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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山寺夜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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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山寺夜語

昭王派出救援的人馬在天黑前遇到返程的沈安頤一行,除了五百精騎,連采棠也跟過來了,一見到沈安頤便淚眼晶瑩地撲了上去。沈安頤聽龍武衛統領石榮大略稟完事由,知是昭王牽掛擔憂之意,心頭不由升起一片暖融。因見采棠帶了車來,便打算將上官陵從卓秋瀾那邊移過來,不想上官陵疲乏過度,已經在車上睡得熟了,沈安頤對著她的臉註目了一會兒,終究不忍驚擾,只好作罷。

兩撥人馬匯聚同行,轉眼黃昏將盡,星月漸明。沿路卻無一旅店人家,最後僅尋到一處破舊古寺,瓦礫零落青磚蕪沒,但總算還有個房舍的架子,遮風避露聊勝於無。

簡單收拾了一番,尹璋安排好防衛,各自休息。

顧曲薛白鬧騰一天,早已扛不住困,打著哈欠一個接一個地滾到厚草堆上,呼呼做香夢去了。上官陵路上補眠已足,此刻倒很精神,伴著沈安頤和采棠進來,占了廟宇另一頭,撿來幾根幹柴生起小堆篝火。

“你要不要換件衣服?”沈安頤借著火光打量上官陵,因怕吵醒那邊睡覺的顧薛兩人,聲音壓得輕微,倒跟說悄悄話似的。

上官陵低頭看了看身上,塵血混雜,襟袖破損嚴重,的確是過於狼狽了些。

“有衣服麽?”

采棠連忙道:“車上有,我去拿來。”便碎步出去了。

上官陵和沈安頤在篝火旁坐下,默不作聲地向火裏添著柴草。這正是秋意漸濃的時節,芳菲已盡,暮蟬將死。肅風偶爾從墻隙鉆入,發出一兩聲沈悶的嗚咽,似在悲悼又一場枯榮輪回的結束。廟宇內外寂無人語,唯聽得樹枝燒斷的劈啪聲,和間歇傳來的,不遠處那對少年男女細小的鼾鳴。

沈安頤回頭望望倆人睡得香甜的臉,覺得可愛,唇角溢出一絲笑意,不經意間忽而想起已死的親妹,又生出些許淒惘之感來。

“公主?”

上官陵低沈的呼喚攏回了她的心緒。沈安頤擡頭,看見火光映耀下那人的眼睛愈發明如金石,像能穿透重重迷霧,永無朽壞。

“你的傷好些了嗎?”她輕輕啟口,仍是最尋常的關詢。

“已經用了藥,好多了。臣還未謝過公主,若非公主及時請來援兵,上官陵此刻,怕就不知是生是死了。”

沈安頤垂眸註視著火光,緩緩搖了搖頭。

“若不是為了保護我,你也不會遇上這一劫。我也算是彌補,免得你心裏怨我。”

“公主想到哪裏去了?”上官陵輕輕一笑,語氣一如既往的安定平和,“知命者不怨天,自知者不怨人。這是我自己選的路,早就有面對荊棘的覺悟,又怎會怨懟旁人?”

沈安頤微笑。她原本也知道,以上官陵的性情不會抱怨於口舌,但現下見她態度坦然至此,方才明白,她的不存怨望不僅是出於性情,更是源於對自身道路的明察。

千金易得,良士難尋。父王果真識人,而自己的選擇也是對的。

“等回了昭國,你教我武功吧?”

“嗯?”上官陵不料她會突然提起這事,頗感詫異,“公主身邊自會有人護衛,何須親自習武?”

“以防萬一罷了。”沈安頤尋思前事,內心有點後怕,“經過這一遭我算是明白了,哪怕侍衛在側,也可能遇到必須獨自面對的狀況。有備無患,就當強身健體也不錯。”

上官陵笑笑:“既然公主有興趣,那臣奉命便是。”

門外腳步聲起,采棠小跑著回來了。

“上官大人,給!”

“多謝。”

上官陵接了衣服,隨手搭在腿上。忽聽采棠壓著嗓子笑道:“大王真是英明。我還想既然急著趕路,幹嘛帶這麽多東西增加重量,方才順便把多的衣服傷藥分給了外邊受傷的侍衛,他們都在謝公主的恩德呢!”

沈安頤欣然地摸了摸她的臉頰:“做得好。我剛才忘了吩咐,虧得你伶俐。”眸光一偏,恰與上官陵眼神相對,心照不宣地沈默起來。

衣服傷藥事小,但昭王此舉多少有點為她鋪路的意味。倘若真是這樣,那是不是表示,昭王已經正式將她納入嗣君的考慮範圍?

沈安頤保持靜默。

俄頃,便聞上官陵道:“果真如此,倒容易想通這兩天的事了。”

成玄策出現在碧玉山莊絕非偶然。她之前不是沒有猜測過朝中有北桓的內應,也不是沒有懷疑過沈明溫等人,然而那時一直認為對方針對的是自己,這就帶來一個問題:私通敵國畢竟性質嚴重,一旦走漏消息無異於引火自焚,若是僅為了除去一個有私仇的臣子,未免太冒險、太不值當了。

她從不曾低估沈明溫的頭腦,就像從不曾高估他的心胸一樣。但如果公主成了一個足夠分量的因素,對方出此絕招一石二鳥以絕後患,卻也在情理之中了。

沈安頤輕不可聞地嘆息:“我希望這些推測不會成為真相。”

上官陵凝視著她。

“公主對骨肉之情感到失望麽?”

沈安頤搖了搖頭。

“沒有期望又何談失望呢?並不是有血緣就能叫作親人的。我唯一覺得難過的是……沒能給明恭找回一個可以救命的大夫……”

她半垂下臉面,註視著跳動不息的通紅火苗,不再言語。

采棠一頭霧水地聽著兩人說話,前邊的話一句也沒聽懂,好在最後一句的意思十分明白,見沈安頤容色悒怏,忙靠過去握住她的手。

上官陵撿起地上一根廢鐵絲,沈默地撥弄著篝火。她終歸還是無法體會所謂的手足之情。

她是沒有兄弟姊妹的。非但今生沒有,前世也不曾真正有過。而沒有這些,對她也根本毫無妨害,她依然完好無損地長大了,心智能力並不遜於他人。那些情緣牽纏,於她何益呢?

鐵絲被篝火烤得灼熱起來,指頭忽然覺燙,驀地一縮。

沈安頤再次開口,提起另一件事。

“如果當時你有把握全身而退,可會放過成玄策?”

“會。”

沈安頤意外地看向她。

當時形勢敵強我弱,她知道不能、也不願讓上官陵冒那樣的險。但經此一戰,她們與北桓、與成玄策的仇隙是更深了,這又讓她無法不憂心。以上官陵的智慧,怎會不知防患於未然的道理?

上官陵道:“我的目的本來就不是殺他。”

“但除去他對昭國有利無害。”

“不見得。”上官陵搖首,“成玄策雖無子嗣,但還有一個弟弟流亡在外。殺了他或許會讓北桓亂一陣子,卻撼動不了根基。”

“他弟弟不成氣候,比不了成玄策的手段。讓北桓在空耗中式微,也是消除邊患的一種方式。”

“那才叫焉知禍福呢!”上官陵淡淡道,“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昭國如今正在變革的關頭,一旦沒了壓力懈怠下去,最後撿便宜的就不知是誰了。”

沈安頤水眸含星,定定瞧了她好半晌,忽道:“這算不算養敵自重?”

上官陵微扭頭,勉強壓住的嘴角依舊有上揚的趨勢。

“養敵不敢當,自重卻是必要的。”

沈安頤禁不住笑。

“下等用權謀,上等用形勢。你是好師父,我卻算不得好學生,連下等的權術陰謀都沒能學到三分。”

“公主不需要學什麽權術陰謀。”上官陵靜視著她,“公主要學會察人心,持正道。察人心者能知遠,持正道者能行遠。知而能行,自然臨事無惑,臨難無懼。”

柴草漸漸燒完,沈安頤和采棠也在困倦中相倚著睡了過去。上官陵倒仍然神思清明,無甚睡意,看了看手裏的幹凈衣裳,起身踱出廟來,準備找個僻靜無人的地方換衣。

路在腳下,月在中天。上官陵負手獨行於荒徑上,眼望秋草綿綿,耳聽寒蛩淒切,緩緩放松意緒。長時間的警戒和高速思維畢竟太耗心力,她需要適時調節。西風過夜蒼苔冷,誰家幽夢到柴扉,細沙柔軟的地面上只有月光,她的腦海裏卻仿佛飄過了許多雲影,最終又化作虛無。她不知不覺地站住了,眼睛望著前方。

前方有一棵樹。

樹上有一個人。

那個人躺在樹枝上,左臂曲肱為枕,右臂橫搭在腰腹,腕子上掛著個酒葫蘆。寬大的紗袍繞過樹枝垂灑下來,在虛空中拂卷飄搖,月光透衣而過,似明還暗,朦朦一片,真如仙人的長裾一般。

“卓道長?”上官陵出聲招呼。

卓秋瀾仰面望著天,神情冥默超遠,仿佛已經神游於八荒之外,被她一喊,立刻轉過臉來,就著散躺的姿勢沖她招手:“上來?”

上官陵一個縱身,坐到她鄰近的樹枝上。卓秋瀾拍掌而笑:“好輕功!”

兩根樹枝距離適中,高低也相近,不須太大的聲音,就能清晰聽見彼此說話。上官陵仿效她的模樣,仰身躺倚在枝上,濃墨般的夜穹立刻占據了整個視野,參商鬥牛排列如棋子,在圓空中閃爍輝映。

“好多星星。”

卓秋瀾笑:“你別只顧看星星,也要仔細身下。這幾根樹枝不穩當,摔下去我可不會拉你。”

上官陵楞了楞,旋即失笑。

“晚生受教了。不過,道長若真無情至此,又為何願意捎帶傷者呢?”

卓秋瀾說:“我也不過是好奇。”

“好奇什麽?”

葫蘆兒在手裏轉了兩圈,卓秋瀾疊起雙腿,望著天頂的月亮:“我年少時在玉磐山隱修,曾見過一種壁虎,它原本的體色是一種,但到了不同的環境中,就會改變成當前環境的顏色。對於生靈而言,融入環境有那麽重要麽?不惜改變自己本來面目?”

“融入環境只是手段,捕食和自保才是目的。”

“它能捕食得更多?”卓秋瀾一揚眉,“我看不見得。”

“自保總是必須。”

“它明明可以不動。”

上官陵一時沈默。話到這裏,卓秋瀾言外之意她已了然於胸:為了尚不知在何方的獵物,背負沈重的偽裝究竟是否值得?這個問題玉磐山的壁虎或許不必考慮,但卻總有一天,要輪到她來深思。

良久,她終於啟唇。

“它不能不動,因為這是它的本性。”

“體色的偽裝只是一種表象,無礙於本性的發揮。改變外在的顏色,它並不會死去。可是,若要它悖逆本性,不動不跳,不去捕食,那它就無法活下去。比起生死存亡的大關鍵,區區表象算得了什麽呢?”

卓秋瀾笑了一聲。

“你的意思是,用小的虛偽成全大的真實?”

“不錯。”

“追名逐利,也是人的本性嗎?”

“未必是所有人,但一定是多數人的本性。”

“功名常招禍,富貴誤人多。人間事何其無常,倒不如放懷天地。榮名利祿,怎及曉月清風?”

“道長說的是。”上官陵微笑,“但人生天地間,又豈能徹底與世相絕?世情如巨浪,我身若孤舟,真能兩不相幹獨善其身麽?”

“不試試,怎知道不能?”卓秋瀾偏過頭,一雙眸子湛若清溪,空若明鏡,將身邊俯眉沈思的少女照了個形影通透。

“說到底,還是你自己不願意。”

山桂初發,夜半的風芳意薰薰,撩動著上官陵額前鬢角的青絲,似要將她引入一個沈醉無歸的夢裏。半晌,她點了點頭:“是。我不願意。”

不願就此舍棄,不願與這萬千紅塵相別,於是哪怕明知風波險惡,明知世途辛勞,仍不願意轉身卻步。

卓秋瀾細細瞧了她片刻,輕輕“嘖”了一聲,道:“可惜了一個聰明人。”

說罷身姿一動,翻下樹枝。

葉雨簌簌,斜飛過她身後淡白的月色,她舉步欲走,忽覺肩上隱約傳來嗡鳴聲。

卓秋瀾側了側頭,發覺聲音似乎來自背後的劍。

她擡手抽出佩劍,一看,劍鋒果真在輕輕震顫。

卓秋瀾饒有趣味地瞧著手裏輕顫的劍,道:“我繼任掌門,領受此劍以來,還是頭回見到這種情況。”

眾所周知,玄都府掌門傳位信物——佩劍和光,乃是傳說中的五大神劍之一。

上官陵修眉微動。

“莫非……”她按上腰間劍柄,發覺自己的劍仿佛也在鞘中低鳴。

卓秋瀾留意到她的視線和動作,笑問:“那是什麽?”

上官陵心念閃過,還是告訴她:“殫思。”

為免招來不必要的麻煩,真正的殫思劍在她身上的事,她從未主動對任何人提起過,除了代長空外世上也無他人知曉,可今夜對著卓秋瀾,她卻無意隱瞞。也許是因為對方好意讓車,也許是因為方才那一番傾談……更可能因為卓秋瀾給人的感覺太超然太疏懶,讓人覺得在她面前故意隱瞞什麽事,都有種自作聰明毫無意義的滑稽感覺。

果然,卓秋瀾聽到這兩個字,並沒有什麽太大的反應,稍微楞了一下,恍然笑道:“原來如此,五神劍相遇則鳴。今天運氣倒好,又遇著一樁罕事。‘張公兩龍劍,神物合有時’……”

她回手將和光劍插回劍鞘,望了望夜空中徐徐轉過的星鬥,對上官陵道:“你我萍水相逢,可好歹也同乘一車,同走了一段路。臨別在即,送你一樣禮物可好?”

“哦?”

“我這禮物,空口無憑。不過你若有心,自能到手。”卓秋瀾神秘一笑,“你早非孩童,就算時時小心、事事周到,每月也還有幾日不便吧?”

上官陵猝不及防,倒是楞了一楞,回過神來,臉上微紅。

“道長明鑒。這是天生的難處,確實最難安排。莫非道長有法子?”

“按規矩來說我玄門功法不傳外人,但我觀你命理殊異,今日就權且破一次例。”

上官陵不太明白她說的命理殊異指什麽,但總歸聽得出來是一番好意,便稱謝請教。

卓秋瀾道:“所謂‘順則凡,逆則仙’。混元至陰陽為順,陰陽至混元為逆。元嬰之體,陰陽未分,故而無男女之別。我就教你一個‘降龍伏虎’的心法,你照此修煉,自能免去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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