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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堪謝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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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堪謝多情

正值暮春時節,雲天朗蔚,風軟水清,行道間暖風細細,河堤上車馬轔轔。菡萏初露頭角,女孩兒們已穿著薄衣搖著蘭槳來了,勞作說笑,戲水歡歌,好不快活。忽一回頭,瞧見岸邊春衫少年打馬而過,入目的風姿竟是平生未有,一時望得癡了,短槳掉在了水裏。姐妹們伸手一拉,才回過神來,自己笑個不住,恨不得把臉藏到荷葉堆裏去。

這一番天真嬉鬧,那岸上無意間路過的少年卻是一無所知,他停馬在一座茅舍前,推門入院。

院子不大,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嫗坐在柴屋外,灰斑點點的枯瘦雙手無力地掐著幾根豆芽。

少年走近前去:“婆婆,我來吧。”

老嫗聽到聲音,仰起臉來,看見來人便扯著破鑼似的嗓子笑起來:“公子,你回來啦……”

“嗯。”少年點點頭,一面挽袖,“您歇息吧,這些事,我來做就好。”

老嫗捏著豆芽往旁邊讓了讓:“你是客,哪有讓客人幹活的?”

少年道:“我們借住在此已是打攪,哪有讓您做事我們白吃白住的道理?”

白吃白住自然是誇張的說法,那夜剛來就主動付過川資,只不過看見主人太過年邁,舉動十分不便,心中過意不去強找的托詞而已。

老嫗見他堅持,便不再推拒,扶著他的手慢吞吞地站起來,揉著眼瞼向他望了望,道:“我老婆子不中用了,記不住事,你叫什麽來著?”

“上官陵。”

老嫗咧嘴一笑,親切地拍了拍她的手:“好後生呀!東家的三娘托我問你,訂親了沒有呀?”

上官陵哭笑不得。自打她陪著謝琬寄居在村子裏養傷,便惹住了許多妙齡女孩兒的眼睛。如今社會動蕩,禮法約束日益動搖,民間多有青春年少的大膽女孩兒,自行托媒也屬尋常。不得已,她只好拿著說了無數遍的借口應付:“身家無靠,四海漂泊,尚且無意成家。”

老嫗聞言,蒼老的面容上當即露出哀憫之色來,端詳她許久,嘆一口氣,拄著竹杖顫顫巍巍地走了。

上官陵搖頭笑笑,轉身坐下,慢慢掐起豆芽。

沒掐一會兒,聽見堂屋門口傳來細微的動靜,她擡頭一看,是謝琬走了出來。

“怎麽出來了?當心受涼。”

她隨口說著,面容上笑意尚未逝盡,謝琬一眼瞥見,倒晃了一下神。

“老躺在屋子裏怪悶的。”她答了一句,站在原地發了會兒怔,道:“我們什麽時候上路?一直待在這兒也不是個辦法。”

上官陵道:“將軍歸心似箭,也該考慮一下自己的傷勢。這樣上路,萬一有個閃失,只怕以後就駕不得馬、拉不開弓了。”

謝琬低頭,看了看自己被紗布包裹成米粽的手臂,臉色幽怨,一陣無言。

當時聊一醉那一刀被她的胳膊擋住,因而刺進胸口不深,沒能要她的命。可手臂不幸充當了前衛,情狀就比較慘烈了,尺骨差點斷開,險些就讓她當了獨臂少女。

她在大門邊吹了片刻風,終於洩氣,認命地走過來,掇了張凳子在上官陵身邊坐下,幫著她掐豆芽,權當活動肌肉。

“說起來,我還沒有謝過你。”她垂著頭,指尖捏著纖嫩的芽莖搓來搓去,語氣有點別扭,“要不是你那天出手幫忙,我現在就得在鬼門關裏晃蕩了。”

上官陵微笑:“大家相識一場,理應互施援手。”

謝琬抿著嘴,默默摘掉幾根壞芽,到底憋不住,把手裏的豆芽一股腦丟在籃子裏,用完好的胳膊撐住下巴,擰著眉頭看著上官陵。

“但你這個人真的很現實哎!比如說那天晚上,你只要解釋明白道個歉,說幾句軟話,讓我念念舊情,我十有八九也就同意合作了。何必非要說得那麽功利?你不覺得自己太無情了麽?”

所謂合作,其實是上官陵單方面幫她。謝琬當然明白這個事實,然而礙於面子,不好意思點明,只得把話說得拐彎抹角。

上官陵掐著豆芽,動作頓也不頓:“該談利益的時候談感情,不是太無恥了麽?”

她眼簾微動,朝謝琬看了一下,“將軍,如果我那天用感情拉攏你合作,即便你一時心軟同意,之後冷靜下來想想有沒有可能後悔?和我並肩作戰的時候,會不會有疑慮?”

謝琬怔楞片刻,忽然恍悟,托著臉頰笑起來:“所以你幹脆從一開始就點出我的切身利益,這樣就算我對你本人存在疑慮,但為了我自己的利益,仍會維持合作的穩固?”

“對。”

謝琬沒再說話,出神地註視著地面,良久輕輕一嘆:“你這個人啊,真是把一切都算得太明白了。”

“不過……”她再次將視線投向上官陵,低落下去的聲音裏仍有隱約的期盼,“我在你眼裏,真的從來也不算朋友嗎?”

上官陵停下了手中的活計,清透的目光緩緩落在她臉上,沈默了半晌。

“可以為將軍做的事,就算沒有朋友之名,上官陵依然會為將軍做。而若是不能成全的事,即便有朋友之名,上官陵也依舊不能成全將軍。上官陵與將軍之間,有無朋友的名分,真的有那麽重要麽?”

謝琬一時怔了,不知過了多久,面容上徐徐展開一個微笑。

“也好。”她點頭道,“都任憑你吧。但不管你怎麽想,我總是把你看作朋友的。”

上官陵註視著她,知道這話乃是出自真心,反倒愈覺默然。她低下頭,忽然感到一絲隱微的心痛,可直到很多年以後,她才真正明白那意味著什麽。

謝琬的傷勢恢覆得比預計中迅速,幾日後手臂已能自如活動,雖然暫時還做不得太耗力氣的事情,至少駕馬揮鞭沒問題。上官陵身負君命,也牽掛著回臨臯向昭王交旨,於是打點行禮,很快上路。

日沈西麓,月出東山。

“再往前,就是昭國的關隘了。”上官陵坐在馬上,目光遙望處,城闕在昏暗天光下孤聳峭立。“將軍和我一道麽?”

謝琬搖了下頭,隨手拂開被風吹到眼前的發絲:“不了,我還有點事。”

“那麽,就此別過了。”上官陵側身拱手,“再會。”

“再會。”

使團眾人亦抱拳辭別,跟著縱馬而去。未料,一行人剛剛奔出數尺,忽見領頭的上官陵驟然勒馬。

“大人,怎麽……”

隨從的話噎斷在喉嚨裏,他驚愕地瞪大眼睛,楞楞望著前方平緩的山坡上,不知何時出現的成群黑影。

“欺人太甚!這還有完沒完了?”

謝琬的聲音在後面爆響,話音落時,已經連人帶馬馳到上官陵身邊。她因受傷憋悶了好久,當下又見圍兵,頓時火氣躥升,也不顧上官陵,拔劍一揮,夾馬沖了過去。

舞劍生風,一招下去,卻在看清對方模樣時急忙剎住。

“哥?”謝琬難以置信地看著那張熟悉的面龐,連眨了好幾次眼皮,“怎麽是你?”

謝璇含笑瞅她一眼,輕巧摘下她手裏的劍:“琬兒,你眼力變差了。這樣下去,以後春郊圍獵,可就只有幫忙拎兔子的份了。”

“去!”謝琬佯怒,反手抓住他胳膊,又忍不住笑彎了眼:“你不是在雲陽抵禦戎族?這麽快就擺平了?不愧是我哥!”言語中頗覺自豪,欽仰之情更上一層樓。

謝璇道:“哪有這麽快?是王上和他們達成了和議,將我召回,目前有葉老將軍駐守在那邊。我聽說你孤身探虎穴,不太放心,所以過來看看情況。”

謝琬爽朗一笑:“龍潭虎穴沒見著,故人倒是遇著一個,你看。”長腿一擡跳下鞍來,拉謝璇下馬,回頭興沖沖地朝上官陵招手,示意她過來。

謝璇望著那道駐馬平坡的身影,不知想起什麽,目光變得有些深遠。

“我早看見了。”他喃喃自語地說。

天已經全黑了,無邊的夜色鋪開。上官陵縱馬而來,下鞍見禮:“謝將軍。”

距離上次見面已有相當一段時日,謝璇打量著她,只覺這人的容貌像是稍微變化了一些:面龐仍然潔白如玉,但似乎變瘦削了,於原本的年少俊美中,增添了幾分肅肅如林下風的清逸成熟;形狀好看的雙眉更修長了,予人一種疏闊飛揚的感覺;眼眸變得更加深邃,烏黑如淵潭,但又精光閃爍,仿佛星子穿過了夜雲;鼻梁依舊筆直挺秀,嘴唇卻似薄了一點——或者只是因為習慣於抿得更用力,而不經意地造成了視覺上的細微錯覺。

總的來說,就是她看起來更沈穩、更堅毅、更孤傲,又更克制了。

上官陵見他一味盯著自己看,不禁微微勾唇:“將軍莫非不認得在下?”

謝璇道:“怎能不認得?闊別多時,上官大人一向可好?”

上官陵聽他改了稱呼,心知前事他已盡皆知曉了,然而觀其神容,卻似和當初沒什麽差別,既無戒備之態,也無怨憤之容,仍然是誠直有禮的樣子。

她便也不提多餘的話頭,同樣謙敬答道:“都好,有勞將軍問候。”

謝璇沒再多言,回身關照起自家妹子:“天黑得很,別到處亂跑了。我的營地就在不遠,叫孫讓帶你去,明早跟哥一塊走。”

孫讓是常跟著他的親兵之一,和謝琬也挺熟,聽到招呼立刻跑到跟前,笑道:“琬將軍,咱們走吧!”謝琬不大喜歡別人叫她姑娘小姐,作為謝璇的親衛,既不想太生分,又要和自家將軍區別開來,於是他們就發明了這種特殊叫法。

謝琬拉著哥哥:“你不和我們一道嗎?”

謝璇道:“我要送客。”

謝琬撲哧一聲笑出來:“這都出門在外,你還把自己當主人翁了?不過因為你,耽誤得天都黑了,你送一送也應該。哥你護送小心些,上官陵可是我認定的朋友,弄出岔子來我可不依。”

“還用你說?”謝璇把韁繩塞到她手上,揮揮胳膊將人趕走,轉回身來,朝上官陵坦然一笑,擡手做了個引讓的姿勢。

“上官大人,夜黑路險,讓在下送你一程吧。”

上官陵本無意讓他送行,但多個朋友總好過多個敵人,因此也未抗拒,徑直道了謝。

野草搖風,群螢飛舞。雲淡河漢,星輝密密疏疏;曠原天低,清光暫滿還無。兩人並轡而行,一面閑言相敘。

“自從成洛一別,在下時常掛念。”謝璇笑道,“本以為不知猴年馬月才能再見,想不到這麽快就重逢,看來你我實在有緣。”

上官陵頷首:“的確,無緣不聚。”

謝璇斟酌片刻,道:“我回成洛時也曾聽到些風聲言語,大人與桓王之間似乎有些誤會。本來,世間的誤會也是多如牛毛,只是事涉兩國之交,又不可等閑視之。倘有得罪大人之處,謝璇在此代桓王給大人賠禮。出行在外,未備禮物,還望大人莫嫌禮數簡陋。”

上官陵倒覺意外。

成玄策本就心高氣傲,如今又做了一國之主,對於一個疑似算計過他的敵國臣子,戒備心重也屬常情。就算處置手段粗暴了些,也都在她意料之中。倒是這位謝將軍,與她也不過只有一面之緣,憑什麽就敢這樣信她呢?她自己本是能言善道之人,不料竟被謝璇幾句再簡單平常不過的話弄得有幾分慚愧了。

“將軍言重了。”她在馬上欠身道,“賠禮二字,上官陵實不敢當。在下亦有不周之處,將軍肯不介懷,已足令上官陵感激了。”

謝璇聞言只笑了笑,又道:“大人上次來成洛,正值朝中事多,想必也不曾好好游賞。何時有興再光臨一回?也讓在下有機會相陪。桓王也非不通情理之人,若能彼此把話說開,豈不是對大人、對兩國之誼都再好不過麽?”

“多謝將軍美意。”上官陵幽然一嘆,“只是在下亦是在朝之臣,去別國須得稟報昭王準允,實在無法應許將軍。”

說話間已到了關城下,她收韁轉身:“多謝將軍相送,我等先走一步,將軍保重。”

“後會有期。”謝璇停住坐騎,目送著一行人接淅遠去,心內有些慨然。

他自己也不知為何,從見到上官陵第一面起,就對這個氣宇獨特的少年極有好感,見識過對方的才智後更是深為折服。以至於後來他回到成洛聽到桓王的抱怨時,也未感到多麽生氣,只是覺得疑惑,外加對此人益發濃厚的好奇。可這個人雖說不算冷淡,卻也極難親近,委實令人有些惆悵。

他搖了搖腦袋,無奈地撥轉馬頭,率著親兵們揚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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