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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近水樓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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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近水樓臺

紅葉蕭蕭,行道遲遲。

一列馬隊沿著山路奔馳而出。為首的尹璋在坐騎上回望,身後隨行眾人馬步蹣跚,面色慵倦。趕了一夜的路,中間夾雜著幾場混戰,屬下們已是人困馬乏。然而危機尚未完全解除,追兵眼下不見蹤影,但隨時都可能出現,這種狀態實在令人憂心。

他正在煩惱,驀聽得車內傳出吩咐:“停車。”

一聞此聲,他本能地勒馬揮手,看著少女挑開車簾跳下來,疑問道:“公主?”

沈安頤已經換了一身騎裝,懷裏抱著劍——那是上官陵的佩劍。當時上官陵帶著她跑,或許是順手,或許是嫌不方便,將殫思劍塞給她抱著,她就一直抱到了現在。

“車子太慢了,給我換匹馬來。”

路上打鬥時恰好截了幾匹馬,沈安頤攀鞍而上,理好韁繩,回眸看向眾人。

“承蒙諸位護送我到此,不畏勞苦,忠勇盡職,安頤深感於心。原本應當及早同諸位返回臨臯,然而上官大人因我之故,至今尚在敵手。她已是竭忠之臣,我又豈能報之以不義?此時棄她而去,非但使昭國痛失賢才,也令父王英名蒙塵。”

眾侍衛怔怔望著她,愕然之中又有些感動。只是……彼此顧望幾眼,他們如今這般境況,能逃回昭國就算幸運,哪還有餘力折返救人呢?

“這條路繼續往東就可以進入昭國。”沈安頤揚鞭,指了指眼前的道路,語調由堅韌轉為柔和,“此地多留一刻,就多一分危險。每個人的命都是命,大家各憑心意,我無意強求。有不願與我同行的,便先回去罷,咱們就此別過。”

眾人見公主尚且不離開,怎好意思踏出一步?原地盤桓了片刻,尹璋上前勸道:“公主還是先回宮,臣等去救出上官大人。”

沈安頤搖頭:“成玄策現在還留在這裏,是為了搜查我,一旦得知我返回昭國,就會立刻帶著上官陵撤走,哪還會給你們多餘的機會救人?”

她俯目掃了掃,見眾人猶在躊躇,略一思忖,道:“這樣吧,咱們分成兩路,一路隨我去救人,另一路立刻回宮,向父王稟報這裏的事。我們人手不多,也需要些外援。”

這個臺階很體面,也使得計劃聽起來更周全。於是眾人安下心來,很快拆成兩路,整清隊伍,分道而去。

“公主,現在返回山莊嗎?”尹璋問。

“不。”沈安頤撥轉馬頭,“先跟我去趟棲霞山。”

紫柳亭,白石案,綠蟻酒,紅螺杯。

杯有三盞,人有三個。

“人都說‘棲霞山上醉流霞’,今日天陰,無流霞可醉,只有薄酒一杯,還請卓掌門笑納。”

柳緗綺手執酒壺,話說得客氣。一杯酒滿,先遞給左手邊的卓秋瀾。

酒味清淡,並不醉人。卓秋瀾淺嘗一口,幽懶的目光飄向石桌旁的兩位主人。

“二位今天要是只為了請我喝酒,我得說,這酒不怎麽樣。”

水雲深端著杯子的手一抖,趕緊放下。

柳緗綺笑:“原來卓掌門喜歡烈酒,倒是令人意外。”

卓秋瀾擱下酒杯:“說正事吧。”

柳緗綺和水雲深對視一眼,預感這次談話不會很順利,看卓秋瀾的模樣,明顯沒有和她們閑聊的興趣。這也難怪,過忘山門前次又是殺人又是奪寶,換了哪個當事人都不會有好印象。

這種情況下,還是趁著對方耐心尚未告罄,及早把話說明白為妙。柳緗綺於是先表誠意:“前番多有得罪,乃因我們得到消息,含章琴中藏有我過忘山門初代尊主舊物,因是先尊遺物,作為子孫有責任收歸山門。如今先尊之物已然取出,所幸含章琴尚且完好無損,今日特來將琴送還掌門。”

隨著她的話,含章琴被放在了卓秋瀾面前,果然完好如初。卓秋瀾的目光在琴上定了一定,擡起眼來看向柳緗綺,忽然笑了:“《靈虛秘錄》?”

見柳緗綺面露異色,她立刻擡手:“不必緊張。玄都府歷代掌門都知道含章琴裏有《靈虛秘錄》,但若時機未至,強行取出也無甚用處——柳尊主想必也已見識過了。玄都府只是為天下保存此物而已,從未將之視為己有。所以這東西既已落在你手中,我也不會要回來。我倒是好奇另一件事:你們是怎麽取出東西而不傷琴身的?莫非是……履霜劍?”

柳緗綺微怔了一下。原以為玄都府是乞丐懷珠,有寶而不自知——畢竟玄都掌門的佩劍和光本就是五神劍之一,若想打開含章琴私吞《靈虛秘錄》根本毫無困難。卻沒想到原來卓秋瀾什麽都知道,只是不為而已。

松了一口氣之後,她的笑裏也不覺帶上了幾分真實的欽敬:“掌門好見識!的確是用履霜劍開的琴。”

這一回,沈默的人變成了卓秋瀾。她一動不動地註視著柳緗綺,卻又像是穿過了她,望向了更渺遠的所在,神色之覆雜,就連閱人無數如柳緗綺,也感到無法讀懂。

良久,她才收回視線,微微笑了一下,可柳緗綺卻仿佛看到她眼中有一絲晶瑩閃過。

“既然如此,是我該向柳尊主道謝。”她的手輕輕撫上琴身,語調似嘆似憐,“此琴幸運,得遇柳尊主,得遇履霜劍。”

柳緗綺默不作聲,只是蹙額瞧著卓秋瀾——她徹底被弄迷惑了。她回頭看了看水雲深,似想求得一個解答。水雲深神情間帶著幾分憂愁深思,卻並無迷惑之色,見她看過來,便回了個她安靜的微笑。

“柳尊主不明白?”卓秋瀾看出她的費解,遂好心地開口解釋:“這道理其實也簡單。柳尊主想必也知道,含章琴乃天成之物,非神劍不能令其破開。而琴破之日,便自然是琴毀之時。這原也很尋常:劍屬金,琴為木,本就是相克之物。雖說依自然之理,應是相克之中有相生,相反之中有相成,可人間萬事,卻總是易敗而難成……”

“雖說五神劍都能破開含章琴,但唯有履霜劍與含章琴同源並生,金義之中有木仁,因而能夠觸發含章琴的關竅,令其自行開啟,免於淪滅毀亡的命運。”

卓秋瀾說罷,面含欣然之色,五指拊上琴弦:“如此際遇,實屬古今罕有。貧道當獻奏一曲,以謝尊主。”

柳緗綺訝而後笑:“掌門言重。看來今日,倒是我們有耳福了。”

卓秋瀾整理了衣冠,方才奏出兩個音,便覺山風習習而至,林木颯颯作響,忙按了弦,道:“不好,不好,還不是時候。倒是我忘了這件事。”

柳緗綺心下奇怪,正待詢問,忽聞亭外腳步聲動,一名弟子跑上山來。

“啟稟尊主,昭國公主前來拜會。”

三人皆是一楞:“昭國公主?”

沈安頤帶著隨護的尹璋走進山亭,後邊還跟著一個滿面義憤的薛白。她和顧曲原本在山下等候卓秋瀾,不想卻遇見了匆匆而來的沈安頤。

“不請自來,實為冒昧,還望諸位莫要見怪。”

沈安頤面帶微笑,行步款款。不論心內何等焦慮,不論胸懷中怎樣波瀾起伏,面對談判也絕不能亂了陣腳,失了風度。

回應她的是一個幽艷的女音。

“公主玉趾光臨,不知有何見教?”

沈安頤目光一掃,離她最近的一人身穿道袍手拿拂塵,想來便是玄都掌門卓秋瀾。發話的是坐在中間的紅衣女子,生得極為艷麗,卻又並非尋常女子的嬌艷,反而予人一種壓迫感。上山時薛白向她形容過柳緗綺的神貌,此刻見這女子第一個出聲,再結合其形相,便料定是過忘山門尊主。

“柳尊主是前輩,見教不敢當。安頤今日前來,倒要請教一個問題。”

柳緗綺道:“什麽問題?”

沈安頤環顧一圈,卻道:“當年貴山門初代尊主受人誣陷,為自證清白,曾向天子立下三誓,並刻上金鐘,傳為世代誡命:不入朝堂,不涉爭戰,不附諸侯。不知時至今日,這三條誡命是否還作數?”

這樁陳年舊事,乃是數百年前的掌故,早已成為山門歷史的一部分,過忘山門之中無人不知,然而此時此地被昭國公主提起,意味就十分莫名了。柳緗綺想了想,點頭道:“自然作數。公主為何問起這個?”

沈安頤道:“既然作數,那柳尊主為何引狼入室,允許北桓大軍入境呢?”

柳緗綺和水雲深互視一眼,都有些詫然。

“公主何出此言?”柳緗綺似乎不以為意,語氣依然是平淡的,“我山中各處每日都有人員巡查,若有這種事,斷不可能瞞過我的耳目。”

“柳尊主的耳目怕也有偶爾打盹的時候。”沈安頤道,“就在您腳下不遠的碧玉山莊,桓王正帶著數千兵馬駐留在那裏,並且抓捕了我國的大臣。柳尊主如若不信,何不現在就派人去查探一下呢?”

她一面說,一面註意著柳緗綺的表情,敏銳地發覺她臉上掠過一絲驚疑之色。她的心頭稍微安定了幾分。倘若柳緗綺極度鎮定見怪不怪,那才是她最擔心的。眼下看來,自己之前所猜想的過忘山門與北桓沆瀣一氣的可能應當可以排除了。

“公主可否說具體一點?”柳緗綺聲音微沈。

“我為舍弟前往碧玉山莊求醫,上官大人與我同行。誰知到了山莊卻遇到桓王帶人伏擊,上官大人不幸落於他手。碧玉山莊位於過忘山門轄治範圍之內,我以為此事頗不尋常,故此前來請教。”

柳緗綺沈吟片刻,擡起臉來,重新投向沈安頤的目光帶上了幾分估量。

“我明白了。那麽……公主今日來此,究竟是為了問罪?還是……求援?”

沈安頤神色不動:“既然桓王並非柳尊主的客人,那我此來,或許可以算作‘報信’。”

“公主未免太狡猾。”柳緗綺笑起來,“過忘山門不該幫助北桓與昭國作對,難道就能為了昭國與北桓為敵?公主不辭辛勞而來,若說不是為了請援救出上官大人,恐怕這裏誰也不會信。”

沈安頤見她說得明白,也便不再周旋,索性承認:“請援救人也確實是我的目的之一,不知柳尊主意下如何?”

“幫你救人也無不可,但你給我什麽好處呢?”

沈安頤目光不瞬地對視著她,忽的莞爾:“柳尊主說我狡猾,這話問得可是精明百倍。碧玉山莊本就是過忘山門的地盤,桓王要抓我國大臣,哪裏不好抓?偏要安排在此處動手。究竟什麽意圖,還用我明說麽?救出上官大人,讓我們安然離開此地,本就是過忘山門的好處。雖然如此,昭國也並非不知恩義,柳尊主今日援手,將來倘若過忘山門遭遇患難,昭國也自不會坐視不理。”

柳緗綺被她一提,也不禁暗自鎖眉,忖度了片刻後,再次開口,十分底氣已丟了三分。

“桓王的禁衛可非等閑,就算只救一人,也不免勞師動眾。何況我過忘山門屹立百年,江湖獨步,公主也真會拿空願哄人呢!”

“空願?”沈安頤凝目望著她,“莫非柳尊主以為,屹立百年,將來就必定長盛不衰?江湖獨步,也就永無敵手麽?可是安頤卻聽說:高岸為谷,深谷為陵。位無常位,運無久運。再勇武的壯士,也有傷病之時;再鼎盛的世家,也有傾危之日。我所許的,自然是將來的事,可真的對柳尊主而言毫無意義麽?倘若柳尊主定要如此想,那安頤確實無話可說。此間發生的一切,我會如實稟報父王,叨擾了。”

言罷轉身欲走,卻被柳緗綺叫住。

“公主且慢!”女子站起身,對著沈安頤覆又噙起笑來,只是那笑容裏似乎平添了幾分沈郁之色,“公主言之有理。上官大人既在山門地界遭難,本座身為尊主,自然該盡地主之誼。來人!傳令四方諦命,率本門部眾到此集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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