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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不如無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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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不如無生

同為三尊駐地,玉墟宮的格局卻與另外二宮差別甚大。玉墟峰的山形有如一只深碗,卻在南面豁了一角,玉墟宮主殿便於此築就,恰好補上缺口。

主殿之後,“深碗”之內,是貼著山壁而建的一座座懸宮。這些懸宮或大或小,或精美或簡陋,或端正規矩或奇形怪狀,並無任何共通之處,唯一能表明它們同屬一個主人的,是它們之間彼此相連、四通八達的索橋。一條條索橋穿梭交織,最後匯聚向一個終點,那是一道幽玄之門。這道門埋在“碗底”的深溝疊壑之中,安靜而不引人註目,宛如一塊塵封已久的死石。

水雲深來到玉墟宮時,已經是第二天的早晨。天色半晦半明,流雲從她的頭頂飄過,離群的孤雁在天風中嗚咽而去。登上最後一層臺級,她側首回望,飛揚不息的衣裾蕩過視野,露出下方綿延無盡的階梯。玉墟宮的階梯是弧形的,石縫間積澱著蒼老的灰跡,有那麽一瞬,她以為自己在看古樹的年輪。

茁壯生長著的樹木不可能看見年輪,能讓人看見年輪的,都是已被伐斷的死木。

“宗主來了!”

蘇緹在門口迎候,恭敬地行禮,將她引入大殿。

忘歲月已在裏面候著她。

“宗主大駕光臨,有何指教?”

“我自己也不過是茍全性命,能指教得了誰?”水雲深懶得客套,徑直道:“不過為著歌師所中之毒,煩請教主賜予解藥。”

忘歲月聞言發笑:“你這麽篤定我會給解藥?”

“不篤定,問問罷了。給或不給,都隨教主高興。”

忘歲月斂了神容,正色端視著她。片刻後不知想起什麽,微微一笑道:“宗主如此識大體、明時勢,本座又豈能與你為難?解藥在此,讓歌師服下後,不日便可痊愈。”

水雲深見他給得如此爽快,倒有點意外,忙接了藥瓶:“多謝教主。”

“不必言謝。咱們如今同舟共濟,往後還多有仰仗宗主之處呢!”

水雲深默然不語,她聽出忘歲月話外有音。若只是想讓她幫著安撫人心整頓山門倒也罷了,怕只怕……

“有道是‘除舊方能布新’。”忘歲月果然開口,“眼下山門雖在你我手中,但那柳緗綺卻還逃生在外,畫師和酒師也非等閑之輩,若尋機反撲,恐怕又是一場亂子。”

水雲深承接著他“期盼”的目光,忍了又忍,方才平靜啟口:“他們如今大勢已去,病的病傷的傷,能保住自己性命已是造化,哪還會有餘力造什麽亂子?教主又何必趕盡殺絕?”

忘歲月一直饒有興味地觀察著她,仿佛在等待什麽好戲,當下聽她這樣說,竟然笑出聲來。

“宗主還真是有仁有義。”他悠然自得地收回視線,“倘若宗主不願動手,本座也自然不會勉強。萬事開頭難,既然宗主已經做出了正確選擇,本座又何必心急?”

水雲深帶著一懷亂緒離開了玉墟宮。日頭正在中天,陽光破雲而出,她卻仍然感覺不到什麽暖氣,冷風洞穿了她周身的毛孔,寒意不知是從身外還是從身內襲來,而她自己則既不在內也不在外,離奇地夾在兩個世界之間,仿佛成了一頁薄紙。

怎麽會走到這一步呢?她反覆想著這個問題。山門易主,在她本就是無所謂的事——她自己本身沒那麽大的權欲,果真能統領好山門,誰坐頭把交椅在她看來都一樣。既然忘歲月心雄勢勝,那就讓他坐去又何妨?

柳緗綺的想法與她完全不同——這一點她從來都知道,可是在她想來,那不過是一種無謂的偏執。為了那個看似風光的尊位,不惜讓自己、讓他人流血喪命,究竟有什麽好處呢?她委實想不明白。

輕舟劃開細浪,漂向南浦。她站在舟中,望著群鷗渡水而去。寒鳥去去已盡,秋葉猶戀故枝,紛亂的年光在眼前游走,前夕的巨變歷歷在目,令她不由得想:人世間的事,雖與天地造化相似,但又似是而非。天地間的陰陽寒暑,四季均平;而人世之中,卻總是治世少而亂世多,盛世短而衰世長。

水雲深想起之前忘歲月看自己的目光,仿佛在欣賞一把即將開刃的好刀。她倒也確實足以成為他的好刀——興許是最好的一把。畢竟作為曾經的三尊之一,論武學造詣,忘歲月手下的人恐怕沒有能趕上她的。

她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成為別人作惡的利器,成為所謂的死士。死士麽?她偶然領略到了這個名號背後的深沈意蘊:死心之士。她回憶起曾經在柳緗綺身邊、後來在忘歲月身邊、出現在那一座座殿宇之間、穿行於一條條廊道之中的熟悉或不熟悉、認識或不認識的面孔,逐漸體會到一種奇詭之感:這些人的面貌按說不同,卻竟越看越像同一張臉,同一張麻木的、絕望的、萬劫不覆的臉。

也許過不了多久,這張臉也會成為自己的面目。她冷靜地想著,忍不住擡起頭來,視線穿過橫斜的枝椏,投向遼遠的蒼穹。如今晝短夜長,夜幕已逐漸降臨。今晚沒有月亮,唯有幾粒星子,也時而被飄過的浮雲遮掩。倘若世上再也沒有光,她也就真的什麽也不必怕,什麽也不必留戀了。多有意思?水雲深暗想,當有許多的光時,人心害怕的是黑暗;而當有許多黑暗時,人心就害怕光了。

她忽然感到,一個人只要能夠誠實地思考,就不難發現一件事:如果有一件惡事在原則上是可做的,那就沒有任何一件惡事在原則上不能做;如果有一種美德是可以絕對放棄的,那就沒有任何一種美德絕對不能放棄。既然她可以拋棄忠誠,那麽再充當忘歲月的殺人刀又有何不可呢?誠然,死在這把殺人刀下的會有很多無辜之人,可是自己背叛柳緗綺時,難道是因為她罪大惡極?柳緗綺固然做過許多錯事,但在那一刻——在她選擇給這位曾經的摯友心上捅刀子的一刻——也不過是個負傷抱病、孤軍奮戰的可憐人罷了。

選擇背叛只是因為她想要背叛而已,背叛有一種特殊的快感——這份魔鬼贈禮是事後收到的,但也許之前就不無預感?水雲深反覆回味著這份“禮物”,感到一種顛倒的銷魂。真誘人啊……她想,心裏卻又不自禁地冷笑起來。

她回想起忘歲月那句意味深長的“萬事開頭難”,心底漸漸漫開一股綿延不絕的悲哀。悲哀之外,又生出更巨大的脫力之感。忘歲月說那些話時,打量她的眼神裏全是輕松的戲謔和勝券在握的信心——他料定了她。可是她被他料定了什麽呢?水雲深憤怒,卻又隨即覺得連這憤怒也單薄可笑起來。她手中已不再有不移易的秉持,與忘歲月成了同樣的人,那麽,他自然有的是底氣憑著雄厚的勢力俯視她、支使她……玩弄她。

水雲深停步於楓園外,目光越過竹籬,望向那條被自己走過無數次的路。那是一條狹路——楓園裏從來都只有狹路。無邊夜色的覆蓋下,她已看不清那條路究竟通向何處,目之所見,唯有暗影重重。她呆呆望著,腦海中一片朦朧。

秋風幾度,秋草又枯。山村野舍外,白發老者正在負手踱步,微微焦急的神色,仿佛在等待著什麽。

柴門“吱呀”一響,青年手持書信走進院來。

“公冶先生!”

“哎呀,你可算回來了!”公冶川一步迎上,握了他的手,“山門現今情況如何?”

由於自己的指證,師若顰系獄身死,公冶川對此極為歉疚。雖有史循一路勸解,令他想通了是師若顰自己弄虛作假在前,卻仍認為她罪不至死。每想起這事,老先生就覺得萬分憂郁,臨近山門時,竟然病倒了。柳緗綺得知以後,便令史循在外頭找了個地方安置他,加之後來得到了履霜劍,更不著急傳喚二人,只叫公冶先生安心休養。二人因而一直住在這村舍之中,連月來山門裏諸多風浪,竟不曾沾惹上分毫。

“老先生,您還是先保重自己。”史循態度倒還平靜,攙扶著公冶川坐下,“山門那邊的消息,我自會留心。但您要是再出什麽岔子,我可就顧首難顧尾了。”

“我早就沒事了。”公冶川道,“再說,我雖上了年紀,卻還看管得好自己這把老骨頭,不必你來照顧——你到底見到尊主沒有?”

史循略一沈吟,終於還是點了點頭:“見是見到了,但她境況很不妙。教主已整頓了山門,如今正在滿山搜捕她。她自己身上有傷,雖然逃得命來,要出山卻很不容易。不過,她自己似乎也沒打算出山,一心想著養好傷回去報仇。可依我看……”

“什麽?”

史循苦笑了一下,語氣極為無奈:“依我看,這全是妄想。縱使在她全盛時,也不可能獨自硬抗整個山門。從前能夠生殺予奪,是因為她身在其位,可也許是權力的威懾和武力的威懾看起來太過相似,讓她產生了錯覺。我勸解了許久,好容易才讓她寫下這封信。”

公冶川的視線隨著他的一起落在了他手裏的信封上。

“這是……”

“求援信。我已經想好了,容國尚在內亂之中,恐怕無暇顧及我們這裏的事,為今之計,只有去昭國試試運氣。”

“辦法是這麽個辦法。”公冶川話語微頓,凝重的目光投向他,“你要親自去麽?這裏雖在山門之外,但距離並不遠,難保不會碰上教主的眼線。你雖名義上歸附山門,卻和直屬部眾有別,教主原不在意你,倘若現在竟為此事撞在他的網裏,豈不白白殃及己身麽?”

史循楞了楞,旋即反應過來他的用意,不禁笑了:“老先生,你這會兒倒說起這些話來了,先前著急忙慌問我消息的人又是誰?你也知道,我替尊主掌管山門外線信報已經有些年頭了。對任何組織來說,線報都屬緊要之事,我不願真正加入山門,尊主卻仍然委任於我,經年不疑。如今山門天翻地覆,她身處絕境,一線希望只在這封信裏了。我若此時畏患推脫,如何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你放心,我既敢請纓,自然是心意已定。凡事我自會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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