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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金蟬脫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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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金蟬脫殼

大王子正妃江氏,今年二十有二,娥眉不輸人,青春正鼎盛,饒是如此,在看見沈安頤那光彩照人的面容時,還是險些揉碎了手裏的帕子。

沈安頤全當沒發現,蓮步輕移,屈身見禮:“小妹安頤,見過王嫂。”

被她一喚,江氏才忽然回過神,想起這是公主、自家王妹,而不是哪個新入府的小妾側妃,嫉意當即散去大半,忙扶起人來殷勤問候:“幾年不見,妹妹出落得越發標致,我都快認不出了!”

沈安頤口角噙笑:“王嫂也是風姿更妙,更精神了。”

江氏見她乖巧,毫無自恃之態,心內舒坦不少,掩唇一笑,挽了她的手往裏走,一面閑敘家常。

“兄弟姐妹們大了,就生疏起來,妹妹回來半年多,咱們也沒能見過幾面。也怨我膽小,又怕妹妹不賞臉,又怕府裏簡陋委屈了妹妹,一直也不敢私下請你。這不?惹得你哥哥罵了我,都是一家人,總顧著虛禮倒生分了。恰好昨天從隋州送來些上好的龍蝦,就想請妹妹過來吃個飯,東西不值什麽,主要咱們聚一聚,好歹也讓嫂子看看你。”

“王嫂盛情,安頤叨擾了。”

沈安頤面帶春風,順著應承,暗暗留了個心眼。江氏和她的關系從來也不算熱絡,今早卻無端派人來請她,她正覺得奇怪,現在聽著,倒像是大王兄的意思。只是,大王兄這番突然的熱情又緣何而來?

兩人轉入屋中,酒菜席面早已布置停當。江氏攜著沈安頤坐下,一邊給她布菜,一邊笑道:“你哥哥還沒回來,咱們先吃,不必等他。”說著又要倒酒,被沈安頤攔住了。

“天氣熱,精神差,喝了酒夜裏更要頭痛了,還望嫂嫂今天饒我。”

她軟語懇求,儼然閨中少女柔弱姿態,秀眉顰蹙,楚楚可憐,江氏說怕委屈她本是托詞,此刻卻不禁真生出些憐意來,不好意思繼續強迫,坐將回來,改盛了半碗湯。

沈安頤雙手接過,眉眼彎彎地道了謝。姑嫂兩個相對吃了一會兒,便聽江氏嘆道:“妹妹也是命苦,別國的公主八九歲還在爹娘懷裏撒嬌,妹妹早早沒了母後不說,還被送到北桓當人質。當時聽說他們要送你去的時候,我都不敢相信!那麽點點大的女孩兒,虧他們狠得下心!哎喲,可把我心疼得!飯都吃不下。”

沈安頤捏著象箸,偏頭看著她,和風細雨地笑了笑。當年她離開昭國的時候,這位大王嫂尚未過門,與她並無多少情分,就算同情她遭際可憐,又何至於心疼得茶飯不思?

但她的性情,是不肯當面給人難堪的,於是並不戳破,只柔聲道:“嫂嫂如此費心,卻教安頤慚愧。我如今好好的回來了,從前的事就讓它過去罷,來日方長,把以後過好才是緊要。來,嫂嫂吃這個。”

“你是客人,反倒推讓起我來!”

江氏連聲發笑。她受了沈明溫暗中囑托,務必要試探出一點切實的口風,原本擔憂平素往來少,小姑子長大了心思多,不好親近,現在見沈安頤知情識趣、純善體貼,不由把心放下了大半。

又陪著吃了片刻,她故作惋惜地道:“妹妹能回來是好事,不過要是能早些回來就更好了。這麽些年大王一點要接人的意思也沒有,我都怕他老人家把妹妹忘了,卻不知是哪個大人好心,提醒大王接妹妹回來的?改日遇見,我可得好好謝一謝他!”

沈安頤神情不變:“哪裏有什麽好心的大人提醒父王接我回來?此事說來純屬湊巧。”

“湊巧?”

“嫂嫂有所不知,當初上官大人出使北桓,偶然發現安頎在成洛,本是要將她帶回來的,誰知……”說到此,她的脊背猛然一顫,差點沒捉穩筷子。

即使已經過去了半載光陰,即使是在用心不明的旁人面前周旋,一提到此事,她仍然無法保持平靜,心底像被一只小手驀然揪了一把,頓時忘了下邊該說的話。

江氏驚訝地看著她蒼白的臉:“妹妹,你沒事吧?”

沈安頤長長咽下一口氣,盯著眼前明亮似雪的白瓷碗沿,狠心將剩下的話說出口:“誰知安頎……意外被人刺殺。北桓為了息事寧人,也為了補償,這才讓我跟隨使團回昭國。”

她說話時低垂著臉,側對著江氏。江氏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聽得她聲音沈重遲凝,隱約有悲憤氣息,萬萬不像作假,便已然信了九分,思來想去,卻還有一分放心不下,放低了嗓音神神秘秘地道:“可我聽有人說,大王之所以急著把你接回來,是因為去年天現異象,準備……準備傳位於你……”

“哈哈哈哈……”

她一句話沒完,沈安頤突然丟下碗筷,伏在桌子上大笑起來。

江氏愕然地望著她。

“天現異象……哈哈哈……”沈安頤一手按著腰,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嫂嫂,你從小在昭國長大,迄今為止,看過多少次‘天現異象’了?”

她一面笑,一面側頭看著江氏,清麗的容色間流露出淡淡的嘲笑,卻也並未帶有任何惡意,仿佛僅僅是因為聽見了一條荒誕不經的傳聞,捧腹之餘對有人竟會信以為真感到詫異而已。

江氏被她用這樣的神態瞧著,心底止不住地發虛,自覺尷尬,避開她的視線忙亂解釋:“妹妹別惱,我也是聽了傳言被嚇著了,一時情急心直口快,惹了妹妹笑話。不過我也真心是為妹妹好,怕妹妹年少單純,被人教唆哄騙了去,我們女兒家,最要緊的事,便是安分守己。將來出了閣,侍奉好公婆夫君也就安穩了……你,唉,我也不知怎麽說了……反正都是傳言說你跟什麽王位扯上了關系,嫂嫂也就是問問,沒有別的意思。”

沈安頤笑夠了,慢慢坐直回來,也不驚怒,也不羞惱,只是看著江氏柔柔淡淡地道:“嫂嫂聽誰傳的瞎話?怎麽連我都不知道有這種事?便如嫂嫂說的,我們女孩兒家,就該本本分分,遵閨訓侍奉君親,哪有冒天下大不違爭什麽權奪什麽利呢?太不淑靜了。安頤自幼承訓,豈能連這個也不知?何況父王也不是昏聵君主,哪有放著兩個好好的兒子不傳,傳與女兒的道理?哪怕父王樂意,大臣們也不會同意的。就算父王如今多疼我些,也不過是憐我獨在北桓六年,舉目無親孤苦伶仃罷了,難得承歡膝下,自然親近得多些,哪有什麽傳位的事?這樣荒唐的謠言三歲小兒都不會信。我是不曾被人哄騙,倒是王嫂,怎麽被人欺哄一下,就把謠言當真了呢?”

她一番話說得極流利,句句落在江氏的心坎上,聽得她通體舒暢,不住點頭:“妹妹是明白人,倒是我糊塗了。外面瞎傳的話,畢竟不能當真的。說來妹妹如今也大了,這終身大事也該有個著落,王都的公子哥兒也不少,不知妹妹可有中意的?”

沈安頤聽她提起這個話頭,心下暗道不好,明面上卻不便流露出排斥的意思,便只虛言應付:“我才回王都不久,人都認不周全,哪有什麽中意不中意?”

江氏道:“妹妹若不嫌我多事,我母家倒有個表弟,年歲與妹妹相當,生得儀表堂堂,人也伶俐……不知道妹妹……”

“嫂嫂家的人自然是好的。”沈安頤嘴邊噙笑,垂著眼睛剝蝦,“只是這些事,從來都是父母之命,沒有自家做主的。嫂嫂這樣有心,何不到父王跟前說去?”

宴罷走出府門只覺得莫名煩悶,沈安頤站在臺階上略出了會兒神,令轎夫們擡了空轎先回去,自己隨後沿著長街慢慢散步返宮。

經過聚賢樓時,忽然奔出一名夥計將她攔住,說請她上去一趟,有客人要見她。沈安頤仰頭望去,一眼就望見樓上雅座窗邊,上官陵巾帶飄然,倚欄持酒,正笑意晏然地註視著她。

沈安頤怔了怔,忽覺心間一舒。

這個時候看見上官陵,真是再好不過了。

於是二話不說,跟著夥計登上樓去。

上官陵獨坐在木桌邊,手裏把玩著薄瓷杯盞。綸巾束發,輕衣素衫,說不盡的雅致風流。而她本人的氣質又十分沈靜莊重,使得這份風流中別具筋骨,絕無一絲輕薄之感,只顯得靈秀貴重,宛如美玉上的流光。

沈安頤站在雅間門口望著她,久久無言,乍喜乍悲。

之前和江氏說那些話的時候,她心裏仿佛疊壓著無法言說的委屈,壓得她五臟六腑都難受。此刻見到上官陵,她忽而明白了那種委屈的來由。

上官陵向她展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可能,為她打開了一條從未見過卻令人振奮的路,可直到剛才她才領悟到一件事:上官陵本身就是一個異數般的存在,絕大多數女子不會是上官陵,只會是江氏。

江氏教導她的那些話語,未必有多少是出於惡意,只是蒼天未曾賜予她傑出的天賦,命運不曾給予她豐廣的認知,使得她本能地恐懼她經驗之外的一切,並且好心地想要把沈安頤也拉進“安全地帶”。在沈安頤想來,這當然不算主觀的惡意,一定要追究的話,只好歸罪於命運的不平等。

“怎麽不進來?”

上官陵見她一個勁在那裏發呆,忍不住出聲招呼。沈安頤從沈思中抽出神來,走到她對面坐下。上官陵提壺為她斟杯,沈安頤擺手:“我今天不喝酒。”

“這不是酒。”上官陵動作不頓,眸中微洩一絲促狹笑意,“是冰糖雪梨。”

沈安頤這才沒話說,接過瓷杯淺抿了一口,清甜的味道潤過喉舌,驅散了些躁亂的思緒。

“公主方才在想什麽?”

沈安頤沒有立刻回答,卻道:“我剛從大王兄府中出來。”

未料,上官陵竟說:“我知道。”

“你知道?”

上官陵看她一眼,沒解釋什麽,只是轉過頭。沈安頤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原來這扇窗下邊的路面,正是沈明溫府邸拐過來的一條街,從這裏望過去恰好能望見府邸大門,人員出入盡在目前,歷歷可數。

所以今天見到上官陵根本不是湊巧,而是……

“你一直在這裏等我?”

“朝中現在事務紛擾,大王子於百忙之中還能記掛著公主,實在讓人無法不多心。”上官陵緩緩說著,目光上下打量了她幾遭,似在確定她安然無恙,而後徐徐勾唇,展開一個文雅的微笑:“還請公主恕臣先斬後奏,在此偷窺。”

沈安頤自然不在意,事發突然,上官陵本就不可能和她提前商量。唯獨有一件事令她奇怪:作為當事人的自己,也是在和江氏接觸後才發覺其中有大王兄授意的,上官陵是怎麽心測神算,一眼就認定和大王兄有關的?

她把這個問題問出來,上官陵答言平淡:“我只是覺得‘事出反常必有妖’,保險起見而已。”

沈安頤搖著頭笑。

“被你猜中了。大王嫂旁敲側擊地詢問父王為何接我回來,懷疑父王有意傳位於我。”

“公主怎麽說?”

“能怎麽說?半真半假,挑她愛聽的說。她後來又和我說起閨訓,意思叫我本分些,別想不該想的,將來出閣伺候人才是分內事。”

她講到這裏,停下來換了一口氣,端起桌上的雪梨盞,一面擡眼看向上官陵。

上官陵撐開折扇慢搖,神意悠然:“舉案齊眉,笑對檀郎,的確也不失為一種幸福。哪怕有時妻妾爭風,大度一點也就過去了。其實……據臣看來,也真是挺好的。公主以為呢?”

沈安頤合上杯蓋,看戲似的瞅著她的臉:“原來正直的上官大人,也有口是心非的時候。”

上官陵微笑:“我只是表達疑問。”

沈安頤眼一瞇:“你心裏明明沒有疑問。”

“但你心裏有。”

沈安頤臉色一凝,驀然失語。

街上的馬蹄人聲依稀傳近,又漸漸遠去。柳風斜拂,木紋整齊的桌面上,有靈動的影子在日光裏飄灑——那是上官陵的發帶,正在空中自在飛揚。

沈安頤鬼使神差地伸手,指尖撫觸著那發帶的影子,追隨著它肆意飄舞的姿態在桌面上描畫游移。畫了一會兒,她輕輕啟唇。

“逆來順受,相夫教子,那樣或許是很安穩,也會有屬於自己的幸福。但是……”

她停下描畫,五指舒張,按在桌面上。

“但是那樣的生活,我一眼就能看到盡頭。日覆一日圍著一個男人打轉,日覆一日在後院中爭寵奪愛勾心鬥角,沒有志願,沒有理想,沒有對自身的省察,沒有超越現世的渴盼,任由生命在日覆一日的瑣屑爭鬥中無謂地耗盡……那樣就算活到一百歲,又有什麽意思呢?我在北桓已經受夠了身不由己的日子,難道要將後半生也埋進槁木死灰麽?人之所以為人,就在於能夠自由選擇他的道路,能夠承擔自己。如果為了安逸的生活,就甘願拋棄它們,成為他人的附庸,那和被圈養的家畜寵物有何分別?”

“或許我真的不夠安分吧……”她擡起頭來,沖上官陵笑了笑,“但我確信那種日子非我所求,我也並不渴望所謂安穩的幸福。”

上官陵眸色深深,凝視她良久。沈安頤秀韌的頸項在她的目光中緩緩挺直,清瑩如水的雙眼帶笑回視,隱約透著堅明自守的孤清,令她幾乎錯覺看見了另一個自己。

沈明溫回到府中的時候,江氏已經獨自吃完午飯,丫鬟仆婦們正在撤席。

“她來過了?”

問中的“她”自然便指今日應邀過府的沈安頤。

江氏趕忙回稟:“來過了,吃了飯,已經走了。殿下叫我問的話,我都問了。”

“你怎麽問的?”

江氏半分不敢隱瞞,一五一十將與沈安頤的應答和席中情形都告訴了一遍。沈明溫沈著臉聽完,既沒一句誇讚,也沒說一個不好。

江氏忐忑地觀察他的臉色,見他抿著唇轉著眼珠像在尋思什麽,不由屏緊呼吸,大氣不敢出。過了片時,沈明溫撂下一句“今天的事不要告訴別人”,就匆匆跨出房門,直奔前院去了。

寧休這時也才剛回府不久,見沈明溫急急趕來便知昨天的計劃有了結果。他聽著沈明溫將一切巨細轉述完,沒有馬上著手分析,而是先問:“殿下怎麽想呢?”

沈明溫道:“我當然不信。”

“為何不信?”

沈明溫怔楞了一下。他是疑心慣了,若沒有看得見摸得著的實證,本能反應就不信,可若要為這不信掰扯出個因由,於他卻是件難事。

左思右想,最後只答了兩個字:“直覺。”

寧休笑了笑,稍稍垂下面容。沈明溫不懂這是什麽意思,但總覺得他那神色酷似失望,連忙詢問:“難道先生覺得可信?”

“不是。”寧休道,“我只在想,公主若是撒了謊,那這謊真夠高明,咱們心裏有疑惑,偏偏抓不到破綻。”

沈明溫臉色愈加難看。

“不過……雖然表面看不出破綻,但至少有一件事,我們還是可以探查一下真偽。”

“什麽事?”

“她到底是怎麽從北桓回來的。”寧休望著地面,思索著道:“上官陵到底是出使北桓‘順便’將她帶回,還是……特地為了接她而去的北桓?如果是前者,那可能真是我們多慮;如果是後者……其中的用意就難說了。”

經他一點撥,沈明溫立馬醒悟,隨即又困擾起來:“可這事怎麽探查?”

“簡單!”寧休兩手一攏,“上官陵去北桓的時候,是和當時的太子,也就是現在的桓王接洽的。殿下只需修密信一封,送去北桓問問他,就能得到確切消息。”

“什麽?!”沈明溫嚇了一跳,“讓我直接去問桓王?他,他怎麽可能會理睬我?!”

“怎麽不會?”寧休倒很淡定,瞥了他一眼,笑道:“這樣吧,若是殿下信得過臣,這件事就由臣全權替您解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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