩公子,茶給你。還有件事,我剛才回房倒茶,遇見堡主派人來找你。”

“找我?”

“嗯,說堡主想請你做西席先生,可堡裏的人都不讀書,沒有書本可供教習,因此想請你出關一趟,挑選些合用的書回來。”

沈安頤聞言冷笑,湊到上官陵耳邊道:“他看你昨天兩番都不中招,知道你機敏不好對付,所以想支開你呢!不過也好,省得我們找理由脫身了。”便對小荷笑道:“我們夫婦受堡主款待,區區小事,自當效勞。”

兩人相偕而去,眼見快要走到大門,忽聽背後有人叫喊,回頭一看,一個仆人奔了過來。

“堡主說了,勞動淩公子已非待客之道,不敢再勞動淩夫人。夫人不必出去,就請在堡內休息。”

上官陵眼一瞇,顏色凜然:“怎麽?難道還怕我們一去不回?”

笑話,他就是指望她們一去不回,現在恐怕也不能如願了。

“不是……公子誤會了。”仆人被她目光一望,說話有點結巴,心想這位淩公子有這般逼人氣勢,昨天竟眼拙沒看出來。

上官陵不覆理會,攜著沈安頤走向大門。

大門緊閉,周圍也沒有人準備開門,上官陵自己動手拉門栓,用力拉了幾下,竟是紋絲不動。

那名仆人見狀蹭了過來:“這門是機關控制,這樣打不開。”

“怎麽打開?”

“堡主說了……”仆人囁嚅著,仍然重覆那一句,“夫人必須留下。”

兩人相對沈默,上官陵臉色愈發沈冷。

半晌,沈安頤開口:“好,我留下。”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