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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流水何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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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流水何慚

長年殿。

昭王微闔著眼簾倚在榻首,一聲不吭地聽完匯報,良久無言,忽一轉眼瞧見榻前侍立的臣子,方才突然醒神似的,忙招呼宮人看座。

上官陵謝恩坐下,擡眸向禦榻上望了望,旬月不見,面前的君王沒怎麽變化,只是整個人仿佛更懶得動彈了。

“照此說來,容國現在已經陷入內亂了?”

“臣離開奚陽時是如此,至於後續如何,目前未知。”

昭王點點頭,疲乏地捏了捏眼角。他現在精力日益衰退,稍微思考得久一點,便感覺沒什麽精神。

“剛好在這種時候……依你看,是巧合麽?”

“所謂的巧合後面往往有必然的因果。容國君臣相忌,同僚相疑,早非一日,出現問題也在預料之中。不過……”上官陵話語微頓,眼神凝了凝,“這個速度也太快了……”

不僅是速度快,軒平在奚陽的行止也過於張揚了些,不太符合他慣常的作風。如果真的只是為了拉攏鄭彪,以他的手段本可以做得更細密更不露痕跡。

昭王看著她,目露一絲微妙笑意:“賢卿的意思是,有人故意推動?”

上官陵端然擡首,坦然又不失恭敬地回應:“沒有憑據的事,臣不便妄議,但臣傾向於有這個可能。”

“你很謹慎。”昭王收回目光,面色漸沈,“的確,容國此時陷入內亂,有些人怕是高興壞了。若真是他們做的手腳……”

後半句話沒說出口,被一聲不甚明顯的嘆息所取代,但上官陵知道這意思——在北桓眼裏,昭國和容國相差無幾,如若容國這一場好戲真是他們插手制造,那昭國的禍亂怕也早在對方策劃之中了。

上官陵忖度片時,卻是一笑:“亡羊補牢猶未晚,何況羊還沒丟呢?”

勸慰雖然平淡,好歹消解了幾分憂思,昭王總算破顏,看了她一眼:“賢卿言之有理,是本王過慮了。對了,”他遙指了指案頭,“尚書令致仕還鄉,本王已擬旨由你代任。詔書就在那上頭,你自己拿回去吧。”

“是。”

上官陵步近禦案,撿起最上面一張詔旨,展開一看,忽然楞了楞。

這筆跡……

她是沈安頤授業之師,幾個端正靈秀的字一入眼,立刻便認了出來。

怎麽?自己不在的這些時日,公主已經開始替昭王草擬詔旨了麽?略略瀏覽過去,倒也措辭幹凈,文句簡雅,頗具風範。

像是看見自己種下的樹結出了第一個果子,她心內有些快慰,暗暗點了點頭,收好詔書,拜辭而出。

昭王沈默地眺視著宮門,不知在想什麽,許久,突然出聲:“傳執符令鐘燁。”

青牛白馬,紫陌垂楊。

沈安頤在清韻坊中喝茶。

近來天氣和暖,閑暇之際便也常出宮來走走,昭王知她久在北桓,對故園思念深切,也就不拘著她,出入走動盡皆自由。這清韻坊她幼時來過,多年過去店面依舊,掌櫃卻已經換了面孔,頗令人感嘆物是人非。

正在思量無已,忽聽得鄰間傳來錚然琴聲。

這一層樓的雅間獨與別層不同,為了使空間開闊光線亮堂,相鄰的隔間並無墻壁阻擋,只用花格、紗屏、簾幕分隔,琴聲傳到此處,便聽得格外清楚。

沈安頤素擅琴藝,此刻便忍不住側耳留神。但覺那琴聲蕭蕭穆穆,疏闊宏達,隱有鶴沖九霄之志,又似潛淵自樂之意。一曲未完,突然一聲悶響,像是弦斷了一根,琴聲隨之戛然而終。

沈安頤一向知道這兒的琴和書畫一般是個擺設,中看不中用,斷弦也正常,然而她正聽得入神,怎肯就此罷興?索性順手拉過茶桌邊的琴,就著方才的尾音續彈了下去。她生性穎悟,信手彈來,竟將半闕斷曲補得自然流暢,渾若完璧。

最後一個音符落下,簾子一挑,日光映入一道修長身影。

“果然是公主。”

沈安頤擡頭一看,不禁愕然:“上官陵?你回來了?”

上官陵沒理這句,扶著簾子閑倚在槅門邊,眼睛只看著她的手,和她手下的琴。

“伯牙善鼓琴,鐘子期善聽。我從前不信有這樣的事,如今卻不得不信了。”她面容上浮現出微笑,清透的目光流轉,凝註向沈安頤,“自君先生謝世之後,總算遇見一樁叫人歡喜的事。”

沈安頤頓覺詫異:“難道這麽多年,你都沒遇見過值得高興的事嗎?”

上官陵沈默了片刻。

“也不是沒有。”

只是那些喜悅太短暫、太輕薄,而她自己又太洞察。眼光總是習慣性地穿透表面那層名為快樂的薄紗,直直望到了後面種種無常禍患,於是每每還未來得及細品那一絲微小喜悅,就已經轉化成了索然無味的淡漠。

可今日卻有些不同,她完全沒發現這份歡喜之中藏有任何隱患,像一塊精純的水晶,透徹純粹,未惹纖塵。

這樣的歡喜,真是久違了。

她放任神思,沈湎在寧靜深長的愉悅裏,悠然轉眸時,沈安頤正目視著她微笑。上官陵驀覺心開,或許,公主真的能成為她的同道。

“我原本算著你過幾天該到了,沒想到更早。”沈安頤推琴起身,向她走過來,“對了,尚書令的調任接到了麽?”

“陛下告訴我了。”上官陵淡然答了一句,眸光一動,微笑中隱有謔意,“說起來,公主倒是進步神速,這麽快就搶了制誥大夫的差事,我可是大吃一驚。”

“比不了上官大人平步青雲。”沈安頤偏過臉瞧著她笑,“不過是父王偶然看見你叫我作的策論,讚了兩句,說文章好,字也好,比顧青芝的也不差,便叫我做些筆墨事項。”

上官陵陪著她閑步下樓,眼底笑意不減:“顧青芝的字自是神品,文章卻只算二流,公主還須再接再厲呀!”

“是,學生受教。”沈安頤失笑,跨出門檻來,望了望高高的日頭,“現在回宮還太早,去你府上坐會兒吧?”

上官陵的府邸向來清靜。

清靜當然是好聽的說法,不好聽的說法便是冷落。今日因為新來了兩個年輕姑娘,家丁們幫著打掃整理空屋,來回搬置用具,邊忙碌邊問話聊天,才顯得比往日多添了些生氣。

正說笑間,大門上傳來一聲唱:“大人回府!”

紅藥眼睛一亮,趕忙扯了臘梅跑出去迎接,剛繞過花壇,恰見上官陵與一名少女並肩行來,邊走邊說著話,姿態神容間甚是默契熟稔。她笑容一滯,心情不知何故突然沈降了下去,眼神也不由自主地黯淡了幾分。

“紅藥,臘梅?你們怎麽在這兒?”

清穩聲音響起,紅藥臉一擡,才發現二人已停下步子,立在面前。

臘梅道:“出來迎接大人。”一面說,一面同樣好奇地打量著沈安頤,上官陵見狀介紹:“這是公主。”

兩個姑娘驚楞了一下,垂頭躬了躬身,自知身份天差地別無從攀談,待要徑直走開,又恐失了禮數,一時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沈安頤柔和一笑,把手裏的小柳籃遞過去:“這時節櫻桃熟得很,我路上順便買了些,你們拿去洗洗吃吧。”

“謝公主。”兩人接了“差使”,趁機退下。

上官陵望著她倆走遠,對沈安頤道:“公主這隨手施恩的本領,微臣是佩服的。”東西倒在其次,關鍵是善於體貼人情。

沈安頤卻道:“小恩小惠沒什麽大用。我也只會調停點小事,遇上大事就一籌莫展。”

上官陵聽出弦外之音:“哦?”

“父王近來和我聊閑時,常有意無意地提起昔年桓武王改訂兵制的事,問我在北桓那些年,可曾聽說過什麽掌故細節。我看他的意思,是欲效法北桓之制,設立軍戶,編組常備大軍,教習精巧戰術,近則鞏固邊防,遠則……”

後面的話沈安頤默默吞了回去,但上官陵也已心領神會。

“那公主怎麽說?”

“我倒不大讚同仿北桓先例。桓武王此制,雖使得北桓兵力雄壯橫掃四境,卻也加重了百姓負擔。一方面軍戶脫離生產,另一方面而北桓為了長年供養大軍,賦稅不知增了多少次,以致流民日增,土地荒蕪。我以為此乃竭澤而漁之法,能取一時之勝,卻不可長久。但這樣告訴父王之後,他卻越發煩悶了。”

“公主所慮極是。”上官陵微微頷首,“陛下應該也明白這些,只是圖強心切,有些著急了。北桓依靠龐大軍隊,雖然得以統一北境平定邊患,卻也造成極大負荷,後來不得不以戰養兵。到如今雖然保得表面安穩,國內卻多有空虛。以我之見,倒不如另設辦法。”

“另設何法?”沈安頤一面問,順手擦了擦脖子上的細汗。如今天氣已漸熱了,她們在太陽底下待了許久,此時便有點出汗。

上官陵留意到她的動作,便笑道:“幹什麽一直站在院子裏說話?公主若不著急,請到書房小坐。”說著做了個請的手勢。

書房很近,轉個彎就到。軒廊幽靜,殘紅向晚。推門而入,翰墨的香氣淡淡襲來。

沈安頤被上官陵引讓著在書桌前就座,只見桌旁湘簾半卷,窗外桐花移影,說不盡的清幽雅趣。她觀賞了一遭,心思仍回轉到之前的話題。

“你剛才說的另有辦法,究竟是什麽法子?”

上官陵捧了小茶盤過來,給她和自己倒完茶,理衣坐下。

“增兵都是末節,欲得事之末,先求事之本。”

“哦?”沈安頤接了茶,好奇地看著她,“何謂事之本?”

“養兵需要賦稅,最大的賦稅來自耕農,可現在耕農自顧不暇。失去自耕地的不必說了,就算還擁有土地的,也難養活自己和家人。再增兵增稅,何異於要他們的性命?”

“我也想過建議父王輕徭薄賦,但說實話目前的賦稅不算重,國庫這幾年雖略有積蓄,一旦遇上大戰怕還是捉襟見肘,我也真不想再給父王添煩惱。”

上官陵點頭:“公主說得不錯。而且事實上,農人最大的負擔不是來自賦稅,而是來自豪強的盤剝,輕徭薄賦解決不了根本。”

“關於這個……”沈安頤抿著茶水,思索著道:“我倒是在史書上見過,前齊的皇帝曾經多次遷徙豪富,或許可以效法。”

“是個辦法。”上官陵目視著她,微露悅色,“但做這事是有條件的。豪富都有私屬和部曲,有的甚至部眾龐大,逼急了容易反抗,弄不好就惹出亂子。因此凡欲行此類事,朝廷必先具備強有力的軍隊,和嚴明的律法。我正準備著手刪訂齊朝律文,可濫刑苛法實在太多,內容又瑣碎,還須請得陛下詔令,多組織些人手才好。”

“這方面我去和父王說。”

沈安頤明了她的意思,主動接下,話語一頓,眸中又轉出幾分猶疑。

“可就算父王同意修整律法,此事也非朝夕可成。況且如你所說,還要有強力的軍隊,那不又回到原來的問題了?還不是什麽都做不成?”

“怎會?”上官陵挑了挑眉,“凡事有遠計,也有近法。遠者宏大,近者細小。大處要勞公主費心,至於那些細事,交給微臣便好。”

沈安頤見她神采飛揚,極是動人,忍不住傾了傾身,笑問道:“可否透露一二?”

上官陵看她好奇得眼睛發亮,反倒失笑。

“其實也不怎麽特別,我想盡早革除一些宿弊。譬如用人選官之制,名門士族掌握仕宦已久,雖因執符臺的存在,偶爾能任用幾個寒門子弟,卻到底不治根本。我正打算一並上奏,請陛下改用策論取士。”

沈安頤聞言,卻漸漸凝重了臉色,望向她的目光帶上幾重憂尋。

“前齊以來,士人由推舉品第得官,這麽多年已成傳統。先王廢品第,卻也難以改變高門士族互相蔭庇的習俗,哪怕父王支持,做起來恐怕也不比修治律法容易呢!”

上官陵與她對視著,眼神愈見深邃,似含幽微笑意。

“這就要看哪一方的決心更堅定,意志更團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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