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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失之東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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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失之東隅

忘歲月回到宴廳時已近四更天。

燭臺上光芒暗弱,心長焰短。廳堂內酒香淡淡,成玄策倚坐在桌邊把玩著空杯,似醉非醉地聽歌妓彈琴。

“我這歌妓的手藝比不得桓王的美人,讓桓王見笑了。”

成玄策眼神一冷,又立刻收住,若無其事地看著忘歲月在對面落座。

“閣下的耳目可當真靈敏,連我內帷人事也如此詳知。”

“旁人怎能知曉桓王宮中事?”忘歲月接過侍從捧上的盥巾,不慌不忙地擦手,“只是登臨閣丟了得意弟子,布告江湖尋找,鬧得沸沸揚揚,本座一時好奇,略微臆測。”

成玄策一楞,旋即輕蔑地勾了勾嘴角。

“如今教主的宿敵都已一網打盡,這過忘山您也盡可安心放手了。”

“可惜還是溜了幾條漏網之魚。”忘歲月飲一口茶,見成玄策面色不豫,又笑道:“我既然答應了桓王,就不會食言。只是不知,桓王應許在下的,是否也還作數?”

“本王已命人修牒造冊,只等教主駕臨成洛,便封為太師。”

“桓王做起事來,倒不如嘴上慷慨啊!”忘歲月嘆一口氣,語調煞是惋惜,“當初高興的時候,稱讚在下有列土之功,如今大局已定,便只肯用虛銜搪塞人了。”

“虛銜?”成玄策眉頭一蹙,“我北桓自立國以來,受此封號者不出五人,皆是功勳卓著。既然教主看不上,本王也不好強人所難。”說罷將酒杯一放,作勢要起身。

“桓王說哪裏話?”忘歲月笑道,“只是我苦心謀劃,到頭來總不能連個安身之處也沒有。桓王既無閑地可賞,那在下也不求什麽列土封疆,只請桓王首肯,讓在下為自己留一塊地方棲身,如何?”

“教主布局周密,算無遺策,本王佩服!不過,居然連本王也算計了進去。碧玉山莊一戰,損了我不少禁軍,本王還沒和教主算這筆賬,教主倒先和本王漫天要價起來。”

“大行不顧細謹。”忘歲月渾不在意,“若非桓王親自入局,那一戰怎能耗去山門大量精銳?咱們又怎能後局反勝?”

成玄策睨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點頭:“道理卻也是這個道理,但這做法真不討人喜歡。”

忘歲月大笑。

“小貓小狗最討人喜歡,能否為桓王取得一寸土地呢?”

成玄策默不作聲,垂眼依舊把玩起杯盞。忘歲月說來說去,無非是不肯爽快交出過忘山的控制權,但他原本便是過忘山門教主,在此根深勢眾,如今逐走尊主殺死宗主,儼然大權在握,縱使自己萬般不願,正面與他沖突爭奪起來也沒多少贏面。

這樣想著,他緩和了神情語氣:“教主本就是此地的主人,便是要將整個過忘山留為自用,又何須本王首肯?不過若傳揚出去,江湖都知教主言而無信、叛逆故主,只恐人心不服啊!”

“桓王好生心急。”忘歲月笑得自在坦然,“本座已經說了,答應桓王的事不會食言。玉衡峰以北,向來非我所轄,若要親自整頓,不免耗費太多力氣。便有勞桓王料理了!”

“如此甚好。”

成玄策暗松了口氣,一撣衣袍起身:“叨擾許久,本王告辭。”

忘歲月待客十分盡禮,雖有那一番唇槍舌劍,此刻仍親自相送。二人並肩走出宴廳,轉入懸宮連廊時,忽聽忘歲月開口道:“若是桓王心情不夠愉快,本座再附贈一件禮物如何?”

成玄策冷眼盯著他。

賠禮?當他是三歲小孩麽?一點小恩小惠就能糊弄過去?

長廊盡頭響起腳步聲,幾道人影走近過來。成玄策並不回頭,眼角的餘光漫不經心地掃了一下。倒要看忘歲月打算出手什麽,金玉珠寶?名駒美人?但無論是什麽,想要以此安撫他,都未免太過幼稚。

幾個隨從走到跟前,手裏卻並未捧著任何珍寶,反倒押著一個被蒙了眼的男子。

借著廊燈,成玄策將那人粗粗打量一番,意外地挑了挑眉:“這是……”

隨從胳膊一舉,猛然拽下蒙著那人的黑布,露出後面一雙驚恐的眼睛,慌亂的目光在四周尋索了一圈,最後在面前看起來最尊貴的兩人之間無措地亂轉。

忘歲月介紹道:“這是昭國二王子。”

成玄策吃了一驚。

“教主好本事啊!這份禮物倒真是別出心裁。”

“我的人原本在山下搜捕柳緗綺,見他形跡可疑便抓了來。沒想到一審問……呵,本座當時也很驚訝。”

成玄策沈吟片刻,道:“教主的好意本王心領,但這禮物頗為特殊,本王恐怕無物可謝。”

忘歲月輕笑一聲。

“桓王何必事事都計較得那麽明白?本座身為主人,自該讓賓客盡興而歸。何況他留在我這裏,處置起來也挺麻煩。”

成玄策這才笑了。

“那就多謝教主。”

“桓王客氣了,請。”

楓露軒內煙霧裊裊。

簾外足履輕響,青年款步而入。

“拜見教主。”

忘歲月一聞此聲,頓時呵呵笑了起來,神容間露出幾分欣慰自得。

“平兒,這次你做得很好。眼下外人不在,無須如此拘禮。”

“是,義父。”

軒平答應一句,斂衽起身,見他手邊放著小酒壺,自酌甚樂,顯是心情極好,便道:“義父如今心願得遂,從今以後,您就不僅是過忘山門的教主,更是北桓太師,孩兒也該賀您一杯。”

忘歲月懶洋洋地靠在座中看著他斟酒:“太師也就是個虛銜而已。”

“桓王是個忌心頗重的人,與您接觸不深,自然會有所防範。”軒平近前半步,奉上酒盞,“不過,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虛銜也有虛銜的用處。”

“我原本不想這麽早和桓王接觸。”忘歲月坦言道,“若不是當初向鍔事敗,別無他法,我並不欲讓北桓分這一杯羹。”

軒平心下了然,忘歲月的原計劃裏是打算自己獨掌山門的,桓王因為碧玉山莊被利用的事耿耿於懷,忘歲月對北桓力量的介入也未必沒有芥蒂。

作為中間人,他不得不盡力調和:“有失必有得,教主總歸是要進入北桓朝堂的,如今不過是使計劃提前,讓您執掌天下的步伐更快一些。”

“快不一定是好事。”忘歲月飲一口酒,微微地嘆息,“其興也勃者,其亡也忽。到手太快的東西,往往也太容易失去。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循序漸進才合天道。”

軒平識趣地收聲。教主的計劃究竟實現了幾分,他拿不準,但他看得出來,忘歲月不是不高興,也不是太高興,此刻不論是吹捧還是安慰,都是不合時宜的。

“還有一事,正要稟報教主。”

“嗯?”

“真正的殫思劍可能在君留夷手中。”

“君留夷?”忘歲月似覺意外地揚了揚眉,“可有他的消息?”

“此人性情疏懶,浪跡江湖行蹤不定,要找他卻有些難度。”

“教主,”通報聲在門外響起,“聊公子來了。”

聊一醉臉頰和手背沾了幾滴血,衣服也不似往常平整,看起來是剛剛經過一場惡戰。

忘歲月看見他時,神色仿佛意料之中,又不似看待軒平那般親近,只是問他:“你怎麽樣?”

“不用管我如何。”聊一醉的話語也不甚客氣,“該是你兌現承諾的時候了。”

“可是你任務失敗了。”忘歲月道,“柳緗綺已經脫逃,看來你沒有盡力。”

“我嘗試過刺殺她,但被畫師攔住了。”

“哦?你殺了微生硯?”

“沒有,風飛絮救了他,把他送走了。”聊一醉敘說到此,眉目間已經有些不耐煩,不再給他機會提問,自己直接說了下去:“你我之間的約定,僅限於幫你奪取過忘山門大權,殺柳緗綺是你臨時給的任務,並不在此前的約定中。我已經盡力,你也已經如願以償,還是說……你想食言?”

忘歲月見他氣燥,反倒笑了起來,打量他的眼神像在觀賞什麽令人愉悅的物什。

“本座當然不會食言。放心,我會送你回化樂城。”

忘歲月說著,起身離開座位。聊一醉深深呼吸了幾口氣,如在平靜心緒,見他已走到門口,忙擡步跟了上去。

昭王宮。

尹璋跪在丹墀下,細細稟報著過忘山之行。

“臣趕到時,過忘山門已被忘歲月牢牢把控,宗主水雲深戰死。臣因所帶人馬不多,不便與他相戰,只得暗中將柳緗綺及其屬下救出。後來探得消息,桓王當晚駐紮在玉墟宮,忘歲月待以上賓之禮,向其稱臣。如今整個過忘山及其所轄之地,皆已落入他二人之手……”

沈安頤侍立在旁,不無懸心地觀察著昭王的臉色。自從史循前來求援,尹璋被派出去之後,父王就一直日思夜慮,寢食不安。過忘山對於昭國的屏障意義,沈安頤完全明白,因而也能理解昭王在擔憂什麽。正因如此,耳聽著尹璋一句接一句的匯報,雖然昭王一言未發,她的心也已經沈重如石。

過忘山……

北桓……

桓王駐紮玉墟宮……

忘歲月稱臣……

一條條線索紛繁迷亂,在昭王的腦海中交織不休,勾連成網,盤繞延展,無始無終。突然,不知哪一根線崩斷,一切毫無預兆,轟然散落,視野驟然一黑。

“父王!”

“陛下!”

夜裏醒來已過二更天。

昭王睜開眼的時候,就聞見宮殿裏到處飄溢著藥味。他的嗅覺已很不靈敏了,卻還是被過分濃郁的苦澀氣味沖擊得聚起了眉頭。

沈安頤紅著眼睛伏在榻邊,見他蘇醒又是抹淚又是笑,一疊聲地招呼宮人端熱水來。

他看著她忙亂張羅,思緒一片茫茫然,忽然想起年初時她剛從異國返歸,也是在這樣的半夜,也是自己氣厥不醒。她一身霜雪不及卸下,榻前照料到淩晨,一口飯都來不及吃。他年邁又久病,睡覺總不安穩,她怕太監宮女不留意,便親自陪護外間,半夜起來幫他掖被子看爐火。太醫說爐子有炭氣,久燒對病人不好,她就仔細記著他就寢的時辰,提前把被褥枕頭熏得暖熱。他嫌藥苦,又嫌蜜餞厚膩,在她面前提了一回,她就別出心裁弄出了小巧清甜的茉莉糕代替……

一國之君,千乘之尊,臨到風燭殘年,在這油盡燈枯之際,眼前走馬燈一般輪轉不休的,竟都是這些微末瑣屑、兒女情長的東西。

“父王可覺得好些?現在喝藥嗎?還是先吃點東西?”

沈安頤幫他擦拭完,服侍他漱口,一面溫聲相詢。

“都可以。”

昭王隨口答了一句,又疲乏地閉起了眼睛。

他的身體,自己最清楚不過,但此刻早顧不上考慮了。

形勢已不容樂觀。

誰能為昭國贏下這一局?誰能臨危受命力挽狂瀾?

到了這一步,不能再有差錯了,不能再遲疑了。

必須做出決斷。

大殿內一片沈寂,唯有燭火散發著昏紅的光,在禦榻的兩側幽幽跳躍。

年邁的君王睜開雙目。

“去,去把上官陵傳來。”

沈安頤緊握著他的手,一面幫他把被角掖緊,柔聲勸道:“父王才醒來不久,還是歇一會兒吧,其他的事明日再處理也不遲。”

昭王看著她笑:“你不是一直希望我放她出來嗎?”

沈安頤微默。她的確希望上官陵能得到赦免,很希望,可現在……突然一切都湊在了一起,反而令她無措。

“父王的身體是第一位的……”

昭王慈藹地凝視著她,徐緩而輕柔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他的眉目如此祥和,神態動作如此溫情,仿佛這一刻他不再是一個君王,只是一位父親,回應著愛女的關切,並安撫著她的忡忡憂心。

接著他就擡起頭顱,用威嚴沈重的口吻吩咐禦榻旁的內侍:“傳上官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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